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丫鬟再度回到溶洞时,女子已轻衫紧系,带着温温水气自屏风内走出。“您还好么?没惊着您吧,”丫鬟边扶着女子坐下,边懊恼着。
“葵儿,你放心吧,我只不过是多年没见过外人,没你说的这般娇弱,”女子淡然道,垂眸瞧着芊芊素手上停留的两只纸鹤。
“可是葵儿不懂,您既然不喜生人,为何不让葵儿将那人交给侍卫处置,就这么白白放走她?”丫鬟拿起梳子,目光偶尔散落在纸鹤上。
“今日之事不同寻常,若是闹大,有心之人不免趁机制造事端,岂不麻烦?再者,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是,是……殿下,您自幼便不喜世俗烦忧,这才有了如此这般清幽之地,是奴婢愚笨,不解您的心思,”听得身旁丫鬟的自责,女子只是轻轻抚摸着手里的纸鹤,在别人眼里平淡的神色微微有了变化。
走在如迷宫般华丽的廊道上,望着白得发亮的地砖,冰凉的石柱倒影出人的模样,无论谁,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可烬零却偏偏是个例外,没有哭,没有笑,更没有说话,一路上,更准确的说,是自他随纸鹤无意间踏进那好似从记忆里装饰出的绿林后,他便没有再说出一句话,以致于当那个丫鬟把他送出林子时,他都几乎忘了自己会说话,别人以为他是哑巴不打紧,更坏事的是——不知道方向,他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知。
要怎么走?往哪里走?望着一条条一样却不同的路,绕着一个个半边映在眼里,另半边消失于未知的转角,烬零迷茫而绝望,后悔那时为何不开口问一下,虽然不能保证她的回答,也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在回去,回到他的新家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或许,只有在错过面前,珍惜才是最可贵的,可他却错过了。
瞧着天色灰沉,贯穿廊道的寒风开始发劲地凛冽,只着单薄僧衣的烬零打了个哆嗦,不知何处而来的话语声猛地点燃了他即将沉没的意志。
“哟,看这小丫头长的不错,粉嫩粉嫩的,”一个轻浮的男声略显戏虐,转过某处弯角,烬零一眼便见到不远处,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围着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女孩,他赶紧躲到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探出一只耳朵。
“嗯,你看她这小脸蛋滑嫩的啊,与其在这生不得出、死不得离的帝宫一辈子,倒不如跟了咱们,不仅能让你重获自由,往后吃香的、喝辣的,都随你意,只要你好好的伺候我们兄弟俩……”只见其中一人咧着轻佻的笑,伸出手捏过女孩的侧靥,却被女孩不情愿地躲开,那人脸色一怔,随即又恢复了嬉笑。
“不要害羞嘛,每个女孩都会有这么个第一次,习惯就好了,”另一个人吞吐如丝般温柔,可靥上那邪佞的笑却如地狱的恶魔般恐怖得令人发颤。
女孩脸色苍白,眼里遍布紧张和畏惧,面对两人不怀好意地接近,女孩就像只脆弱的羔羊,眼睁睁地任由恶魔将索命的爪子伸向自己,束缚身体,禁锢命运,却没办法去反抗,甚至呼出一个字,唯有在告别这个世界时,遗留下一滴滴绝望之泪。
“皇帝陛下驾到,前面是何许人也,见到陛下还不下跪!”正当那两个少年以蛮力强迫女孩时,这一声拉长了嗓子的尖喝惊住了他们,那俩兄弟立刻从女孩身上弹开,惊慌地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双膝跪地,而那女孩还未从方才的紧张中缓过神,咋听闻“陛下”二字,更是吓得不知所措了,双腿瞬间瘫软的曲跪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在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声音略显愠怒,且在慢慢靠近,寒冷如浸了几分威势,叫三人不住颤着身子。“回……回大……大人,我们……”一个少年结结巴巴地吐着字,正欲抬头,却听得那声音再次嗔怒:“不许抬头,陛下金贵之容颜岂容你等窥视,好好讲话,把这一字一句都给我讲清楚,否则……”。
“陛下饶命,大人饶命,我们两兄弟的父亲是朝中大臣,今获陛下恩典,得入千秋学堂修习,自是不敢辜负圣恩……”那少年时不时镇定着急喘说道,而头上却飘来些许虚语:“千秋学堂?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大人,您在说什么?我……”
“我什么我?我,哦不,是陛下,只想知道你们三人在这里做了什么,你却说了一堆废话,是想蒙混过关呢?还是不想要命了?”那声音忽而明厉,句句威迫叫少年直冒冷汗。
“回大人,我们兄弟出来小解,不小心迷了路,正巧碰上了这个侍女,便来问路,”见自家兄弟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另一人急急出声。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方才陛下所见,是你们在与这小侍女问路,并无其他?”
