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凄凄,静若清落,寒路苍苍,幽阴弥漫。弯曲幽深的宫廊内,两个侍女低首缓缓挪着步子,静似无声之际,时而偷偷瞄着跟在身后的孩童,时而相互舞眉弄眼着,好似挣扎在无声的纠葛中。
“殿下,殿下……”二人悄悄磨叽了许久后,其中一个侍女怯怯地开口,唤向正抱着好奇的目光,向外东张西望的男孩。
烬零闻声,立马收起平时挂在靥上的随和淡然,摆出方才那副傲然硬朗的肃目之态,回问道:“怎么了?”
“是,是这样的……那,那个……”那侍女一边支支吾吾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向他凑近。
“殿下,说实话,那凝思宫方圆百里已是无人看守的荒凉之地,听说半夜那屋子还经常传来怨鸣呜泣,甚是隐晦,您贵为陛下亲封的公爵,深受陛下恩宠,实是不应沾染半点污秽之气,所以,依奴婢看,咱……咱们还是回去吧……”她努力挤着讨好的笑脸,向烬零半哄半唬道。
“我不!”岂知,他一听这话,肚里旋即窜起一团怨火,两条细细的秀眉紧蹙成结,不乐意地侧着小脸回绝道。
但见他瘦削的腮帮微微鼓起,那侍女知道自己的话已触怒了这位小祖宗,好不容易想好的哄劝之计,彻底崩塌在他坚决的两个字里,叫她一时无言愣住了。
“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们是主子?我说的话你们不听,反而还要我听你们的话,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烬零满脸不悦地哼着气,借着小孩子的倔拧性情,让那两个企图打退堂鼓的人摸清自己的脾气,好趁早打消她们借机逃脱之念。
“殿下息怒,殿下恕罪,奴婢们真的不是有意与您过不去,只是那地方确实不适合您这样……”另一个侍女连忙上前为同伴解围,语中似是另有所指。
见她双眸带怯地打量着自己,烬零眼中懵懂愈浓,正欲开口追问,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止住。
“好大胆的侍女,你这是在暗示我烬零,个子矮,身子小,只是个小孩吗?”只见他双手插腰,原本略带稚嫩的脸庞这会儿沉凝似染满了冰霜。若是换在以前,他根本不会露出这样不近人情的颜色,何况这些本来就是事实,可现在,他明白,如今的自己不是一个只有师傅、师兄弟的孤儿,甚至不再平凡,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在这不平凡下改变的呢?
“或许我确实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高大勇猛,无所惧怕,但人可以轻视一切,却永远也不要蔑视你的同类,别小看我,否则我会想办法好好惩治你们,我……我会到舅舅面前去,一直说,说,说,将你们在殿外谈论之事一字不落地全部抖出来,到时你们俩就等着变成大花脸吧……”烬零端着一本正经之态,试着胆子,故意搁下重话吓唬她们。
“殿下,您是好殿下,求求您,不要把那件事说出去,我们姐妹保证不再多说一个字,您消消气,好吗?”但见那二人纷纷娇声哀嗔,脸上的笑容早已降至冰点,小眼怯怕得连瞧都不敢瞧他了。
“要让我消气?可以啊,那你们就快些走吧,早到凝思宫,我的气就能早点消,不然要是我一个不开心,改主意回去了,可就不能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哟……”他硬着嗓门,略带恐吓地盯着两个侍女,绘声绘色的神情令她们不敢再生任何念想,只得紧闭着小嘴,乖乖听话。望着二人大气不敢出的窘然之样,烬零心中掠过一抹搞怪的坏笑,不紧不慢地跟上她们领着的步调。
不多时,当那看似漫延无尽的廊道渐渐被他们弃在身后时,一座俭破的宫苑慢慢呈现在烬零眼前。
“殿下,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凝思宫,”两个侍女驻足,其中一人指了指那紧闭的苑门说道。
眼见苑外四处荒寂无声,那依旧高冉伫立的殿檐宫墙似是笼上了一层淡薄的萧瑟,再无平日的奢华精致之感,烬零的心不觉颤了一下。
“你说,这就是凝思宫?”他有些不确定地出声道。
“是,是的,殿下,那太妃娘娘就住在里面,”另一人看出了烬零眼中的质疑,便使劲点着头回道。
“那,既然这样,你们为何不进去?我有叫你们停下吗?”谁知,他像忽然换了副脸色一样,再次不满地吭声,令那两个侍女一时面色凝沉,眉眼间不禁蹙了几分紧致。
“殿下,我们带您来这里,其实这已是违背了陛下的吩咐,更何况凝思宫是宫廷禁地,若无陛下旨意,是任何人都万万进不得的,所以您只管在这看看,完事咱们就走吧,不然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们也担待不起呐……”
