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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石点头(15)

胥老人道:“从来岸上人做不得水上人的道路,水上人却做得岸上人的经纪,此乃自然之理。周六官丧偶之后,止有长寿姐一人,嫁到你家,时时牵挂。今日已满月,何不且送媳妇还家,只算做个归宁。刘小官也到丈人家去,学做芦席,一来可以帮扶丈人,尽个半子之孝;二来你家船上应用芦席,尽取足于周六官,又不消刘阿妈费心。二令郎年纪也不小了,依我就寻个船上姐儿,朝晨种树,到夜乘凉。娶了这房媳妇,早晚间原自帮衬,不两便么?”那刘五道:“此说甚妙。但我大儿以到亲家处,少不得还凑几串钱,与他做芦席本钱才是。为今之计,不若亲家同令爱先归。隔两日,待我计较了钱钞,亲送儿子上门来何如?”周六听见肯教女婿来相帮,又带得有本钱,喜上心来,暗自踌蹰道:“自从女儿嫁后,没有帮手,越觉手头急促。如若女婿同来,大有利益。”乃扯个谎道:“我又无第二个儿女,做得人家,总来传授女婿,便在我家去住也无妨。但芦席生意微细。比不得亲家船上网网见钱,还宜斟酌,莫要后悔。”胥老人道:“阿呀!我老人家道话弗差个。若是有时运,船上趁得钱,岸上也趁得钱。若没时运,莫说网船这业,就是开典铺,也要折本。趁我在此,令爱今日就一齐同去。”刘五道:“胥阿公说得有理。况我现有两个儿子,就作过继一个与亲家公,也未为不可。”婿老人拍手笑道:“说得妙,说得妙,快拿热酒来!”周六道:“既如此,只得领命了。”

刘五即教儿子,去备只小船相候。这周六见了酒杯,分明就是性命,一壶不罢,两壶不休。看看斜阳下山,水面霞光万顷,兼之月上东隅,渔歌四起,欸乃声传。胥老人忙叫天色晚了,快些去罢。周六携着女儿过船,胥老人一同送归。行至射阳湖边,风色渐高,周六已有九分醉意,要坐要立,指东话西,险些撞入河去。何期已到屋下,系船上岸,船头一歪,周六翻个筋斗,滚下水中。长寿姐见父亲落水,急叫救人。那船家与胥老人,自道手迟脚慢,谁肯向前。及至喊起地邻,打捞起来,已是三魂归地,六魄朝天,叫唤不转了。可怜:

泉下忽添贪酒鬼,人间已少织苇人。

长寿姐抚尸恸哭了一番,到家中观看,米粒全无,空空如也。自己身边又没分文,乃央胥老人报知公姑丈夫,指望前来资助殡殓。正不知刘五父子,已不要他,只虑周六做人无赖,撒费口舌,闻知滋死,正中下怀。那里肯把钱钞来收拾?胥老人原与刘家一路,也竟没回音。长寿姐悬望他两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干了。告左邻右舍,在屋角掘个土坑,将父亲埋了。寻问至北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刘五望见他来,将船移往别处。路中遇见胥老人,映求寻觅丈夫船只,胥老人将不要他的话,明明回绝,倒又痛哭一场。可怜单身独自,如何过得日子?只得求乞于市。自射阳湖边,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户相连炊烟不断之处,无所不到。到处亦无有不舍粥舍饭与他吃的。可怪天生是富贵人的格相,福至心灵,当初在父亲身边织席时候,面黄肌瘦,十分懵懂。一从乞食以来,反觉身心宽泰。虽不免残羹剩饭,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开霁,说话聪明。觅了一副鼓板,沿门叫唱莲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随心换样。

一日叫化到一个村中,这村名为垫角村,人居稠密,十分热闹。听见他当街叫唱,男男女女,拥做一堆观看。内中一人说道:“叫化丫头,唱一个六言歌上第一句与我听。”长寿姐随口唱道:

我的爹,我的娘,爹娘养我要风光。命里无缘弗带得,若恼子,沿街求讨好凄凉。孝顺,没思量。

又有一人说:“再唱个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

我个公,我个婆,做别人新妇无奈何。上子小船身一旺,立勿定,落汤鸡子浴风波。尊敬,也无多。

又问:“丫头,和睦乡里怎么唱?”又随口换出腔来道:

我劝人家左右听,东邻西舍莫争论,贼发火起亏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

又有人问说:“丫头,你叫化的,可晓得子孙怎么样教?”又随口换出一调道:

生下儿来又有孙。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贤愚贵贱,门与庭,庭与门,两相分。呀,热闹的门庭!

