邻县很快传来了另一宗命案。驻军的武器库在没有被值班看守发现的情况下,丢失了一支六三式自动步枪,子弹七十三发。当天夜里,听说一位仓库保管员被这支步枪打死,杀手宽肩膀,穿着墨黑色大衣,头戴一顶皮帽,打出的弹壳和棋盘棋子撒了一地。这位保管员是个象棋痴迷者,攻杀凌厉,防守精妙,专研残局,熟读《梅花谱》,死的时候正手捧一本《象棋解危谋算胜法》。林冲芒说,我怎么会不认识那个保管员,我的舅舅就是邻县的,我们还下过象棋,开局不利呀,一开始他就用屏风马破我的当头炮,黑车吃马却遭遇红炮伏击,他又用中炮七兵过河车对屏风马平炮兑车,这个时候我再炮打相已经来不及了,高手交锋惺惺相惜就此结下情谊。
男青年们聚集在曹查理家,先看黑帮片、侦探片,然后根据剧情类型深入分析抢枪杀人事件。林冲芒说,通过这个体貌特征,完全可以推断这位持枪杀人的犯罪分子就是祝未来。他逃跑的路线已经出了县城,你想他是个复员军人会开枪,正随身携带这杆枪。孙报喜说,没有三五个人是没有办法擒拿住他的。林冲芒说,前天一队人马接到消息向刘红线家扑去,但祝未来并没有去那里,是不是,青林子?我不知道这些消息他从哪里得来的,我只能对我不了解的情况点点头。他们想到祝未来有可能被处决就很兴奋。
曹查理问,祝未来会不会突然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冲我开枪砍我的头,他不会来报复我们么?如果他用刀砍我的头,我宁愿让他砍破脑袋也不会用手护头,那样地上会撒满我的手指。林冲芒说,曹查理你荒诞离奇的电影看多了,我们和他结怨不深,他早就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了,还会回来么?
很快,县城里认识祝未来的都知道他成了亡命徒,不认识的也知道有一位亡命徒叫祝未来。祝未来一手持匕首,一手持锯掉枪托的自动步枪,气焰嚣张地连续作案。一个逃犯就这样连续不断地快速自我创造人生,在群众们的嘴里大放异彩,他们为祝未来流窜的正确逃跑路线争论不休。
刘红线说,祝未来一个人跑了,路上他该有多寂寞多劳累。为什么不来见我一次,也许没有钱跑不远就会回来看我。
我说,祝未来喜新厌旧该死,既然能够辣手摧花,见了你说不定会冲你行凶呢。
刘红线说,我不相信他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的事情,不相信他会为别的女人欲火焚身。他也听说过那些坏人回头是岸的故事,怎么会夹着尾巴逃跑?
我说,他做出什么坏事你都不会相信的,你就是和他一伙的女流氓。你是祝未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看到刘红线流下了眼泪,也许爱情真的让她感到了痛苦。
仰花中学校门东侧有一个操场。天色渐黑,我还在操场上投篮。
一个带着口罩的人影远远走过来,没有走近我就认出是祝未来。祝未来摘掉口罩,满脸胡子,嘴巴白花花的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说你刚才认出我是谁了吗?