烬零原先的确因为这冷落无声的幽静气息而心头寒噤,一时起过离开之念,但转而又想,自己好不容易得知还有亲人在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与这二人磨了半天嘴皮,才到得这里,若是惦着方才她们的话,任由心中的恐惧作扰而停下脚步,那他之前这般努力,这般期待,不就成了水中之月了吗?再说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未解之谜,除了舅舅,唯一能给他答案的,就是如今只有一墙之隔的那人,难道他当真要以一扇门,回绝了所有念想吗?或许,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最近接触……
他眸光迷烁地怔着,脑海里思绪百转千回间,咋闻她二人这话,悬在心内的纠结忽的似丝线,骤然崩断……“什么叫完事就走?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那么不起眼的小孩吗?现在想起拿舅舅来压我,以为我当真是寄人篱下,不敢怎么样是吗?”
二人原想借此劝说烬零,岂料物极必反,误打误撞地将烬零的犹豫一语激散,不仅再次激起他的愠怒与不满,反而使自己落尽难堪,一时间好似吃了闭门羹般,双颊囧红。
“我现在以十二分的认真告诉你们俩,这凝思宫我是进定了,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妖魔鬼怪,谁也拦不住我!至于你们两人,若是害怕,我可以放你们走,但是不保证事后舅舅能让你们活多久,若是随我走下去,即便日后舅舅知道今日之事,我也会因着今天的恩情,尽力帮你们求情,不让他人伤你们一根毫发……”他一边清着嗓子朗声道,一边时不时偷偷瞄着她们微妙不定的神色。
“怎么样?这样的条件值得让你们陪我一趟吗?”烬零故意拉起音腔,邪恶地挑着小眉毛,摆出一副不似在意的模样,却隐隐含着几分迫压地瞧向犹豫不定的两人。
若不是真被她们刚才的话说得心有些虚,他烬零才不会将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两个胆小的丫头身上呢!眼看天色渐渐在乌云的遮蔽下阴沉,烬零的耐心亦随漫天光鲜萧然逝去。
“这……”只见两人面容纠结地互视一眼,再见他时,又是一副愁眉黯然……
静谧的院落堆砌着素素银雪,偶尔压垮一两根枯老的树枝,一眼望去,像是为凄黯的宫壁屋檐披上一层坚实的厚衣。“嗤……嗤……”丝丝摩擦声自雪中蔓延,无数深深浅浅的足印随三人的挪移而连成一个完美的弧度。
沉重的宫门在两个侍女的费力推动下,慢慢画出一个较大的弧度,没等她们喘上一口气,便已被眼前接踵而来的幽暗之景懵住了。
“怎么了你们?快走啊……”烬零瞧着将视线几乎完全遮蔽的身形,如同高巍的山峦定住不动,心中不免疑惑,嘴上含着催促地绕上前,却顿时被映入眼帘的昏暗淹没了熠熠目光。
凄冷的寒意环伺在空荡无声的大殿内,伴随时不时滴落于盏烛上的珠影,残缺的蜡正慢慢融化在这微小的火苗中,朦胧的光晕将三个举步静谧的影子笼罩在似是夕阳的昏黄里。凌乱的桌椅盏台落满尘灰,破旧的帘幔珠纱倾倒散裂,杂乱之物遍地狼藉,使人惊叹之余,亦感到几分无法言表的心酸。
两个侍女正蹑手蹑脚地把那唯一的烛火引至各处被遗忘在墙角的蜡台上,独留烬零伫立殿中央,环凝着殿内的一切。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难道就没有人来打扫一下吗?”带着心中幽幽弥散的怅然,这个纯真率性的小孩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沉闷正加剧在自己身上。
“禁宫一直是宫里的人避而远之之地,自从太妃娘娘住进此地后,宫里的人便因长公主的事不怎么待见她,就连曾经受过其恩惠的下人也慢慢疏远凝思宫,陛下日理万机,平日连后廷之事都不插手,何况是这冷寂无声的禁宫?能惦记着每天的一日三餐从不间断直至今时,已是万幸了,哪还有心思敢多求其他呢?”一个侍女语带婉约地轻叹着,无奈之意听在烬零耳中,好似涓涓凄吟,不时凉薄了他的心。
“想不到一代皇妃的晚年竟是如此,世事当真是不可料的吗?……”烬零吟着哀息,无力地垂着小脑袋,明亮的光芒映散在剔透如镜的曈孔里,却照不去眼底无声的失魂。
冷风簌簌,萧然萦绕之际,竟夹杂着幽幽低吟之语,盘旋在空荡冷寂的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什么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听闻这藏匿在风里,若有似无的素素之语,烬零微沉眉色,转首看向那两个早已缩在一块的侍女。
“为什么我也会听到这样的声音?难道是这里死去的人还魂了?”
