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上的恐惧能使人歇斯底里。起初，威士忌还多少能镇定下饱受噩梦困扰的约翰·亨利·马斯凯，可没过多久，随着酒力退去，镇静作用也随之而去。当他乘坐的那条船停在远东港口后，他又转去鸦片烟馆避难。待在那种地方，沉浸在数个小时的吞云吐雾里的他莫名地觉得安全踏实，似乎那个让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宁的恐怖幽灵也消失不见，不再折磨他。
可是，一回到船上，置身于大海，那股恐惧就会再度淹没了他。他老是在晚上惊醒，吓得浑身是汗，独自躲在被子里呜咽，而梦中的恐怖画面还清晰可见——那是一个噩梦。梦中，黑沉沉的海水把他的头彻底淹没，把他往深不可测、寂静无声的蓝色深渊拖去……
约翰·亨利不知道这算是哪种病症。他只知道自己对于溺毙有种异常的恐惧，而这种恐惧远远超过了他对正常死亡的恐惧程度。
这种恐惧已经折磨了他整整四年。那天夜里，他被冲进翻涌奔腾的太平洋，后来又奇迹般地生还，此后就开始变成这样。而今，它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满脑子装着一个念头：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被淹死，而且，无论如何他都在劫难逃。
这种恐惧最终驱使他成为一名杀手。
有一天夜里，他在自己的铺位边坐着，悄声地自言自语：“首先，我需要弄到钱。”他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宛若两个大黑圈，脸上如同戴有一面皱纹遍布的灰色面具。
汹涌的大海冲击着船舷，似乎在嘲笑他的怯懦。他不禁战栗起来，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断冒出来。
他又低下头，看着颤抖的双手中的那封信。他已经把它读过上百遍，因为反复地被从口袋拿进拿出，信的边角已磨得破烂不堪。
那是远在得克萨斯州的堂兄亚历克·马斯凯写给他的。堂兄是个老光棍，约翰·亨利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对方了。
“约翰·亨利：还记得我们都是孩子的时候，在爸爸的农场里，我们亲如兄弟。因此，我很开心在我死后能由你来继承这块土地。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其他亲戚，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只剩下一两个月……”
他一星期前收到了这封信。那会，他正在海上。信在路上走了两个月，这样一算亚历克·马斯凯此刻应该已经死了，那块土地从此属于他约翰·亨利了。
可你永远别指望能拥有它，大海狠狠地嘲笑着。下周你在圣弗朗西斯科靠岸，所有的薪水都得拿去还赌债，你也已经签下下次航行的合约。那个农场你别想拥有，我会把你吞没！总有一天夜里，我要把你吸下来，带你去一个无法呼吸的地方——让你窒息而亡……
“不！”约翰·亨利的尖叫声在舱壁回荡。他吓得浑身是汗，身体也似乎没了重心，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不会被淹死，我要去得克萨斯，我要去我的农场……那里远离海水……那里只有陆地……”
他跑到甲板上，头发被狂乱的海风吹散开来，面颊也被海上的盐雾慢慢浸湿。黑暗中，有位乘客手握着栏杆，远眺大海。他就是那个富有的英国人。自从和他一起下船上岸，约翰·亨利已不止一次地看到他那个满满的钱包……
水手出身的约翰·亨利·马斯凯无声无息地走向英国人背后，然后左手将他的嘴紧紧捂住，右手紧抓他的钱包，接着一把把他高举起来，扔进大海，海面上溅起一阵白色的泡沫，英国人惊恐的呼喊在黑夜中渐渐消失不见。约翰·亨利脑子里浮现出那个人在大洋深处不断挣扎求救的身影，而大海却不停地将他向下吸，向下吸，直到将他溺死。他不由得浑身发抖，惊慌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又过了三个星期，约翰·亨利驱车经过得克萨斯州的格利雅德，此时的他身上穿着新衣服，方向盘稳握手中，坐在一辆从圣安东尼奥买来的二手车上。那个英国人为他提供了从圣弗朗西斯科到圣安东尼奥的公共汽车费和购车费。如今，钱包里只剩下最后的五美元。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已成功到达了目的地。驶出格利雅德几英里后，他目光扫视了下周围，路边到处是飞扬的尘土，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绿浪翻滚——几棵牧豆树和几片栎树林点缀其中；那座古老的、长满苔藓的西班牙式教堂像哨兵一样，在高高的山冈上默然耸立着，俯瞰着这片原野。
他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居然毫发无损！再也不会有海水，噩梦再也不会纠缠他。他得意地笑了，一双颤抖的手牢牢抓紧方向盘。
古老的马斯凯农场渐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这是一片富饶、肥沃的土地，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那会，这里曾种过棉花。此刻，大片的亚麻首先钻进他的视野之中，微风阵阵，绿涛滚滚，田野里还有一辆用来脱粒的联合收割机。
“太棒了，太棒了！”他不住地点着头，舔了舔双唇。男人能靠着这片土地发家，这些田地一定是他堂兄亚历克还没生病的时候耕种的。
约翰·亨利驱车来到屋前，他想先在这个地方四处看看欣赏一番，看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再前往城里去跟律师交谈。
