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虎军、小满、梦圆、南瓜、多多汗津津地冲到苦娃家时，苦娃家的院坪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邻舍。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挤进开着灯依然昏暗的厅堂。苦娃奶奶和芋头婆并排坐在八仙桌的上席，苦娃奶奶不断地撩起衣襟揩眼泪。八仙桌的右边坐着一个披着大波浪长发、穿着藏青色无袖连衣裙的女子，她容貌秀丽、肤色白净，两条淡眉下是一双描了眼线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衬得殷红的嘴唇仿佛一朵春天的红杜鹃，看上去十足一个电影明星，只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不太雅观。苦娃局促地坐在她身边，神色非常茫然。坐在他俩对过的中年男子戴一副金边眼镜，长相英俊、头发曲卷，气度不凡，那双和苦娃一样黑白分明、略显凹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苦娃，十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流露出他内心的紧张。他背后，一台摄像机正“滋滋”地工作着。
那个就是苦娃的亲妈吗？怎么看上去跟阿媚姐差不多大？是不是弄错了？
小满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那个漂亮阿姨，附在虎军耳边小声地说。虎军点了点头，也觉得那位阿姨不可能是苦娃的妈妈。不过，他们倒一致认定那个卷头发的男人是苦娃的爸爸，因为他俩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虎军，苦娃的爸爸有些像金城武，比小牛哥哥还要帅。
小满说完这话后肯定想起了小牛，眼睛一下子红了。近些日子她一直不敢单独睡，因为她老想着小牛。每日吃完夜饭就让梦圆来接她，然后和梦圆两姐妹挤到一张床上睡。菊花婶婶前些日子忙着照顾虎军家里，管不过来，也就由着她去了。
这个，是我们俩一点心意，感谢您一家把苦娃养大成人。
这时，坐在八仙桌旁一直沉默的漂亮阿姨拿出个大大的纸包放在苦娃奶奶面前，傻瓜也猜得出那是钱，围观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正当众人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苦娃奶奶时，她老人家却把那叠比两块砖头加在一起还要厚的钱一推，颤抖着双唇说这钱她不能要，然后掩着脸，跌跌撞撞地往里屋走去。
奶奶！苦娃挣脱漂亮阿姨的手，哭喊着跳起身，一把扶住了奶奶瘦弱的身躯。
崽啊，你也可怜。这回找到了爸爸妈妈，快跟他们回去吧！一家人好好的过，要听话，有时间回来，回来，看看，我。
苦娃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子越来越矮，苦娃抹得一下眼泪的工夫，奶奶已经闪进了乌漆抹黑的屋子，接着一声门响，苦娃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掉了，不由得放声大哭。
苦娃，你爸妈看上去好有钱，跟着他们你可享福了，哭什么呀？
小满摇晃着苦娃的胳膊，恨不得自己就是苦娃，换了她，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哭？
苦娃，你声音小一些，不然你奶奶听了，会更难受的。
梦圆的耳朵贴着苦娃奶奶的房门听了一会儿，转身到厨房找了条毛巾递给苦娃。
擦一擦，要干干净净地见你亲爸亲妈哦。
梦圆的话让苦娃又出了一调羹的眼涕。
苦娃！
这时虎军、多多和南瓜围上来，齐齐地喊了一声苦娃的名字后，谁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气氛有些沉重。
你是虎军吧？我听唐老师说了，你们都是苦娃最好的朋友，等苦娃安顿下来，我请你们去省城玩。我姓韩，叫我韩阿姨吧。这是苦娃的爸爸褚叔叔，他是省歌舞团的团长，我是师大音乐学院的老师。
苦娃的妈妈韩阿姨说一口标准、柔婉的普通话，笑起来一口白牙光芒四射，加上漂亮的眉眼，让人疑心她是一幅画像。褚叔叔比较内向，自他们进屋后他始终没开过口，即便韩阿姨这样介绍他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你爸爸好像不太高兴？
虎军敏感地捕捉到了褚叔叔脸上那抹稍纵即逝的表情，悄声问渐渐平静下来的苦娃。苦娃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了那对漂亮的父母一眼，正要说话，一旁的唐春晓举着手机让苦娃接电话。苦娃听了几秒后，将电话塞到了他亲妈手中。
我爸的！
苦娃这话让韩阿姨愣了愣，不过旋即就明白了。她寒暄了几句，电话里突然传来尖利的吵闹声。韩阿姨赶紧把话筒举远一些，脸色渐渐地变了。不一会儿，她让褚叔叔接电话，褚叔叔说了一连声的“谢谢”，然后就是哼啊哈的，听不出名堂。约莫讲了七八分钟，褚叔叔终于蹦了一句话出来：
三十万元的抚养费？这不可能！来，你去跟他说！
褚叔叔说着又把话筒塞回了韩阿姨手中，朝一直看着他的村人笑了笑，然后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但那双不断扭动的双手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你爸向他们要钱了！不信你等下问问你亲爸！