我说,当然认出来了,在一百米之外我就认出了。
他重新戴上口罩又摸出一个墨镜戴上,往后退了几步,说你再看看我是谁。
我说,你这样装扮一下,别人肯定认不出来你是祝未来了,但是我还是能认出来。
祝未来头戴坦克皮帽,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身上不断冒出黄酒味,大衣鼓着看起来真有一支大枪藏在里面,凸起的地方应该就是枪膛。
操场正在校园广播室对面的位置,中央一根木杆上围着一圈扩音喇叭。如果这个时候我不畏强暴冲进广播室大声疾呼宣布祝未来的位置,全校都能够听到我的声音,那我应该算是智擒犯罪分子了。万一广播室房门紧闭,他听到拍门声说不定会向我开枪,搞不好大衣里那些子弹已经压进弹夹了。于是这个短命的想法旋踵即逝。
祝未来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花生饼干、一袋五香瓜子、一包酱牛肉给我,那个大衣口袋看起来盛满了物品,又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天有些冷,我的耳朵通红,他摘下坦克皮帽戴到我的头上,双手捂住耳朵的位置,关切地说这顶帽子可以防止耳朵冻坏。他的手上沾满了污泥,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散发出轻微的霉味。
我突然觉得一个没有劣迹的人怎么会突然成了天生的罪犯,以前他将凶暴的内心掩盖得真好,身上也没有一丝一毫肃杀之气,或者本来就是一个心肠不坏的人。
我说你的马靴呢?他没有回答马靴的提问,说我想见见刘红线。你先去看看刘红线在不在家,如果在家你就让她在火药街墙角,就是最后一个门廊的地方等我。
我说,刘红线今晚不在家,到水产厂值班去了,警察已经在她的家里布置了警力就等着你呢,你快走吧。现在都在找你呢,你为什么要跑?
祝未来说,我只是想清静一下,过几天我就会出来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人们要扔出多少个烟头,数也数不清吧,为什么偏偏我扔出去的烟头爆发大火?因为一个烟头进了监狱,不但很丢脸抬不起头,也感受不到自由的温暖了。
我说,你到处乱跑,他们不是还要找到你的?
祝未来说,我越来越身不由己了,只想和刘红线说句话。
我说,我可以给你捎个话。
祝未来说,我不用你传达什么话,我需要的是面对面的说话。
我说,你看起来很虚弱呀。
祝未来说,我拉肚子了。
他掀开大衣,腰部缠着包扎伤口的绷带,裤腰带位置上是一个酒瓶子,还挂着一个扳手。看来枪被藏匿起来了。我问,枪放在哪里?祝未来说,我没有枪。
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祝未来赶紧和他们擦身而过,手里捏着一个烟头向汽车站的位置走去,随风而逝般消失了。一位内心爱恨交织的狂徒,他思渴着刘红线,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乘风而来又乘风而去。
一个月后,祝未来出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几只猫,突然面对日日期盼见到的人物,大家踯躅而犹豫,梭巡不前,不断将石头扔过来,他穿着一双破拖鞋,冲不破石头阵的阻碍,头破血流,匍匐前进一会儿,野狗一样倒在地上。
那时候对此事的流行说法是,祝未来藏在汽车改装车厂一间仓库的内间里。那扇铁门本来已经用螺丝拧死,他用扳手拧开再从里面拧上螺丝,出来拧开,进去拧死,还唤了几只猫在里面喂,就这样潜伏了一个多月。祝未来的消失迷误之处太多,让其他案件侦破工作走了很多弯路。
祝未来是在往刘红线家方向疾奔的路上被击倒的,他是不是准备向刘红线讲告别的话?不断有人从看守所出来了,祝未来作为纵火案的主犯落网,被扣押之后至今没有出来。警察用手铐铐住祝未来的双手将他带走了,说不定他羁押在看守所审讯室并没有老老实实交代犯罪过程,还嬉皮笑脸地顽固拒供,那就等候处决吧。
刘红线说,我等来的都是谣言,每一条谣言都是一根钉子,扎进我的心里。
为什么祝未来成了纵火犯?如果说钓鱼淹死在海里还是可信的。现在一个善良的人遭受了劫难。她想代替祝未来控诉,为什么逼着一个没有犯错的人认错,一个为了抢救公家物品还差点牺牲的人?也许祝未来只是暂时被拘禁起来,她跑到常去的那块矶石上,见到鱼竿正以向天的姿态矗立着。
11
刘红线梦见全身沾了磷光,手握鲷鱼被人揿进海里。醒了,内心混乱,眼瞳里散射出空虚怅惘,手掌熨帖着肚腹,那一部分凹陷进去了。肚子生长缓慢,祝未来的种籽还在吗?
