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坐在十五婆家的矮竹椅上，瘦弱的身子绷得直直的，尖削的脸上，细长、清澈的眼睛虔诚地注视着十五婆那双松树片般粗糙的手。此刻那双手正灵活地捻动着一串乌亮的佛珠，细微的摩擦声犹如调皮的婴儿在蹬一床新绸被，有些暖暖的意味。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要帮梦圆找到她妈妈曹香玉，神佛阎王一齐来护驾，保我此去平安顺利！
十五婆低声念罢，手指一停，佛珠无声地滑回她黑瘦的手腕，然后她躺在床上，脚上那双崭新的草鞋好像两块巨大的生姜，在黢黑的室内闪出金黄的微芒。梦圆赶忙扑过去，迅速地点燃了床头、床脚插着的两支线香，接着端坐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双目紧闭的十五婆。
十五婆真是少见的奇人。大约一个月前，突然有外村人陆陆续续地到村里来找十五婆，说她虔心敬奉菩萨多年，感动了仙人，某一夜梦见观音菩萨在她脑门上轻击了一掌，为她开了天目，从此可以自由地往返于阴阳两界，也即能够“问阴人”，通俗地说，就是可以当活人和死鬼之间的灵媒。德富、阿庚伯是不信这些传闻的，他们还正儿八经地劝那些提着鸡鸭禽蛋来求助的“信女”们莫迷信，可她们不听，照样往十五婆家里跑。听菊花婶婶讲，这事儿要是放在二三十年前，肯定要把十五婆当作搞迷信的坏分子抓起来。现在世道变了，没人管这些闲事，十五婆也就因此多了条生财之道。特别是当县粮食局的一位副局长带着老婆到十五婆家里，请她到阴间看望他们去年暑假游泳淹死的儿子之后，十五婆名声更加大了。因为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十五婆居然发出了他们儿子的声音，而且还能讲出有几件他生前中意的衣衫他们忘了烧化，弄得他在下界惦念不已的事。那对夫妇的确留了几件儿子的贴身衫衣当纪念，闻言不由得抱头痛哭，害得陪着他俩去的菊花婶婶流了一葫勺的眼涕。此事经过菊花婶婶的渲染，传得神乎其神，近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十五婆问阴人。南瓜很烦那些神情哀伤、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但对她们送来的鸡鸭鱼肉却极为欢迎，他这些日子天天吃得满嘴流油，连笑容都泛起了油膏。
小满，梦圆，你们也可以去问问阴人啊。
多多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事饶有兴趣，可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他想问也不晓得问谁，所以老是撺掇她俩到南瓜家去找十五婆。小满一口回绝了，她害怕那种古怪的事情，更怕问了阴人后会经常梦见全身血污的爸爸。梦圆比她坚强多了，她诚心诚意地恳求了十五婆好几次，十五婆倒是满口应承，就是忙不过来，所以推了半个多月才轮到她。别看梦圆人小，她晓得分寸，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不光彩，这才赶早到了十五婆家。南瓜周六、周日总爱睡懒觉，有时快到中午才起床。梦圆心想这时候去南瓜应该还在床上做梦，也好免得他日后乱说，惹得同学们给她起外号。哪知十五婆却说南瓜一大早去县城了。
那个贝贝喊他们去做客，他高兴死了。我梦圆老女可怜哟，礼拜六、礼拜日还要像大人一样做工夫。唉，还是当男子人好哇！
见了面，十五婆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会儿，她的同情让梦圆多少有些生虎军他们的气，气他们去县城玩也不跟自己说，不过这种情绪一会儿就过去了，相比之下，她觉得还是问阴人更重要。为此她还特地向牛所长告了一天的假。一天二十元工钱，她得卖好几筐菜呢！所以她对这次的“问阴人”抱有特别大的期望。这时十五婆叮嘱梦圆，只要她还躺在床上，梦圆就得坐在她跟前，千万不能让床两端的香给熄了，否则她在阴间会迷路，还有，如果她脚上的草鞋烂了、湿了，梦圆得立马给她换上新鞋。最后，十五婆说到这里时面色凝重。