“陛下明鉴,我们就是有十二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欺骗陛下,”那少年故作沉稳地回道。
“好,陛下现已清楚,念你二人阻挡圣驾是无心之失,大罚可免,小惩不可免,现在你们转过身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一步,”闻言,那两个少年乖乖照做。
小侍女惊奇地瞧着,不经意地抬眼,视线里没有严厉的内侍和令他们胆战心惊的陛下,只有一张点缀着微微淡笑的清秀纯净的脸庞,眨着晶莹无瑕的眸子望着自己。
骤然明白了一切,小侍女的眼睛都惊得几乎发直了,见其小嘴微张,烬零立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伸出小手,小侍女看着他递到面前的手,怔愣了一下,对上他眼底如火花绽开的笑意,缓缓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当两个陌生的体温相触的一刹那,他们似乎感受到各自不同的心跳。
烬零带着小侍女刻意放轻了步子,却还是被那两人发现了端倪,烬零旋即拉着小侍女疾跑起来。
迎着浸骨的寒意,踏在铺落了薄雪的地上,身旁的风景不断转移着,唯有握在手里的温度温存两人之间。
不知绕过了几条廊道,见那二人依旧紧追在后,烬零喘着粗气,在某个分岔口停了下来:“不行,我们这样迟早会被他们追上的,来,我们分开跑,这样也许可以逃过一劫”。
话未落地,他已松开了小侍女的手,然后将她推去另一条路,见她有些不舍地回头,烬零急了,连连给她打手势。
于是,在一场短暂的“亡命追逃”之后,两个一起奔跑过的陌生人终于以没有告别的结尾,结束了各自生命中偶尔闯入的小插曲。
不知何时,身后的影子消失了,烬零渐渐放慢气力,拖着疲惫的身子,端详着有些晕眩的四周——脚下一片葱绿,冰冷坚硬的地面转身变成了柔软的泥土,层层叠叠的茁枝茂叶抹去那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的长路,将无垠的天空圈成没有规律的碎片,丝丝温暖驱退他的寒冷与倦意,那几乎涣散的意识这才渐渐苏醒过来。
这,这不是之前的那座深林么?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明明已经离开了很远,怎么可能又回来了呢?不敢置信眼前所见,烬零生生怔住了,刚有点血色的脸庞这会儿比雪还苍白。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也从没离开过这里,恍惚之间,一股莫名的伤感融化了心里种种繁杂,涌涩在喉间,不知是该悲痛地流泪,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发泄,这时的他突然发觉,原来有时候抉择是这么困难,不是不知该怎么选,而是没有选择,因为在选择之前,往往就已丢失了拥有的权利。
烬零满是疲倦的双眸渐渐黯淡,刚一向前迈出步子,便因枯藤所绊,身子一个不稳,顺着不平的山地摔滚起来,沉沉撞到一棵树桩。
“哎哟,好痛噢!我今天到底是撞了什么霉运?迷路回不去也就算了,竟然还遭此横祸,真真倒霉透了!”烬零吐着塞满了嘴的落叶,心里已是苦海漫漫。他依着那粗大的树坐起,不小心牵扯了腿上的痛处,疼的他咬牙切齿着,如雾霾般弥漫全身的无助与疲惫猛地消散,所有的敏锐都自觉的随落在身上的疼痛激起。
半响后,感觉身上的痛楚在自愈下渐渐消失,烬零缓缓站起,听到流水幽幽之声,他急忙探出脑袋寻望,不远处的粼粼光泽好似星辰刺目,他心中大喜,瞧着自己一身的污泥,正准备借这水洗洗,却见一个白纱曼影的妙龄女子伫立在娟娟溪流旁,微风轻轻,束着雪白翎带的长发青丝随之飘动,连带着素白无瑕的衣袂悠悠扬起,更显那身影轻盈似幻。
烬零驻足,见她缓缓蹲下,探出手到溪水里轻轻撩拨着,清新泠溪微微漾出圈圈涟漪,半刻后,她缓缓起身,脱下鞋子,赤足游走在溪边,举起修长的玉臂舞动起来。
长衣雪白翩翩,袖舞凌空飞扬,女子身轻如燕,时而曼妙风姿,时而轻影灵变,盘旋在水里的玉足踏着优美的莲步,层层涟漪随之点落,那一刻,绝美的舞姿仿佛勾勒着一个个灵动的魂魄,将勃然生机注入一滴滴溅出的水花里。微风拂动,叶草萋萋,好似与沉醉于舞姿中的女子无言呼应。而这一切则恰似一幅完美的画卷,临摹在对面的山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