“呃……呃……,还魂?我胆子小,你千万不要吓我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会无聊到开这种玩笑?这凝思宫现在就如同废弃的老宅子,阴气啊,怨念啊……这些有关阴灵的东西可重了,或许我们看不到,但它可能一直在看着我们……”
“咦,怪不得自打上次从这里回去之后,我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清是什么,经你这一提醒,当真觉着这凝思宫里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那两个侍女显然早已忘却这殿内的第三个人,悄声窃语得甚是投入,连有东西正悄悄接近她们都浑然不知。
“喂,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身后特别冷呢?”忽觉一丝莫名的寒意溜过背脊,一个侍女揪了揪心。
“我,我倒不觉得,只,只是好像我们的身后真的有东西……”另一个侍女凝着身旁渐渐欺漫上的阴影,双眸渐渐笼上恐惧。
“好久不见,我的朋友们,我当然在看着你们,”一段凝沉的重音从两人身后渐起,如同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缠绕过两具瘦弱的身躯,吓得她们手腕忽颤,一个不小心,捧在手心的烛蜡“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怎么了?我的朋友们,这才几天不见,你们就激动成这样了吗?呵哈……真是让本鬼受宠若惊啊……”那声音阴沉似鬼魅,飘若幽幽寒气,像一把无形的利器,直戳入两人内心的敏感之处,搅乱了她们竭力护及的镇定,惹得本就胆小的侍女们双腿蔫软,惊慌失色地抱作一团。
“这,这位大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我素昧平生,你,你若是当真有什么冤屈无处倾诉,我,我们定会努力帮你的,只求你大发慈悲,不要伤害我们姐妹俩”。
“是啊是啊,冤灵大哥,我们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平日里吃斋念佛,勤劳简朴,忠诚不二,乐于助人,绝恶扬善……这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子有些小,所以求求你,放我们这两个无辜的人一条生路吧,不然再这样吓下去,我们可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连连惊呼,唇舌相抵,吐字如珠,似乎在她们的潜意识里,下一刻自己就再也没了说话的机会。
“哦,真是这样吗?你们当真如方才所言,一句也不假?”那阴影迈着质疑的气息,缓缓覆上两个蜷缩在一起的身子。
“假一赔十!我们敢用身价性命担保,一字一句绝无虚言,全是真品呐!”其中一人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一口气滑溜出这板上钉钉的保证。
“绝无虚言?那为何我刚才听到有人在暗地里抱怨你们,听声音好像是个孩子,若不是他在那里叽叽呱呱个不停,把我吵醒了,我才懒得理你们这两个无趣的小娃娃!”
闻言,尚处惊慌未定之际的两名侍女忽而一愣,这才像想起遗落了什么一般,恍神相觑。
“好像,我们真的有忘记了什么……”这厢的小眼神微微拧了拧。
“应该吧,我们只顾着自己,却忘了还有一个人呢,”收到对方的无声之语,那厢的一双眸子示意地眨巴着,只见双方你来我往几回后,骤然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啊——怎么办?”
“殿下啊,我们要被你害死了!”两个侍女着急得立即跳起来,刚一转回身,蓦然惊见一张双目凹陷,印堂发黑,勾着小舌头的鬼脸欺近眼前,她们顿时拉长了满是惊恐的面容,如同活见鬼了,在呼出最后一声惨叫后,各自眼挂白幕,晕眩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