多多为自己的敏锐而兴奋。虎军打了他一下，多多伸伸舌头，缩在了胖墩墩的南瓜后头。这时十五婆、芋头婆一帮人正在厅堂的板壁后头拍打苦娃奶奶的房门，明摆着要进去，估计是怕苦娃奶奶想不开。唐春晓忙着维持屋内的秩序，因为苦娃的亲生父母给的那包巨款还放在桌上，她怕有闪失，所以坐在桌边不敢动。
唐老师，就让我们摸一摸吧。这钱只怕有好几千吧？住在上塅的一个阿婆说着伸了手去摸那包钱，她没见过多少钱面，说出来的话让其他人失笑。
阿婆，摸一下就做得了，这报纸薄得很。
唐春晓有些不乐意了。阿婆不管她，双手在钱上摸索了许久，然后举到鼻前嗅了嗅，说钱上头有香气，众人又是一阵笑，这笑声和吱呀的开门声，苦娃奶奶的哭声以及芋头婆等人的劝慰声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怪的声浪。不一会儿，这声浪中叠加了菊花婶婶愤怒的喊话。
……好你个观养佬，钻钱眼里去了？什么不拿钱不能带人走？我今天就帮你做主了。没事儿，韩院长、褚团长，你们放心把苦娃带走，这边由我来搞定！
菊花婶婶的声音大得令人无法忽视，在众人劝慰下情绪趋于平复的苦娃奶奶显然听见了。她颤巍巍地走过去，接过电话把儿子观养狠狠地骂了一通，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苦娃。苦娃适才正和虎军他们在说悄悄话，本来背对奶奶，可奶奶的目光像是长了手指，刚落到他身上他就惊觉了。他回头看见奶奶恋恋不舍的表情，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奶奶。
奶奶，我只是到省城去看一下，我一定回来陪你的。这是苦娃的真心话，因为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失踪后的次年就离了婚，然后各自组织了家庭，又都生了孩子。这回来认亲，他亲爸后来的妻子跟来了，听说一路上在跟他闹别扭，目的是不准苦娃进她的家门。不过她还算懂点眼，今天主动留在了县城，没有上苦娃家来，否则只怕要和苦娃的亲爸当面吵起来了，这大概就是他亲爸苦恼的原因吧。
没事儿，你到你妈家里去嘛！当妈的比当爸爸的要疼孩子。她肯定会要你的！
这是梦圆和小满的意见。虎军、多多和南瓜也希望他跟着妈妈，因为看上去韩阿姨比较好接近，而且她说了要请大家去省城玩的，这足以让他们心灵的天平倾斜。对回省城后究竟跟谁过，苦娃真的没想过，尽管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事到临头他却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此刻他的脑瓜木沉沉的，心变成了薄薄的蝉翼，只要一个眼风就能让它震颤。
奶奶，我爸他不会要我，我妈还不晓得怎样想呐！
苦娃说着，悲从中来，眼泪春天的雨珠似的成串往下掉。奶奶用松树皮般粗糙的手替他揩干眼泪，一边宽慰着他：
崽啊，你莫乱想，找到了你，你爸妈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放心，他们会抢着要你的。
然而，现实证明苦娃奶奶说的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她话音未落地，韩阿姨和褚叔叔就在外头争执起来。褚叔叔说苦娃走失是韩阿姨的错，哪有当妈的带着孩子逛街，只顾自己试衣服，把孩子丢在外头的？所以如果苦娃的养父母要钱得她这个当妈的出！孩子最好也落户到她家里。
你好意思吗，褚大武？你还是不是男人？嘉良从出生到两岁半，你管过多少？这个孩子你不要是吗？我要！不过你每个月得付三千块生活费！还有他上大学的费用，结婚买房的费用你都得出！
毕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城里人，他们说这些话时声音温和，还带着和煦的笑容。可这又怎么能逃过一心想打探秘密的虎军、多多和南瓜这帮小鬼头呢？
苦娃原先叫嘉良啊！褚嘉良，嗯，蛮好听的！
小满永远对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感兴趣。
我觉得还是叫苦娃好听。嘉良像个妹子的号，难听死了！
多多平日总爱和苦娃比机灵，现在苦娃凭空里多出个当团长的亲爸和当院长的亲妈来，他飞上天也比不过，口气就有些酸酸的。
苦娃的亲爸好坏，我不喜欢他！虎军和梦圆的好恶有时非常一致，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多多眼珠一转，想出个主意来。待他说出后，南瓜连连叫好，接着转身就去执行经过虎军默许的这个“惩罚”指令了。不一会儿，院坪外传来苦娃亲爸的几声惊呼：蜘蛛！我的颈上飞来了一只蜘蛛！
他惊恐的模样引得旁人哄然大笑，苦娃远远地朝虎军翘了翘大拇指—刚才小满已经把偷听来的他亲爸亲妈的话告诉了他，他顶讨厌他亲爸！当然，他也同样不喜欢养父。养父开口就要三十万元的抚养费，心太黑了！
还是妈妈好！
苦娃想到许久不见的养母，又望了望她那个年轻、漂亮、时尚的生母，神情多少有些迷惘。大半年来，他日思夜想的父母就在眼前，可他为什么没有原先想象中的那种若狂欣喜呢？而且，他特别舍不得离开半天云，以往平淡无奇的伙伴、景物，在此刻的他看来，全都有了特别的意义。
尽管如此，第二天一早苦娃还是带着黑子随生身父母走了。站在村口的小木桥上，他和前来送别的奶奶、虎军、南瓜、多多、梦圆和小满抱头痛哭。他们的哭声如同春天的雨水一般恣肆，不但把其他人的目光淋湿了，也把整个村子淋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