贵贱贤愚无定准。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还须你去,门与庭,庭与门,教成人。呀,热闹门庭!

有的问说:“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与你一百净钱,买双膝裤穿穿,遮下这两只大脚。”却又随口换出腔来唱道:

大小个生涯没虽弗子个同,只弗要朝朝困到日头红。有个没弗来顾你个无个苦,阿呀,各人自己巴个镬底热烘烘。

又有人问道:“毋作非为怎么唱?”长寿姐道,“唱了半日,不觉口干,我且说一只西江月词,与你众客官听着。”

本分须教本分,为非切莫为非。倘然一着有差池,祸患从此做起。大则钳锤到颈,小则竹木敲皮。爹生娘养要思之,从此回嗔作喜。

说罢,蹋地而坐,收却鼓板,闭目无言。众人喝彩道:

“好个聪明叫化丫头,六言哥化作许多套数,胥老人是精迟货了。”一时间也有投下铜钱的,也有解开银包,拈一块零碎银子丢下的,也有盛饭递与他的,也有取一瓯茶与他润喉的。正当喧闹之际,人丛中一个老者,挤将入来,将长寿姐仔细一看,大声叫道:“此是射阳湖边周第六女儿耶,何为至此?”长寿姐听得此声,开眼一看,面貌甚熟,却想不起。你道此老者是谁?原来此老,也住在射阳湖阴,姓严号几希,深通相法,善鉴渊微。以为麻衣道人善相,他的相法可与相并,麻衣道人别号希夷,故此严老遂号几希,自负近于希夷先生也。当初常与周六买芦席,盖一草庵,故认得长寿女儿。相他发髩玄、眉目朗、齿牙细、身材端雅、内有正骨,只是女儿家,不好揣得。所以脚有天根,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皆不见得。至于额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梁柱,女人俱此男相。据此面部三种,以卜他具体三种,定然是个富贵女子。只嫌泪堂黑气,插入耳根,面上浮尘,亘于发际,合受贫苦一番,方得受享荣华。当时周六只道他是混说,语言间戏侮了几句,严老大怒而去,自此绝不往来,竟不知此女下落。

这日偶过此村,看见众人攒聚,拨开一看,正见此女默坐街心,认得昔年颜面,不觉高声叹息。此时长寿姐时运将到,气宇开扬,严老又复仔细一看,说道:“周大姐不要愁,不要愁,造化到也。”旁边一人说道:“正是造化到了,卑田院司长要娶他去做掌家娘子哩。”众人听了齐笑起来。严老道:“你莫小觑了他!此女骨头里贵当有诰封之分。若这百日内仍复求乞,可将我这两只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从人笑道:“倘然不准,那里来寻你?”严老道:“我不是无名少姓的。若是不验,径到射阳湖阴,问来知庵严几希便是。”道罢,分开众人,大踏步去了。众人方知此老是神相严几希,自此互相传说,远近皆知。

不想北神堰边,有个富人,姓朱名从龙,听得这些缘故。他平昔晓得严老相法神妙,必非妄言,有必要提拔此女。一日于途中遇见,遂问道:“你终日求乞于市,须无了局。何不到我家供给薪水,吃些现成安乐茶饭,也免得出头露面。”长寿女道:“尊官若肯见怜,可知好么。”即便弃去鼓板,随朱从龙归家。入厨下汲水执爨,送饭担茶,辛勤服役。他在市叫乞时,虽则口食不缺,却也风雨寒暑,朝暮奔驰。今到朱家,日晒不到,雨淋不着,虽有薪水之劳,却无风寒之苦。顿觉面上尘埃都净,丰彩渐生。一日,朱从龙坐于书房中,见长寿女捧茶而至,放在棹上,回身便走。从龙道:“何不少住须臾?”语言虽则如此,然颜色风魔,却有邪淫之念。长寿女变色说道:“洒扫有书帏之童仆,衾裯有巾栉之女奴。越石父愿辞晏相而归缧绁者,恨不知已也。谨谢高门,复为丐妇。”朱从龙被此数言,不觉惭赧退避,改颜说道:“我怜汝是良家女子,暂落卑田。今在我厨下,原非长策,欲为汝择一良匹,非相戏也。”长寿女不答,掩面而出。正是:

花枝无主任西东,羞共群芳斗艳红。

纵萎枝头甘自老,肯教零乱逐春风。

话分两头。却说有一书生,姓吴名公佐,本贯湖广广济人氏。这广济旧名蕲春,在淮楚之交,负山倚江,本多富家大族。公佐家世簪缨,倚才狂放,落拓不羁。击剑走马,好酒使气,至于一掷樗蒲,不惜黄金千两。又雅好名山胜水,背父远游,来至盐城地方。浪荡天涯,资斧尽竭,日穷一日,无可聊生,乃投入本城延寿寺内,权为香火之人。可笑他:

本来是豪华公子,怎做得香积行童。打斋饭,请月米,懒得奔驰;挑佛像,背钟鼓,强为努力。铺灯地狱,急忙忙折倒残油;请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衬布。监斋长寿线,礼所当应;书押小香钱,例难缺少。道场未散,镇坛米先入磬笼;昼食才过,浴佛钱已归缠袋。算来不是孙悟空,何苦甘为郭捧剑!

吴公佐在延寿寺混了数月,一日在外吃得烂醉归来,当家和尚说了他几句。公佐大怒,使出当年性气,与和尚大闹一场,走出寺门。想一想,我吴公佐也是条汉子,暂时落魄,怎受这秃驴之气,不如且归故里,再作道理。将身上所有衣服变卖,做个盘缠,一脚直走到广济。亲友们都闻得他在盐城延寿寺,做过香火道人,俱笑道:“这个挑圣像背斋饭桶的,不知放不下本处那里伽蓝,何方檀越,复流回来。想必积得些道场使用,斋衬铜钱,要在本乡本土置几亩香火田,奉礼祖先祭享。再不然,是要讨个香火婆,与和尚合养个佛子佛孙哩。”你也笑,我也笑,把他做了话柄。父母叔伯,也都道他不肖,并无一人瞅睬。吴公佐原是会读书有血性的男子,那里当得起这般嘲笑,心中又羞又怒,却又自解道:“苏秦不第,妻不下机,嫂不为炊。骨肉冰炭,自古皆然,岂独我吴公佐!况男儿四海尽堪家,何必故乡生处好。”立下这念,遂复翻身仍到盐城。

常言好马不吃回头草,料想延寿寺自然不肯相留,决无再入之理。却到何处去好,难道吴公佐便这样结果?且随意闯去。也是天使其然,却遇着延寿寺东房借读书的一个秀才,复姓司空名浩。曾见公佐在寺,做过香火,颇是面善。询其来历,公佐道出几句文人话语,司空浩大以为奇。自想不知果是何等样人,便留到读书处坐下,盘问一番。公佐谈吐渊博,应答如流,司空浩不觉惊异起敬,说道:“足下本是我辈中人,如何失身此寺执役?”公佐笑道:“抱关击柝,赁舂灌园,古人之常,何足为怪。”于是尽以实情相告。司空浩留他住下,乃与众斋长说:“我辈虽忝列黉序,今见广济吴兄,腹笥舌阵,不觉敛手退步。此兄客途寥落,何不留他居于学宫旁舍。凡一应书柬往来,府县公移委到本庠者,悉托此兄代笔,免费我等心思,兼省学师之委谕,可不两便?”众人尽以为然。遂引公佐见了学师,拣一斋房与他居住。自此时共诸友盘桓,日亲日近,凡文翰之期,花月之会,若吴公佐不在,满座为之不欢。