要是我到了当昼边（中午）还醒不过来，你一定要插三炷香在床面前，跪下来求菩萨保佑我还阳，要不我就留在阴间了！
十五婆，你这会儿到了哪里？有冇看见我妈妈和小弟弟？小弟弟在阴间会不会长大？算起来他今年快六岁了。
注视着十五婆沟壑纵横的脸，梦圆紧张之余又有些后悔。她怕十五婆一睡不醒，到时她可怎么向南瓜交代？于是她收拢思绪，专注地盯着十五婆那双明显与她身材不符的大脚板和套在上头的草鞋。据菊花婶婶讲，上次十五婆替局长夫妇找儿子时在阴间跋山涉水，一连走烂了五双草鞋。每回她讲到这里，听众总是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惊呼声。
你们讲奇不奇，她一直歇在床上，也没见她动，可那鞋就是自己会湿，慢慢的一点点旧了，慢慢的一点点儿烂了，嗨，打一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梦圆记得自己听到这儿时也发出了惊呼，可这会儿在十五婆床前坐得越久，她就对菊花婶婶所讲故事的真实性越产生怀疑。她已经在十五婆床前坐了半个多小时了，十五婆的鞋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更令她生疑的是十五婆，她居然打起了轻快的呼噜，干瘪的肚子随着这呼噜有节奏地起伏着，不晓得睡得几香甜！
两个小时之后，梦圆再也忍不住了。她点了三炷香插在床前的香炉里，跪下来喊了几句菩萨保佑，然后毫不犹豫地推醒了睡得迷迷瞪瞪的十五婆。
妹，多亏你出手，不然我就迷在阎罗殿了！妹啊，那个地方有好鬼和坏鬼呐！我刚才正巧在过一座桥，不晓得什格鬼，阴间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桥，全是竹子桥，一走咯吱咯吱响，吓得腿肚子转筋。还好，你把我喊回了阳。
十五婆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她握着梦圆的手，梦圆被她手上的冷汗给冰了一下。
十五婆，那你见到我妈妈和小弟弟了吗？
梦圆半信半疑地问道。十五婆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抚着胸口，欣慰地道：
你妈妈和你小弟弟都很好，就是七月半收到的纸钱太少，不够用。你小弟在那边也是要读书的，今年七月半你最好能买个纸书包烧给他。还有啊，你妈妈讲了，如果你爸爸以后找的老婆是胖胖的，家道就会好转。那个女的是你妈前二世的姐妹，她会对你和梦美好的。
尽管梦圆一直对问阴人一事存有疑虑，今日来也不过是试探一番，可十五婆的这几句话她还真听进去了。当肥婶红扑扑的笑脸灯笼似的从脑海里扑闪出来时，她沉静的双眸倏地亮起了两簇火苗。
两个时辰后，梦圆提着两只鸡、半篮子鸡蛋汗涔涔地站在肥婶面前。肥婶喜出望外地递给她一瓶冰可乐，让她小口小口地喝。
妹，唐老师让你到墟上来了？
肥婶到底还是舍不得梦圆这个廉价劳动力，那双深陷在肉里、空间有些狭小、却依旧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企盼的神色。
不是，我特意来看你的。肥婶，我昨天给我爸打了电话，他很喜欢你呐。
梦圆没撒谎，她昨天下午在路上遇见了阿庚伯，便灵机一动向他借手机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爸爸问起肥婶的次数比问起她和妹妹的还要多。梦圆一点也不生气，要不然她今天还不敢冒险上肥婶这儿来呢。
梦圆莫打乱哇了，你爸爸在深圳，满眼都是靓妹仔，哪会中意我这个老肥婆。
肥婶口里这样说，其实挺高兴，两朵浓浓的笑容歇在她肉嘟嘟的脸上，一颤一颤的，好像蝴蝶的翅膀。
肥婶，我爸爸是真的中意你，我和梦美也中意你。花花上次也说她喜欢我爸爸。肥婶，我今天代表我爸爸向你提亲，请你嫁给我爸爸吧！
梦圆说着将鸡笼和鸡蛋放在肥婶脚下，小脸上沁了细细一层汗珠。肥婶的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睁圆眼睛惊奇地看了会儿梦圆，旋即甩甩头，开心地笑了。
哎呀，梦圆，你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啊！
