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烬零得偿所愿将离茉留下作为寝殿的掌灯侍女,而这偌大的鸣鸾殿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侍女便可照料完全,于是,烬零便在当下又顺便挑了几个内侍和侍女,其中自然少不了方才出言替离茉说话的侍女,青眠。
接下来的日子,烬零再次回到了修习宫廷礼仪的时光。不过,这次让众人皆为惊奇的是,他不再像之前那般,任性地抗拒一切,如此,凭着他那天生聪颖的资质,短短几日,便将宴上所需的礼识摸清了大概。
这日午后,殿外的宫道上已有侍从端茶送果地来回走动,宛如流水马灯。而殿内,当烬零的衣物刚一送来,离茉和青眠等几个侍女便各自分好工作,一同为他梳理穿戴。当烬零终于从侍女七手八脚的摆弄里挣脱出来时,那正欲舒坦的一口气却顿时咽住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肤白靥皙,眉盈唇淡,本就姣好无需过多装扮的容颜,加上那一身精致华贵的衣物,不觉显衬出了与众不同的高贵和沉稳,亦隐隐透着一丝含羞的阴柔之态,若不是看到那熟悉的光头,烬零当真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呢。
天色渐渐暗下,烬零临行前戴上了一顶圆毡帽,外披上一件淡绿嵌绒袍,在青眠和其他几名侍从的带引下,向举行宴会的承欢殿而来。
“殿下,陛下与皇后已于殿内等待多时,命奴才在此接候您,”刚至殿前,便遇达川双臂交叉,向他行礼。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习,宫中的礼节虽然繁杂,他记得不全,却还是识出这个已见过无数次的手势,是卡斯特王朝的最高礼节,仅对于极其尊贵之人才可在重要的场合使用,回想起之前,身为内侍总管的达川也只在与自己初次相见时做用过一次,之后便是一直以拘身俯首代礼,而这回,他竟又对自已行了此礼,看来今日虽名为家宴,却并非如同寻常人家那样简单随意呢。一想到这里,烬零不禁下意识地心跳加重,怔住了脚步。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似乎看出了他的异样,青眠急忙探声,达川亦面露关切地瞧过来。
烬零缓缓回神,勉强扯出一丝看似轻松的浅笑:“我没事,只不过是想到等会儿要见那么多身份高贵的人,怕自己会一时忘了礼节称谓,要是不小心闹出笑话,岂不丢了脸?”他脑中却思绪纠结,好不容易才想出这话来消褪两人的疑虑。
“殿下莫紧张,只要陛下在里面,一切的有事都会化为无事,再说了,这不还有奴婢么?待会儿奴婢会一直在身后提醒您,您就稍作安心吧,”听到身旁丫头的这番话,烬零点点头,重新振作起精神,由达川引着踏进承欢殿。
银耀金壁的殿宇,雕栏玉砌的石柱,皆在镂空的宫灯下熠然生辉,惑得人一时有些眼花缭乱。烬零随达川直行于主座台下止步,目光沿着矮阶向上一级级游走,最后落于那端坐在高位上的男子。
虽然有好几日没见,但他仍旧记得那日在正殿上,当着众臣的面,将自己接入怀里的千珏,今日的他衣着服饰与初见之时并无太大改变,那周身散发的威严肃气却比之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清风拂面的柔和。
“烬零见过舅舅,”他将左手攀在右肩上,恭敬地半跪在地,这是王朝最常见的礼节,意为尊敬之意,而他身后的青眠则投首相地的跪下。
“零儿,快快起来吧,”听闻台上之人发话,烬零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再次看向千珏的目光不经意地被其身旁的一位女子吸引住了。
只见那女子一身锦装素绒,仪貌优雅而不失高贵,眉宇间流露出令人暗自惊叹的雍容华贵之魄力。这是一个堪比孔雀的女人,仿佛最尊贵的人在她面前也要收起自己的傲慢,为她那天生便完美无缺的尊荣而折服。
“殿下,这是陛下的妻子,亦是卡斯特王朝尊贵的国母,皇后绫芝,”青眠的声音从后面隐约传来,烬零立即眨了眨眼,向那也正望过来的皇后行礼。
“零儿这几日的礼仪学得不错,本宫为你的到来和皇室子孙的繁荣感到欣慰,”皇后含着温柔的笑意向烬零友好示意。
