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即诗文家之专集和别集。
一人之文集,为一人生平之结集,往往动辄数卷。比如《蔡中郎文集》10卷,杜牧《樊川集》20卷,魏了翁《鹤山文钞》32卷,程俱《北山小集》40卷,《渭南文集》52卷,何孟春《馀冬序录》65卷,计有功《唐诗纪事》达81卷,而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并《日记补》更达64册之巨……诗文家之才情多见于文集。而才情有大小,识见有高低。认识一个作家,莫过于阅读其文集。浏览诸家之文集,更益于考见诸家之异同。国学之养成,在博览,而文集为重镇。鲁迅于此沉潜有年,积累下极为厚重之学识学养。
鲁迅早年即开始购藏诗文家文集(别集),1912年日记即有记载。阅读既广,臧否则始有据,取舍也便自由。鲁迅对作家风格之分析多见于《汉文学史纲要》、《中国小说史略》,并散见于多篇文章。民国初期,承明清文风,文人学者多有喜欢“小品文”者,鲁迅对此有批评。鲁迅作文形式短小,但风骨沉毅雄健,与当代书写者比较,风格独特,无人可以替代。可谓不可无一,难能有二。
鲁迅之品味和品位远迈时贤,不特远离甜腻浮艳,也且远离激情激愤。鲁迅所欣赏者,在不动声色之真相揭橥。鲁迅冷硬文字的后面,是真相真实。鲁迅独立人格的后面,是求真求实。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构成鲁迅最重要的叙事。荆天棘地中,世界对鲁迅构成了责任和问题,因此需要审视。怀疑地估量世界,构成了鲁迅彷徨无地的大幻灭。“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影的告别》)鲁迅之叙事,无论小说杂文,赖大幻灭而生成大见识、大视野、大境界。
当论客们赞赏着《陶渊明集》飘逸的“采菊东篱下”时,鲁迅看出了陶集中“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这样“坚实有趣”的爱。而在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
同样的意见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中也有,鲁迅说:“倘要研究文学或某一作家,所谓‘知人论世’,那么,足以应用的选本就很难得。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这才是一个‘文人浩劫’。例如蔡邕,选家大抵只取他的碑文,使读者仅觉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须看见《蔡中郎集》里的《述行赋》(也见于《续古文苑》),那些‘穷工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委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手头无书,也许记错,容后订正)的句子,才明白他并非单单的老学究,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时的情形,明白他确有取死之道。”
《花边文学·读书忌》中说:“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七年)八月做的《自代北入京记》。他的文笔,岂在中郎之下呢?可是很有些地方是极有重量的,抄几句在这里——//‘……沿河行,或渡或否。往往见西夷毡帐,高低不一,所谓穹庐连属,如冈如阜者。男妇皆蒙古语;有卖干湿酪者,羊马者,牦皮者,卧两骆驼中者,坐奚车者,不鞍而骑者,三两而行,被戒衣,或红或黄,持小铁轮,念《金刚秽咒》者。其首顶一柳筐,以盛马粪及木炭者,则皆中华女子。皆盘头跣足,垢面,反被毛袄。人与牛羊相枕藉,腥臊之气,百余里不绝。……’我想,如果看过这样的文章,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又没有完全忘记,那么,虽是中郎的《广庄》或《瓶史》,也断不能洗清积愤的,而且还要增加愤怒。因为这实在比中郎时代的他们互相标榜还要坏,他们还没有经历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于此可见,鲁迅不能忘记的大恨其实是源于大爱。
鲁迅像充满仇恨的刀客孤独地行走于万花谷中,将《药》和《过客》之类的文章投掷给世人之际,他说:创作总根于爱。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计有“楚辞”、“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等多种;今将“总集”划归“丛书”部,余则斟酌变通,为“文集”部。
鲁迅读过的文集部图书,现在可以统计到206种。本卷内分为“诗词歌赋”、“别集”、“杂集”三个部类。“诗词歌赋”包括《总目》之“楚辞”、“词曲”。“别集”即《总目》之“别集”。“杂集”则包括《总目》之“诗文评”以及其他。
诗词歌赋类(75种)
■《白华绛跗阁诗集》
[清]李慈铭作。为《越缦堂集》单行本。10卷2册,鲁迅5角购得,后与《乐府诗集》12册、《陶庵梦忆》4册、《古学汇刊》第4编2册等,寄周作人阅。见《日记·癸丑/3/8》。
■《长恨歌》
[唐]白居易(772-846)作。《中国小说史略》等提及此诗。
■《出军歌》
