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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章台柳(7)

话说长安城中,那些伶人官妓,知道奏凯老爷们聚会,俱来伺候。老伶道:“俺们教坊人等在此,承应淄青将佐,合乐酒楼。官妓们,你们乐器齐备么?”女妓道:“俱已完备,你们有甚好乐府么?”伶人道:“有的是将进酒、临高台、君马黄、雉子璇,这都是盛世之音、军中之乐。”女妓道:“你就做一篇将进酒看。”伶人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女妓道:“呀,这是李太白的诗,你怎么抄他。”又一个妓女向伶人道:“你便依本朝乐府,做一个酒楼行罢。”伶人道:“忆昔洛阳董糟邱,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女妓道:“这也是李太白的诗,你如何又抄他。”伶人道:“咳,李太白的诗,我们便抄不得,如今人抄得李沧溟几个字,就说做诗哩。”老伶人笑道:“这叫做‘活剥杜工部,生吞李义山’。”小伶人道:“又道是,‘老虎口中讨脆骨,死人项下刮残盘’。呀,远远的望见一簇人马,有两位老爷来了,我们作乐迎候。”

却说韦巡官与韩员外,乘马同来。韩员外道:“韦员使,俺们淄青将佐,今日合乐酒楼,与你须索走遭也。行来此间,许虞侯还不见到,且待他来者。”话犹未了,许虞侯远远行来。说:“且喜西征奏凯,国泰民安,圣上赐长安在酺五日。俺这将佐们,相邀合乐酒楼。迤逦行来,只见那鼓乐喧阗,烟花缭绕,是好一座酒楼也。你看他,宝阁雕阑,云曰交辉,许多佳致。”进了酒楼,见了韦韩二公,说道:“下官来迟,休得见怪。”遂各拜揖。韩员外道:“俺们先谢过圣恩,方许饮酒。”许俊道:“这个自然。”只听乐声齐奏。韦巡使道:“下官僭长,先把盏了。”安坐已定,又各交错把盏。只见韩员外含泪不语。韦巡使道:“韩员外风流谈笑,绝自可人,今日却为何惨然不乐呢?”官妓们送酒。却见韩员外仍旧停杯不饮,只带忧戚。许虞侯挺身离坐说:“俊虽不才,颇以义烈自许,倘可效用,决不辞劳。”韩员外道:“我的悲感,也只为同林宿鸟两处分飞。”许虞侯道:“说起是尊夫人的事了。乐人们,都退去后楼听用。”乐人妓女,俱各回避。韩员外才说道:“不欺虞侯,向年参军出寒,家姬柳氏,留寓京师。后因禄山兵变,削发为尼。下官归朝,到法灵寺寻他不遇,回到京城,东南龙首冈上,却向车中遇见,原来落在沙府了。相约次日,通政里门,再得一面,从此诀矣。”许虞侯道:“如此小事。左右的备马来。”众军应道:“晓得。”许虞侯道:“愿得足下数字,以为凭信。”韩员外连忙作书一封,递与虞侯。虞侯收好,说:“当立致之,你们且自饮酒。”只见虞侯脱了冠带,换上戎服。韦巡使道:“好,好,腰间佩双鞬似月,坐下车匹马如云。越显得雄威八面,却胜他猛将千群。”虞侯上了马,说:“俺此去非同小可也,你们准备喜筵便了。”韦巡使道:“好义气的人,就则去也。”韩员外道:“去则去,未知他事体如何,我们到后楼待他。”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按下不题。

却说沙吒利欲领姬妾们同去行猎,众军禀道:“启老爷,到何处打围去?”沙吒利道:“西郊外去。”只见军校们答应一声一拥前去。那许虞侯气忿忿急慌慌,见他过去说:“方才见沙吒利这厮打猎去了。趁此机会,正好前去。”

却说沙府存留军士们,他说道:“俺老爷早间去打猎了,这位新夫人,苦不肯去,分付俺们把守着门。望见夫人走来也。”想柳姬心中有事,散步闲庭,也是无聊景况。垂泪说道:“俺禁锁重门,我那百年恩爱,何日团圆。”忽见一将走来说:“报,报,报,将军坠马,势且不救,要见夫人一面哩。”柳姬道:“你是什么人?将军召我做什么?”许虞侯背面,将书交于柳姬。柳姬接过看完,不觉泣下说:“我那韩郎哦。”许虞侯说:“住声,作急的上马去也。”遂把柳姬抱在马上,飞奔而去。

那厢韦巡使,陪着饮酒,说:“员外放心,就有好音也。”韩员外道:“银瓶落井,恐怕空汲哩。”正说未了,远望见一马,驮着佳人,飞驰前来。韩员外道:“呀,许虞侯早则来也。”虞侯走快些,一霎时到了楼边。虞侯扶柳姬下马,才说道:“以君之灵,幸不辱命。”柳姬见了韩生,抱头相哭。一回,韩生拭了眼泪,向虞侯拜揖道:“多谢虞侯,下官去璧复还,破镜再合。只是一件,沙吒利那厮恩宠殊等,立见祸生。诸公何以处之?”许虞侯道:“俺们明日,把此事启知主帅,今晚且送韩员外夫人到馆中去,叫乐人们承应者。沙吒利,沙吒利,这才子佳人直闪杀你了。我们各回,明日再作理会。”不题。