房屋周围有生命的迹象，这点让他很是不解。后院里“吱吱”作响的风车下小猪在不停叫唤，窗帘随风飞舞，有股烹饪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着。
他立刻觉得惊恐万分。难道亚历克·马斯凯的病痊愈了？心里不由一沉，跨上刚刷过白漆的房屋的门廊，他朝纱门的边缘敲了几下。
一位妇人蹒跚着从厨房出来。她身体肥胖，身上裹着一条劣质的印花布裙，看起来如同一张麻袋。她穿着短袜、拖鞋，走路时，拖鞋不停跟地板摩擦着。她站在那里，拿着一张报纸稍加折叠当做扇子给自己扇着风，她的脚边一只瘦弱的白猫不断地窜来窜去。
“请问有何贵干？”她问道。
“我——”约翰·亨利抿了抿嘴唇，“亚历克·马斯凯是住这里吗？”
“死了，”她对他说，“上月死的。我是他的遗孀。你究竟有何贵干啊？”
“遗孀！”这个词沉重地打击了他，他险些昏倒，“可是——可是他没有结过婚呀。他写信给我说，他从未结过婚。信里还讲，除我之外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透过纱门，怀疑地审视着他：“请问，你是那个他常挂在嘴边的在海上做事的堂弟吗？”
“没错，没错。我是约翰·亨利·马斯凯，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他给我写过信，这地方属于我，他信里这样写的。”
她向后一仰头开始大笑，笑声无比刺耳。“啊，先生，有一点你似乎搞错了，我跟他是在他给你写完那封信之后结婚的。当时他由我照料，而他似乎直到很晚很晚才爱上我。他给你写了信，可是，我觉得那封信根本不可能到得了你手里。”
马斯凯开始发狂愤怒地大喊：“强盗！你抢劫了他，你这个臃肿肥胖的老妖婆！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他一定是因为重病，神志不清！”
她后退两步，厉声警告说：“你给我闭嘴！我跟他是堂堂正正的合法夫妻，有文件为证。你敢跑这儿来闹事，我要给警察打电话！”
她伸手去拿电话。约翰·亨利当即将一只饱经风霜的拳头扬起，狠狠地砸向纱门，继而打开，走进屋里。大海在他耳边咆哮，似乎再次向他嘲讽。瞧，马斯凯，你摆脱不了我。你最终还是没能拥有农场，你还得乖乖回到我身边，这一次我绝不放过你！
“不！”约翰·亨利声音里有了哭腔，“不！”然后扑向那个老妇人。
她像一头受惊的猪，发出一声尖叫。他双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她断气后仍久久不敢松开，怕她再活过来……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屋外的阳光下，弯腰抓起地上的一把干土，开始狂笑不已。
“我骗了你，”他诅咒道，“苍天为证，我骗了你！”
谢天谢地，他没有先去格利雅德跟律师见面，而是直接先驱车赶了过来，因此没人见过他。他可以回到车上，前往圣安东尼奥，然后卖掉车子，躲上几个星期或一个月，接着假装是刚从圣弗朗西斯科来到这边，重新回来要这块地。首先他要把现场收拾一番，使它看上去像是小偷入室抢劫，杀死了那个女人……
他慌忙回到屋里，将抽屉洗劫一空，把所有看到的廉价首饰和现金全部塞进自己的腰包。这足以让人们误以为这场谋杀是小偷所为。然后，他穿过房间，从后门退出。
他环视着周围方圆几英里的农场，从此以后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他。他开始嘲笑大海：“我赢了你！我终于安全了。”周围几英里内没有海水，他再也不会受害怕被淹死的恐惧感的折磨，他可以在这里安心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了！
这时，一阵说话声从田间传来，是干活的雇工。
要是他绕过房子回到自己的车里，肯定会被他们看到……要是他保持不动，也说不定会被他们发现。但是，他们是往谷仓的方向走，只要再躲几分钟，应该就会安全了。
他惊惶地四下观望。此时，他们已距他很近，就算他回到屋里，也会被他们发现。后院的那辆高帮子挂车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挂车就停在他与过来的人群之间，他一闪身，跑到挂车前，爬了上去。挂车很深，高达十多英尺，里面装的亚麻籽距车顶还不到两英尺。紧密实在的亚麻籽看上去无比光滑，满是诱惑，他可以躺上去。
他慢慢地越过车帮，滚到挂车中间的亚麻籽上。刹那间，他发觉自己在不断下沉……下沉……
一种无情的吸力吸住了他，而且他越是挣扎得厉害吸力就越发得变大。他疯狂绝望地想要用手去抓车帮，然而，亚麻籽已经没至腋下，他根本就挨不着车帮！此刻已经来不及喊叫，因为他的嘴已被亚麻籽封住。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感疯狂地袭向他。四年来所有的噩梦瞬间都变成了现实！他的眼睛、鼻孔、嘴巴和肺部全被亚麻籽塞满，大颗大颗的亚麻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陷入到令他头晕目眩、窒息无比的深渊……
两个雇工将一辆轻便货车从谷仓开了出来，停在装亚麻籽的挂车后。
其中一个看着满车的亚麻籽说：“我觉得应该提醒下那个寡妇，那些亚麻籽不盖一下不行。亚麻籽就像流沙，我见过有人掉进亚麻籽箱，还没等营救的人过去，掉进去的人就已经闷死了。”
两人坐进货车，然后驶离了农场。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翻滚奔腾的太平洋依旧不断将阵阵海浪拍向海滩，而那阵阵涛声则如同大海得意的狂笑，恣意地在嘲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