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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交流(3)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10]的时候!……”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们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的。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什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顽家吗?”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什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像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的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郫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的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然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无如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气[11]。年纪虽只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像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是没一点清秀气。尤其表现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虽是细料子而颜色极不调和的衣服: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人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而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个不好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的同他谈了一会,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坐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赌、又坐庄。输了,不多,不过三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咋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什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像的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咋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拼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那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像着了催眠术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咋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像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12]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的农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那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犬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了是什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一种嘶声,好像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因为过于要好,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般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的叫唤。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五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忿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出,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挟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关着在,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么?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招弟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顶喜欢他女儿的,这一来,便什么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的说:“不要尽哭了!……懵懵懂懂的绊跌一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骭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撅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跟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的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罢!爹爹今天着了棒客[13]抢,连云片糕都着抢走了,明天再买。”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跟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像这几天这样快呀!末后,还着一个滥婊子欺负了,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的吃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的,通通告诉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的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什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什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中带了来的。她本能的认为当人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帖帖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的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的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的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像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秧[14],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而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捣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什么不就跟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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