却说沙吒利,打围回来,方知柳夫人被人劫去。他大怒道:“石门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俺道这两句,有个缘由。只为那章台柳,千方百计弄到府中。谁知是一位古古怪怪、不通情的小娘子,又遇着个遮遮护护不凑趣的太夫人,趁着那吉吉刮刮做冤家的王奶奶,辜负杀俺个标标致致惯风月的大将军。以此吃他白白的住了几年,昨日又被一个人轻轻的借去一用。千军万马,只做飞尘。铁壁铜墙,犹如平地。早已差沙虫儿打听来报,好多一会,这时想必到也。”

却说沙虫儿,一路上笑说道:“可笑俺老爷,平空的弄甚柳夫人到府里,准准的寡头醋吃了百来瓶,活活的干相思害了十几顿,剌剌的葡萄架倒了千数遭。枉费辛勤,没些巴臂。近日又被个人忽的赚去,好生吃恼。着俺打听信来,就回复他。”进的府中,说:“小的回来了。”沙吒利道:“信息如何?”沙虫儿道:“恭喜,照旧随着韩员外。”沙吒利道:“到俺府里的是谁?”沙虫儿道:“日前淄青部将,赴宴酒楼,韩员外席上说起事因,内中有一个虞侯许俟,将他手书,飞马请去了。”沙吒利道:“他怎知在俺府里?”沙虫儿道:“原来那夫人出游时,中途遇见,闻得人说,象甚么玉合儿,从车中投与他。”沙吒利道:“他们再待怎生?”沙虫儿道:“小人来时,他们去见侯节度,像要动本哩。”沙吒利怒道:“这厮安敢无礼。想俺在唐朝,颇叨恩宠,他便怎么。”沙虫儿道:“且请息怒,老爷若先奏本,反惹事端。况这夫人,原是韩员外的。如今去了,只叫做物归其主。老爷要先奏时,只说是近方晓得,送归原夫。也道他在府数年,完名全节。若是如此,非但盛德远传,亦且圣心加悦,请自尊裁。”沙吒利道:“这孩子也说得是。俺向年买韩员外家的马,唤做如意骝,一发进献罢了。”沙虫儿道:“这等更发,或朝廷把这马,转赐韩员外,他夫妇是一马一鞍,老了只落得见鞍思马了。”沙吒利道:“胡说,就是这样办理。”不题,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尚书郎议奏丹陛

方外人同蒙敕封

话说侯希夷由淄青入觐,仰蒙圣恩,加授检校工部尚书,图像凌烟,赐封万户。未归本镇,暂寓神京。今早面圣回朝,他说:“闻得昨日俺部将们,合晏酒楼,许虞侯飞马到沙府中,夺取一女子,付与韩员外。又说这女子,原是韩员外家内君,真奇事也。待他来时,须问端的。左右的,韩员外、许虞侯一到,速来通报。”

却说许虞侯、韩员外同到帅府,有人通报进去。相见已毕,各自坐定。侯节度问道:“闻得许虞侯,从酒楼宴会,作一奇事,果然有么?”许虞侯道:“是有。”侯节度道:“员外,请闻其详。”韩员外道:“下官参军去后,遭禄山兵变,拙姬便暂寄空门。”侯节度道:“原来尊夫人落发为尼了。后来如何?”韩员外道:“被那沙吒利计诱到府,家姬誓死不从。幸遇他老母,向留身畔。日前下官入京,偶逢车中。”侯节度道:“相逢时说甚来?”韩员外道:“备说前由,又自车中投一玉合,从此遂别。若非许虞侯,安能携归。”侯节度道:“虞侯你把酒楼中始末,试说一番。”许虞侯道:“那日,一席之间,惟有韩员外惨然不乐。问其原由,俺便单身飞马前去。”侯节度道:“却怎能进他府中?”许虞侯道:“只说他将军坠马,要见夫人,一时闯入,众军披靡,方才扶他上马,竟夺回归。”侯节度道:“异哉,异哉。此吾平生所难事,君乃能之。员外,夫人尊姓?”韩员外道:“姓柳,李王孙待年之妾,却归下官。那王孙,又将家资几十万,尽数相让,竟入华山灵仙去了。”侯节度道:“又一奇事。俺便须具奏,此事亦当上闻。况今朝廷盖造先天观,也得一位高真,掌管教事,便到华山仰他。”韩员外道:“日前有书,约这几时下山。倘若来时,多在玄都观内。”侯节度道:“如此就去相访。俺闻报时,曾撰一奏章,只待诸君问明,然后奏上,且读请教。”韩、许同道:“愿闻。”侯节度念道:“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功。项从乡赋,有姬柳氏,阻绝凶冠,依正名尼。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试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大略是如此了。”韩员外道:“多谢主帅。”正说话时,忽见公差来禀,说小的是中书省差来的,韩爷已升驾部郎中,知制诰,是御笔亲点出的。又遣中使,特如韩爷,来早面对哩。侯节度道:“恭喜乔迁,兼承昼接。”韩员外道:“才薄望轻,恐无此事。”侯节度道:“员外且别,来早进对。许虞侯你可随俺入朝。”许虞侯道:“谨领。”各自散去不题。