肥婶麻辣了大半辈子，一张利嘴在梨花墟上无人不晓，可她这会儿的舌头却打上了结，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肥婶，我和花花、梦美都希望你嫁给我爸爸，这样我们就都有爸爸、妈妈了！
梦圆似是害怕得到否定的回答，话音未落，人已出门。等肥婶反应过来，想让她把礼物拿走时，梦圆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个妹仔，花样咯多啊！
肥婶倚门张望着梦圆的背影，王火发的身影倏地在眼前闪过，她先是吃了一惊，可慢慢的，丰满的颊上绽开了两朵微笑。当躲在街对过、悄悄观察她的梦圆看见这笑容时，那颗被等待、期盼的苦汁腌得发胀的心，终于轻松下来。她哼着歌，一跳一跳地跑到街尾的手机超市，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可惜无人接听。梦圆于是给爸爸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刚刚帮他向肥婶提了亲，肥婶没反对，还偷偷地笑了，要爸爸趁热打铁，把肥婶追到手。接着她又给花花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将上次两人商量的事情变成了行动，提醒花花放学后和妈妈多讲一讲，还有，一定要告诉她肥婶的反应。手机超市的老板很黑，只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和两条短信就收了她三块钱，若在以往，梦圆定然心疼，可现在她觉得超值，用同学中流行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爽呆了！
梦圆决定尽快回去，也许还能赶上第三节课。走了几脚才哑然失笑—今天是礼拜六呢！早知这样，还不如找花花去！梦圆踅身往肥婶的小饭店走去，就在这时，她看见人群中的多多正伸手去掏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嫂的衣兜。
多多！多多！
梦圆着急地大喊起来，不巧的是这时旁边有间新的理发店开张，万响鞭炮如同激烈的枪声，把她的喊声淹没了。飞溅的鞭炮屑和飘浮的硝烟使得人潮涌动，等梦圆抬眼再找多多时，只看见那个大嫂惊慌的脸。
哎呀，小偷偷了我的钱包，抓小偷！抓小偷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漠然地吸收了大嫂的求助声和她绝望的哭声。梦圆的脑袋“嗡”地一响，多多那双细长、灵活的手鬼爪般从空中向她伸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多多，多多！
梦圆在人群中喊着，可多多犹如瀑布边上的小水泡，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踮起脚察看时居然望见了虎军和南瓜。他俩神情紧张，满脸汗渍。梦圆和他们只隔了半条街，按说他俩应该能够听见她的喊唤，坏就坏在这天是个黄道吉日，不但有新店开张，还有人婚嫁。在一阵剧烈的鞭炮声中，十几辆汽车从人群中缓缓驶出，仿佛一艘多环节、动力不足的航空母舰。等车队过去，虎军和南瓜也不见了。
今天遇见鬼打墙了！奇怪！
在街上转悠了好几圈，梦圆脑子里冒出这么个念头，然后站在街角发了会儿呆。当一个和梦美差不多大小的细妹从她眼前蹦蹦跳跳地走过时，她的手指正好触到了裤子口袋里的那十块钱。她信步朝墟上最大的超市走去，想给妹妹买两对漂亮的发珠。可就在这时，她看见那个被偷了钱的大嫂抱着孩子蹲在墙角下哭，心肠一软，快步走到她身边，将那十块钱塞进了大嫂手中。
你去买几个大包子吃吧！
梦圆说罢飞也似的跑了，小小的心被自己的善举感动了，柔情一波一波地涌来。这会儿妹妹要是在的话，她保险会抱着她打转转。不管这么说，她今天做成了一件大事。梨花墟那么大，又有多少女儿敢给老爸当媒人？她敢！这是一份做女儿的孝心和良心呢！
梦圆是一路哼着歌回到半天云的。这一天，她快乐得像刚刚筑好巢的小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