[清]黄遵宪(1848-1905)著。见于《人境庐诗草》。《坟·灯下漫笔》说到的“三千余年古国古”,就出自于此。
■《楚辞》
辞赋集,汉初编辑而定。以屈原、宋玉作品为主。“楚辞”是一种文体。
《离骚》是集中最重要的作品,鲁迅读《楚辞》,曾对《离骚》有过多次引用。鲁迅对《楚辞》整体评价较高。
《汉文学史纲要》第4篇有言:“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又认为《楚辞·九章》对后世影响亦深。鲁迅说:“今所传《楚辞》中有《九章》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渔父》,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皆是也。”参《离骚》条说。
论及《楚辞·九歌》,鲁迅说:“《楚辞》中有《九歌》,谓‘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而绮靡杳渺,与原他文颇不同,虽曰‘为作’,固当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词人,句不拘于四言,圣不限于尧舜,盖荆楚之常习,其所由来者远矣。”(作者按:引言之中引文见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论及宋玉之《九辩》,鲁迅说:“稍后,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为屈原弟子;事怀王之子襄王,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
论及《楚辞》名篇《招魂》,鲁迅说:“又有《招魂》一篇,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欲召魂魄,来归修门。司马迁以为屈原作,然辞气殊不类。其文华靡,长于敷陈,言险难则天地间皆不可居,述逸乐则饮食声色必极其致,后人作赋,颇学其夸。句末俱用‘些’字,亦为创格,宋沈存中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也。”沈存中,即沈括,引文即见于《梦溪笔谈》卷3。
论及《楚辞》中有争议的《大招》,鲁迅说:“唐勒景差之文,今所传尤少。《楚辞》中有《大招》,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审其文辞,谓差为近。”
鲁迅作旧体诗,也多从《楚辞》中取材。《楚辞》对鲁迅国学性格的养成,相当重要。鲁迅对《楚辞》和屈原的文化意义有过反思,时有批判之声,但又从不放弃阅读,于此可以概见鲁迅的心路。参《离骚》条说。
■《楚辞辩证》
[南宋]朱熹著。书订正旧注之误,用工甚勤。唐李公佐撰《古岳渎经》,说僧伽降伏妖怪事,朱熹为之“辩证”说:“……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明理之士皆可以一笑而挥之,正不必深与辩也。”朱熹立身正大,一生秉持儒家立场,是大贤模样;但是将神话传奇用“不语怪力乱神”的意见来弹纠,就有了批评错位的嫌疑。《中国小说史略》等提及此书此案。
■《楚辞集注》
[南宋]朱熹著。鲁迅作《汉文学史纲要》第4篇开列“参考书”,该书在其间。
■《楚辞天问笺》
[清]丁晏撰。该书是作者对屈原名篇《天问》的笺注。《日记·1926/11/5》提及此书。
■《大人赋》
[汉]司马相如(约前179-前117)作。该书为汉大赋名篇之一。
《汉文学史纲要》评价该赋说:“武帝既以《子虚赋》为善,相如察其好神仙,乃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意以为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非帝王之仙意。惟彼大人,居于中州,悲世迫隘,于是轻举,乘虚无,超无友,亦忘天地,而乃独存也。……既奏,武帝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盖汉兴好楚声,武帝左右亲信,如朱买臣等,多以楚辞进,而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故扬雄以为使孔门用赋,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
班固以为西蜀自相如游宦京师,而文章冠天下。盖后之扬雄,王褒,李尤,固皆蜀人也。”细细品味,不难从中体会鲁迅对司马相如暗寓之褒贬。鲁迅之“春秋笔法”堪称独步文坛。
司马相如,字长卿,四川南充人。西汉辞赋大家。
■《东莱先生诗集》
[宋]吕本中(1084-1145)作。20卷。有《四部丛刊》本。吕本中,学者称东莱先生,南渡初期人。稍后又有一东莱先生,乃吕祖谦。此《诗集》当指吕本中,非吕祖谦。见《日记·1934/2/3》。
■《董若雨诗文集》
明末清初董说(1620-1686)撰。《日记·1935/2/1》提及此书。董说,字若雨,明亡后为僧,法名南潜,字宝云。
■《杜诗详注》
[清]仇兆鳌(1638-1713)编著。鲁迅文章中屡屡引述杜诗,应该就是出自此书或其他杜诗集。《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中说:“中国向来就是‘当面输心背面笑’,正不必‘新的时代’的青年才这样。对面是‘吾师’和‘先生’,背后是毒药和暗箭,领教了已经不只两三次了。”这里的引诗就见杜甫的《莫相疑行》。