医院里,一个个虚弱的女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有人被抬进急救室,听说脑子受了撞击失去了直觉,跟在后面的人落泪不止。
胡皮克端详着化验单,询问细致入微,目光洪水一样涌向刘红线,说你有些贫血不过身体是健康的。我趴在刘红线的耳朵上说,这位是祝未来的表哥,他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刘红线问,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你想要我怎么说?为什么不早来检查,怀孕就是在肚子里装上了定时炸弹,不可能蒙混过关的。祝未来让你怀孕了,我并没有为他感到自豪。
我溜到胡皮克的身后,发现医生后脑勺生了不少白发,大褂背部一大片都是湿漉漉的。他探着身子和刘红线讲话,从后面看感觉就要倾倒了。
胡皮克表情严肃,目光一直停歇在刘红线脸上,说祝未来是我的表兄弟,一表三千里也是兄弟。我们不但是表兄弟,从小还住得很近。估计这次他是不可能出来了,我的心情也是十分沉重的。祝未来藐视国家法律屡教不改,如今走上了犯罪道路锒铛入狱,就算出来了也是刑满释放人员,你见过需要改造的人被改造好了吗?
世界上的情书总是这样的,执笔人和落款署名常常对不上,就像世界情书大辞典里的那些情书,谁也搞不明白是谁写给谁的。刘红线收到过祝未来送来的几封情信。那些信的执笔人正是胡皮克。那些信本来可以写得更好,把心里的爱意阐发得更贴心,但祝未来不停地问你写了多少个字了?每写一段话,祝未来就用手指点住那段话,数一下字数。每千字需要支付三十五元。祝未来问,你为什么写得这么慢?有人不是能写一本书么?胡皮克说,我还没来热情,要来了对女人的热情就会写得快一点。祝未来说,那你赶紧找到热情吧,记住要多写一点好听的话。胡皮克觉得一个人要把情书写好很简单,就是先爱她一下。女人多么甜蜜,嘴唇是软糖。
为什么没有避孕,是不懂得避孕吗?祝未来撒种的时候,为什么不多想一想?胡皮克用手近距离接触了她的肚子,脸庞也紧贴到那里,突然细声细气像个柔情男子,听诊器在脖子上闪闪发亮,拨开身上纽扣像是探测肚里的玄机。刘红线略微感到一种羞耻感,脸上发出红桃一样的红晕,似乎又不能反抗就皱起了眉头。胡皮克问,你哪里疼?你有没有食物向上翻涌,想要呕吐的感觉?一个医生的询问舒适而轻柔地从嘴里吐出来。
胡皮克摘下听诊器递给刘红线,说你亲自听一下孩子正在你的肚里游动。
刘红线说,不知道现在祝未来好不好?
胡皮克说,暖洋洋的阳光也会照耀到看守所的,不过你又把问题问偏了,不管是祝未来还是看守所都跟你没有什么太大干系了。现在应该多关心你的肚子一些,多向我提问一些医学问题,你计划好今后怎么办了吗?
刘红线摇了摇头。
胡皮克拍了拍嘴巴,说我口风很紧,绝对不会拿未婚先孕坏了你的好名声,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告诉我。
这个秘密成为他和刘红线之间非常重要的一个关系。胡皮克紧紧握了一下刘红线的手,慢慢地站起来来回走动,锁紧眉头使劲思考穿插着叹息,他代替刘红线无限忧虑,他的忧虑饱含真诚,闪烁着良善之光,他说,刘红线你需要流产。
我希望他能固定住自己,不要走来走去。刘红线一直没回言。胡皮克说,你为什么不对流产发表意见?有什么别的问题需要咨询吗?你的问题必须向我敞开。为什么不吭声?话是应当放到嘴巴上的,而不应当放在心里。刘红线,你让一位医生失去了倾听患者意见的权利。
胡皮克突然问我,你说刘红线该怎么办?
我说,刘红线出了什么问题,很严重吗?
胡皮克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清楚,你的耳朵躲在脑袋后面干什么?