“来,零儿,上来让舅舅瞧瞧,又是几日不见,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见千珏向自己招手,烬零慢慢步上主台,隔着一张长桌,面露疼爱之样的男子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烬零平缓的嘴角微微现出许久未露的欣悦,直到余光瞥向一旁,不经意地被一道寒光晃住,才渐渐收起肆无忌惮的笑容。
“见到零儿病愈如初,陛下您总算能安心了,”一旁的皇后含笑柔声道。
望着他缓缓退下去的样子,千珏眼中皆是温**颜。烬零正欲转身寻座,便见一旁已有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男子端坐于一方下座。
“原来你就是烬零表弟,初次见面,我叫恒伦,”那人金冠束发,双目迥然有神,深色的鎏金宽袍像是为其量身裁制,将那魁梧的阳刚之貌衬得英气十足,他说着便已先起身做礼。
“他是大王子,”经青眠提醒,烬零才蓦然回礼。之前听侍从们私下闲聊,这后廷虽大,居住的妃嫔却是历任皇帝娶纳以来最少的,孕育出的子嗣自然也是寥寥可数,光是掌管后廷的皇后便也只有一子一女。
“看来臣妾迟到了,”一侧幽冷从身后掠过,烬零懵懂地转眼看去,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正缓缓行来,身形窈窕如妙龄少女,浓艳的装束勾勒出其身上惑而不妖的妩媚,眉飞色舞间尽透着诱人的成熟风韵,却又不像外面的风月女子,惊艳四座而又让人止步于倾慕之意,犹如绝世之凤凰,毫不掩饰自己霸道而乖张的美丽,迎刃有余地盘旋在临近的天空,却从未放下过自己的高贵。
“这是侧妃若缇,”青眠悄悄提醒。
在帝宫里,除了皇帝的嫔妃和侍从,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那便是祭司命,据说卡斯特皇室非常信任神明,为了保证帝位永固、子嗣兴盛,特设祭司命一职,由才德兼备、容貌出众且懂得占星预言的妙龄女子担任,而一旦成为祭司命,便须终身不嫁,以其一生之力守护皇室,为此,皇室的祖先们特意将中廷划出一部分,修筑祭司命居住的神阙司,并每隔十年从外招入有天资的幼女作为神侍,待老祭司命仙逝,便从中挑选一人成为新的祭司命,如此香火嫡传,世代永护皇室。据说,这若缇便是当年侍奉在祭司命身旁的神侍之一,后因在成为下一任祭司命之前被皇帝看上,于是便成为了侧妃,最初,其因出身之故而一直安分守己,直至延下二王子,大概是应了那句“母凭子贵”,慢慢变得张扬孤傲,甚至多年来暗地里窥探着皇后之位。
青眠凑近烬零,却见其一反常态地怔住,不是因为侧妃,而是她身旁的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殿下,那位便是二王子,拓炎”。
拓炎,他就是舅舅的另一个儿子!望着那张就算已烧成灰,也不会忘记的脸,烬零一时神情剧变,任由青眠的声音在耳边烟消云散。
“咦,你怎么也在这儿?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啊……”与母亲一同行过礼后,注意到一脸错愕之态的烬零,拓炎眼底稍稍掠过一丝震惊,旋即被看似无害的笑容取代。虽然已不再是那个污泥不堪的小和尚,拓炎却也能一眼认出了他。
而于烬零眼里,今日的拓炎与当初欺负自己的人简直是判若两人,即便依旧高贵不凡,却丝毫没了那狂傲霸道,反而浮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从容气质,若不是当时亲身经历,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正对自己展现优雅微笑的大男孩会有那样令人恐惧的一面。
“炎儿,难道你与零儿已经认识了?”见下面两人四目相对之样,千珏突生好奇。
“不算是相识,只能说见过一面,”拓炎带着柔和得好似梦幻的笑容慢慢靠近烬零,使得他下意思地微蹙细眉,心开始不安分地紧促起来。
“哦,原来你们二人已经见过,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炎儿,零儿初来帝宫,定有诸多不适之处,你们二人年纪也算相仿,身为哥哥,你有时要好好帮助他,让他尽快适应,懂了么?”千珏自是不知这二人之间的前缘究竟,听得此话,惊喜之余不忘向拓炎叮嘱了几句。