■《咄咄吟》
[清]贝青乔(1810-1863)撰。见《日记·1934/11/3》。贝青乔,近代诗人。曾投效奕经军幕,参加浙东抗英军斗争,曾潜入敌占之宁波刺探军情。贝青乔的诗多写亲身所历事,《咄咄吟》两卷,是系统地反映奕经军幕及浙东军事的一组史诗。
■《泛梗集》
[清]吴之章著。诗集。有章太炎序。友人所赠。见《日记·甲寅/9/1》。吴之章,字松若,号槎叟,清诸生。
■《方泉诗》
[宋]周方泉作,[清]朱竹垞书。即《方泉先生诗集(竹垞钞)》1册,周作人寄阅,见《日记·甲寅/1/13》。《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周方泉诗评价不高。
■《丰草庵杂著》
明末清初董说著。该书收录作者10种诗文集。《中国小说史略》等提及此书。参《西游补》条说。
■《古诗十九首》
东汉后期的诗歌。有各种集子收录。鲁迅所见当为《文选》本。
《野草·题辞》中说:“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所谓“各各夺取它的生存”之“它”,应指“野草”;“各各”则指“践踏”者、“删刈”者。鲁迅自比其以“生命”写成的作品为“野草”而不是“乔木”,有对“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也即生存环境的诅咒之意。所谓“陈死人”,典出《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汉文学史纲要》第8篇有专论,鲁迅说:“《文选》又有《古诗十九首》,皆五言,无撰人名。唐李善曰:‘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然陈徐陵所集《玉台新咏》,则其中九首,明题乘名。审如是,乘乃不特始创七体,且亦肇开五古者矣,……其词随语成韵,随韵成趣,不假雕琢,而意志自深,风神或近楚《骚》,体式实为独造,诚所谓‘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者也。稍后李陵与苏武赠答,亦为五言,盖文景以后,渐多此体,而天质自然,终当以乘为独绝矣。”引语见明胡应麟《诗薮》。这里认为《十九首》可能为枚乘所作,但这仍是一个需要继续考证的文学史问题。
■《海赋》
[晋]木华作。《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七)》提及此赋。
参《枯树》条说。
■《寒山诗》
[唐]寒山(约691-793)作。附拾得、丰干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说:“今观所作,皆信手拈弄,全作禅门偈语,不可复以诗格绳之。而机趣横溢,多足以资劝戒。”总3卷1册,《日记·癸丑/1/12》提及此书。
■《汉郊祀歌》
传[汉]邹阳等人作。该书为汉乐府歌辞。共19章,今存《汉书·礼乐志》中。
《汉文学史纲要》提及此诗,作《郊祀歌》。章太炎曾以篆书书写,赠弟子许寿裳。《书信·360925致许寿裳》中说到要为老师章太炎集资出集子:“与革命历史有关之文字不多,则书简文稿册页,亦可收入,曾记有为兄作《汉郊祀歌》之篆书,以为绝妙也。”但章太炎此作品未见。
■《湖唐林馆骈文》
[清]李慈铭撰。许季市赠送,见《日记·1921/12/16》。
■《剑南诗稿》
[宋]陆游著。鲁迅所引陆游诗句,或出《陆放翁全集》,或出《剑南诗稿》。此书16册,鲁迅寄赠周作人,见《日记·乙卯/1/6》。
■《江赋》
[晋]郭璞作。《且介亭杂文二集“·
参《枯树》条说。
■《锦钱馀笑》
题未定”草(六至七)》提及此赋。
[宋]郑思肖(1241-1318)作。诗1卷。郑思肖为南宋遗民,元时不仕,常自称“大宋孤臣”。临终前,尝嘱其好友说:“思肖死矣,烦书一位牌,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遗著有《所南文集》、《心史》、《铁函经》、《一百二十图诗集》等。其多种诗集宋元不刊,明时始出。但有后人伪托,未必全是思肖原作。《日记·1935/3/22》提及此书。
■《枯树》
[北周]庾信(513-581)作。《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七)》提及此赋。鲁迅说:“读者是种种不同的,有的爱读《江赋》和《海赋》,有的欣赏《小园》或《枯树》。后者是徘徊于有无生灭之间的文人,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
■《离骚》
[战国]屈原(约前339-前278)作。长篇抒情诗。鲁迅多次引用该诗。小说集《彷徨》扉页题词:“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取自《离骚》。鲁迅在1926年编辑《彷徨》,6年后,鲁迅作《〈自选集〉自序》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料这大话竟夸得无影无踪。逃出北京,躲进厦门,只在大楼上写了几则《故事新编》和十篇《朝花夕拾》。”从这检讨之中,可以看出世事怎样影响了鲁迅的心情,以及鲁迅心情的变化。
《集外集拾遗·自题小像》那首著名的小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其中的“荃不察”
就出自《离骚》:“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