一日中秋佳节,众友醵金,叙于前街刘孝廉罗亭赏月。酒设在驯鸳沼上。鸳,文禽也,左右其翼,原系野性,非人家沼池中可畜。那刘孝廉园池,时有此鸟飞集,遂起一馆于沼上,取名驯鸳。是夜对月饮酒,适见两只鸳鸯,从空飞下。司空浩道:“月光明净,文鸟嘤鸣,正好入咏。吾辈可取古人诗一句,中间要鸟月两字,作一酒尾。”众友俱称最妙。司空浩遂把盏说道:“叫月杜鹃喉舌冷。”一友姓邓名元龙,就接口道:“子规枝上月三更。”一友姓冉名雍非,沉吟再四,乃言:“鸳鸯湖上烟雨楼。”司空浩道:“请问冉兄,此句出在何诗?”雍非道:“小弟岂不知,二兄所咏,一出苏子瞻,一出苏子美。但只言鸟月,并不及鸳鸯,所以特造此句,虽非古作,却有根据。鸳鸯湖,在嘉兴府南门外,烟雨楼,即在鸳鸯湖上,自我作古,却不好耶?”三人各相告罚,哄堂不已。

轮到顺公佐,微微冷笑说道:“大略词家要顾名思义,今夕在驯鸳沼上咏诗,并无鸳字入题,所以该罚,此名不称其义之一征也。若我吴公佐,生来年已三十,孟浪游踪,至今倘未有家。倘奉令咏及鸳鸯,却与此身名义乖谬,情甘先罚巨觥,后来再咏一诗见志。万物共为耻笑,以增词坛话柄。”众友道:“何敢,何敢!就请吟来。”公佐持杯望月,吟出一诗,却是七言八句。诗云:

十载淮阴浪荡游,射阳湖水碧于秋。

虽逢漂母频投饭,却愧王孙未罢钩。

燕子楼前新月冷,鸳鸯冢上野禽啾。

临波虽有双鱼佩,只恐冰人话不投。

吟罢,众友齐声称赏。司空浩道:“吾兄有此捷才,撰成妙句。才子在此,安得无佳人哉!”邓元龙忽然叫道:“有,有,有,吾当为吾兄作伐。”冉雍非道:“兄有何门,以作朱陈配郭!”元龙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冉雍非笑道:“妙,妙!聘财尽是我三友承当,并不消吴兄挂念。只是择日取吉,专待尊命。”司空浩道:“两兄所言,诚为盛念,何独不令小弟知之?”邓元龙道:“六耳不传道。吾兄若知,定先要挨一脚媒人,吴兄客边冷淡,便不好与他节省一些矣。”三人大笑。正当欢笑之际,适赣榆县送中秋节礼与本县,县公有帖到学,要作回启。差人立候,公佐遂先辞去。

去后司空浩问道:“适间两兄所言,戏耶,真耶?”邓元龙道:“兄不闻北神堰朱从龙收得一丐妇乎?此妇乃射阳湖阴周六之女,出嫁与渔户刘五之子。周女不谙渔家生业,兼之夫妇无缘,退还周六。何期周六身死,此女无靠,流落街衢求乞。有严几希相士,相他骨头里贵,后来有好日。因此朱从龙收于厨下,供薪水之役,日渐改头换面。从龙前与我言,欲待为之择配,虽不比洪皓赎刘光世豢豕煨子,却胜于曹孟德再嫁文姬。今吴生客中离索,吾辈为渠安顿一所门户,为他治些礼物,办些酒筵,令彼鳏夫旷女,得遂于飞,也是好事。倘吴生廉得此情,知道乞丐根苗,恐成笑话,或弃之而去,在吴生不免薄幸之名,我辈不失好义之举。适才老兄摘三问四,未免先成笑端,故此秘而不语。以意度之,或可或否,正须老兄一决。”司空浩道:“此事固无不可,但须先与吴兄说知,方为全美。”邓冉二人皆道:“不可,不可!若说知,定然不谐。这吴生是说大话的人,亦有三分侠气。昔年在延寿寺中,若为奴仆,及归故里,厌疾不容。到此无依,也是一精光赤汉,并无依食。我等既拔他苦难之事,又完配怨旷之际,勿论感恩深处,量必为家,燕好之私,尽盖全丑。况乞丐之中,胜于淫奔;说合为亲,并非野合。吴生成亲之后,和好胶漆固不必言。即或有改悔之心,我辈当以大义折之。只要破些钱钞,教朱从龙厚些汝奁,闻那女子饮食已久,渐成模样。吴生见财自喜,不费一钱,得却一房家小,有何不乐?”司空浩道:“既如此,我们同去朱家走一遭,与他去斟酌。”元龙称言有理,当晚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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