“是,父皇,拓炎一定会好好照顾烬零表弟的,”拓炎没有丝毫犹豫,含笑着满口应下,令千珏再次浮现出欣悦之色。
之后,拓炎则依旧带着毫无威胁,在烬零眼里却很虚假的笑容,第一次以极其温和的口气对向他:“烬零表弟日后若被谁欺负了,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那双沐浴在微笑里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烬零,叫他不自觉地沁出了冷汗,双手已紧紧握成小拳头,却在下一刻无力地松开了。
“皇后姐姐,今夜可是难得的晚宴,咱们很久没有一起用膳了,但为何不见溪舞呢?”侧妃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拓炎与烬零之间有些暗流涌动的气息。
“对啊,怎么不见溪舞姐姐呢?今日的宴会若是错过了,她定会十分遗憾的,”移开目光,拓炎好奇地环望四处。拓炎口中的溪舞姐姐,就是皇后那唯一的女儿,也是当今浮生城唯一的公主,说起她,不由得要联系起一桩在浮生城里流传多年的神奇轶事。
据说,这位公主出生之时,后廷中一处荒芜之地竟然生出了一种树的根脉,不用浇水,也不用施肥,甚至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可它却一夜之间,由一个小小的嫩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此树不久后被巡逻的侍卫发现,他们大为惊奇间亦将此事禀报给上面。皇帝一开始不相信,便带着皇后来到那荒芜之地一探究竟。
那时已是落叶枯黄的萧瑟季节,可那参天大树却仍然是生机勃发之态,铺天盖地的绿叶几乎将整片天空遮得严实,皇帝和皇后及随从们皆为此惊叹不已,后来此事便在宫中流传开来,皇帝仍觉得有些蹊跷,便请来祭司命为其解疑,那祭司命来此一看,立即认出此乃世外绝迹千年的仙灵神树,落桑树。
传说此树一直为落桑花神守护,根茎繁茂粗壮,枝叶万年长青,在人族的古老相传中,象征着丰衣足食的富足与安定,可它有一个致命的遗憾——不能开花结果,以致于被人们看做是最特别的灵树。当祭司命得知此树的出现正好是小公主出生之时,便预言这位公主将会是浮生城的福星,只要她一直守护着落桑树,卡斯特王朝便能永存于世,而四方之境的国土便无人能侵占一分,这便是祭司命为溪舞公主所作的预言。
不久后此消息流传于大街小巷,人们纷纷将这位公主的诞生当作神明恩赐,于是从那时起,溪舞公主便成了百姓眼中和皇帝一样尊贵且敬重的人,没有人敢说她一句坏话,数落她一句不是,尽管众人将万千尊崇都给了她,她却没有养成恃宠而骄的刁蛮个性,但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般只端着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听说,这位公主自来性情孤高,与外人甚少接触,且不说宫中常年走动四处的侍从们,便是这几个同辈的兄弟,亦是未能与其时常相见。
“这……溪舞这几日身子不适,怕来了带着晦气,扰了大家的兴致,便只好留在寝殿里,她对于今日未能来此,亦是心中有憾,托本宫向各位赔不是,”面对侧妃疑惑的眼神,皇后依旧笑靥如初的解释道。
“姐姐客气了,妹妹可收不下呢,原想着有好几日未见溪舞了,不知她现在变成怎样倾国倾城的俏丽模样,本欲借此机会好好瞧瞧,可这……还真是可惜了,”侧妃语透失落,媚眼中含了几分遗憾。
“母妃,您不必太难过,炎儿前几日见到溪舞姐姐了,她……”,拓炎正津津自得地讲着,估计是想借此讨他母亲的欢心,岂料,换来的是侧妃一阵喝止:“炎儿住嘴,母妃平日是怎么教你的,这大厅广众之下,长辈还未发言,哪来你说话的份!还不快向皇后赔礼道歉?”
闻言,拓炎面露羞意,掩下眼底的不悦,乖乖照侧妃的话向座上之人认错。“妹妹不必如此,炎儿好不容易见上溪舞一面,应是欣喜才会这般,不过孩子而已,无须过多计较的,再者说,溪舞年纪尚轻,真要是出落成了美人,也无法与妹妹相比啊,”皇后端庄慈目,并无丝毫不悦,话中之意是再明白不过了,而侧妃则看似谦虚地抿唇略笑。
于是,这场夜宴便在之后两人看似客气恂礼的来往中慢慢落下帷幕,而烬零的心也渐渐恢复平常,只是他并不知道,一场令其此生难忘的噩梦正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