我说,你不是说刘红线怀孕了吗?我已经知道了。
胡皮克暧昧地微笑了一下,说我话里有话你要听明白,我们正在为刘红线的未来做准备,正在谈论的是堕胎。我的笑容里面藏着多大的焦虑,忠言你们为什么听不进去?
那颗种子成了热量内核,刘红线内心蒸笼一样发热,躯干没有一个自动出口可以释放热量,整个身体快要燃烧起来了。胡皮克说,今天就可以完成流产,无伤害无后遗症无人知道,你考虑好了吗?你对这个问题是有发言权的。为什么不回应我的话?如果一直这么闷着,我的话重复说多少遍也是没有用的。是不是觉得医院不是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方?你可以等着我下班去宿舍详细商议。
热量实现了能量大转换,变成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她的不安不在心中不在脸上不在眼睛里,也没有通过嘴唇吐出来,她的不安在指甲的尖梢在舌头的根部在脚踝一侧的神经末梢,那些肉眼无法觉察的地方。
我的姑姑,她真的是那么不安吗?
记忆链条似乎到这里又出现了停滞的状况,一开始的兴奋高涨没有了。或者说记忆出现了严重错误,本身变成了一种障碍,需要即刻整顿一下。记忆是附着在生命内层的尘埃,擦拭的过程劳累又衰落。虽然回忆本身就是陈旧的叙述形式,依着它借尸还魂,但你是没有办法和它们决裂的。
爬到仰花中学三楼顶上,就占据了制高点,为了望得更远脖子变得很长。一排排的房子中很容易找到我的家,家家房顶盖着青瓦,只有刘地方和刘红线兄妹家是红瓦。
看到刘红线正轻步走回尖刀巷,脸上全是忧愁。后面跟着一个人影,不断从身边掠过,有时候十分接近了,几乎快要贴上她了。一回头,人影就闪到看不见的地方。看来是一个很难摆脱掉的尾巴。刘红线钻进拥挤的人群,人影也潜进人群蹑手蹑脚地站到旁边,两个人靠得很近。
即便我目力不凡,人脸也还是模糊的。我飞奔下楼,人群将目光吹散,跟踪者已经潜藏起来了。那个人的身形并不是刘红线既有的追求者。为什么会有人像特务一样尾随刘红线?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每日傍晚下班刘红线经过县医院,那个人就开始跟踪在刘红线身后, 似乎还能觉察到有人正从很远的仰花中学眺望到他,只要我一靠近刘红线,他就消失了。
刘红线十分担心睡一觉之后肚子突然变大,说我很害怕,该怎么办?我说,你害怕什么?还需要我给你壮胆么?你的肚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刘红线说,为了让肚子更瘪一些我一直饿着肚子呢,现在必须把这个孩子给弄掉,不然它很快就会像腮帮子一样鼓起来的,那时候别人一见到我,就会说,哦,刘红线你肚子大了,这可真是个劲爆又好玩的事情。青林子你要帮助我。
仰花中学的操场上。刘红线双手吊在单杠上,先采取了悬垂收腹举腿的姿势将双腿举到最高点,远处看好比一只跳跃过程中上升的蛤蟆,为了增加强度和难度,我指导刘红线腾空抱膝向下跳,这个动作看起来很有杀伤力,力气都集中在肚子上。
刘红线背部直挺,在台阶上深蹲跳着换步。我说你的速度太慢了。刘红线脸上添出喜悦的表情,说我肚子好像不舒服。说完之后,打了个嗝就结束了不舒服。我说,你还说你饿着肚子,我看你是吃多了,吃饭吃得心满意足就会打出饱嗝。
有个人奔过来了,冲我喊,你们在干什么?我吊到单杠上,在他面前出色地完成了几个动作,说我们要练习一下力气,这关你什么事情?
那一阵子,刘红线经常见人就问,你看见我侄子青林子了吗?这是很光彩的一句话,说明我很重要,她正依赖我。此时,我正在学校的楼上观察她,这次她的尾巴离她更近了,我不能告诉刘红线留神身后,那样刚刚怀了孕的刘红线会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