却说柳姬完归,他说:“俺自隐沙府,一意捐生,不意得遇许虞侯,复脱重围,顿还旧好。闻得侯节度,也将此事奏闻。早间韦巡官报说相公新拜驾部郎中知制诰,韩廷特遣中使引对御前。此时,想多回朝也。”

却说韩员外回朝,分付把马牵到后槽去。进得内宅,柳姬道:“闻得相公又有新擢,可喜可喜。”韩员外道:“近日制诰缺人,中书凡两进名,御笔批出道:‘这韩翊,原来有个江淮刺史,却与下官同名。’御笔又亲写下官寒食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道是与此韩翊,方知是的。”柳姬道:“闻得这诗向在御前供奉了。方才那马,像原是我家的。”韩员外道:“这马乃是沙将军所献,赐名如意骝。今早面对时,宫里因请下官调马诗,就便赐与。”柳姬道:“敢是看李王孙调马的诗么?”韩员外道:“正是。此马不知为何归在沙府?”柳姬道:“相公行后,妆资尽费,也将此马卖了。”韩员外道:“与你钿车惜别。玉合初投,已道今世不能复会,岂料浦珠重圆,我和你岂容易到今日的么?”柳姬道:“相公新欢重整,往事多惭,所谓思之又思,果然痛定犹痛。”韩员外道:“夫人,适闻李王孙、轻娥俱已下山,想必就到。”

话说李王孙、轻娥同来相访,说“门上的通报,有李卫孙、柳道姑来见。”众人道:“即便请进。”韩生、柳姬早已接迎。柳姬道:“王孙别来,所喜道体清佳,玄宗大恨。”王孙道:“夫人别来,所喜节传哀鹄,缘合孤鸾。”韩员外道:“轻娥,那日李兄许你是东宫毛女,梁家玉清,果应其言,不负所志。”轻娥道:“相公夫人既仍谐宿世之因,须早结来生之果。”韩员外道:“李兄自华山相别,不觉白日如流。侯节度道来相访,曾一面否?”王孙道:“节度曾来,因知韩兄与柳夫人之事。他要举俺为先天观主,俺也许了。”韩员外道:“李兄为何许他?”王孙道:“俺昔出家,初见张果尊师,他命俺虔诚度物,来往人间。临别之时,又传两句真言,道是‘遇华则止,遇侯则行’。以此久往华山,今偶遇着侯节度,正相符合,以此许他。”韩员外道:“轻娥,你方外的人,休拘前礼。”便请坐了。“李兄,今日除夕,且逢立春,嘉会不常,旧知咸集,大家少叙一回。看酒来。”

饮过数巡,报道:“侯老爷来了。”众位离坐迎接,俱各相见。韩员外道:“这便是家姬柳氏,通家之义,理当出妻。”侯节度道:“韩君你诗传徽省,夫人你名播兰阃,已遇好文之时,又遂合欢之愿,特来奉贺。”韩君夫妇同道:“多谢,多谢。”王孙向侯公道:“昨承光降。”节度道:“幸接清辉。”王孙指轻娥道:“这道姑是昨说的轻娥了。”侯节度道:“下官领教之后,一并奏闻。因留许虞侯守候玉音,少刻定到。”

众报道:“圣旨到了,快排香案。”只见许俊捧旨到庭,说:“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皇帝诏曰:‘朕惟昭明大节,实关王化之原。宏奖名流,式畅玄风之旨,天纮宜广,圣德益彰。咨尔驾部郎韩翊,可授中书舍人,仍知制诰。柳氏智占卫足,才敏挥毫,赵璧终完,南金愈砺,封昌黎郡夫人,仍归韩翊。王孙李赐号混元道人,主持先天观事。侍女轻娥,可赐号通德先生,岁给禄米。工部尚书侯希夷,久著元勋,进封淮阳王,实封二千户。中丞许俊出拜关东观察使。骠骑将军沙吒利,取其悔过,合有议功,赐钱二百万。呜呼,光天所复,咸沾湛露之仁。太岳维高,须竭纤埃之报。允承骏命,丕阐鸿猷。谢恩’。”群呼万岁万万岁。谢恩已毕,韩员外道:“自揣微生,忝致嘉命,皆由主帅吹嘘,中丞汲引。”侯公、许虞侯道:“好说,好说。”韩员外道:“李兄,你向无名字,圣上何以知之。”王孙道:“贫道初名李翼,出将有功,尝为李林甫所排,告归隐亦,后来入道,改名李筌。”节度道:“下官昨日问知,因而具奏。我们今日,俱授荣封,理当循环庆贺便了。”正是:

璧月团团玉树新,尊前歌舞醉留春。

试翻剪雪裁云句,且作拈花弄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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