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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张德林四十多岁,外号花鼠子,军人出身,打枪百发百中,可是就是胆子太小。据说是打锦州的时候,在义县外围,东北民主联军集中了上千门山炮和野炮,万炮齐发,国民党兵就吓破了胆子,张德林仅仅是其中之一。建国后来老鹤林,因为胆小,还惹了两次大祸,为了根治他胆小,作为一队之长,宫本魁确实是没少花费功夫。张德林五短身材,哪儿都小,当兵穿最小号儿的军装,上衣包着屁股,裤子还是绾起一截儿来。但长相不丑,小黑眼珠贼亮,牙齿雪白,皮肤细腻,上下嘴唇有几根毛茸茸的黄胡子。嗑瓜籽,吃松籽是他的拿手绝活,尖嘴巴一张,松籽儿进嘴,松籽壳同时也吐了出来,别人一个松塔没有嗑完,张德林面前就是一大堆松籽壳了。秋季狩猎,别人带饭带酒。除了枪支,他空手而行,“有松籽、榛子,带那玩意儿呢,碍手碍脚的!”说话快,声音尖,再加上嗑松籽的绝活,炮手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花鼠子”。“花鼠子”的绰号对张德林来说是很形象的,就因为他胆小才惹了两场大祸。第一场大祸是去年秋天,两人结伴去七鬼峰的南坡撵黑瞎子,据说那是头母熊,个头儿还很小,同去的伙伴外号叫老黑,老黑是老鹤林有名的傻大胆,打猎不行却有一身蛮力。一到季节他就喜欢找张德林搭伙。说张德林和东北王张作霖差不多,个头儿虽小但精神着呢,枪法又准,合伙狩猎是最好的搭档。

听别人说那一次又是老黑主动找了他张德林:“花鼠子老弟哪!莫家哥俩,没少在七鬼峰那疙瘩发财哩!季节到啦,咱老哥俩也到那儿转转呗!弄两对儿熊掌,回来咱们也乐和乐和!”七鬼峰南坡,两人刚码上遛子,一头母熊就蹿了出来,哞哞叫着直奔了老黑。老黑个大,目标当然就惹眼了,老黑知道“花鼠子”胆小,故意把小母熊引走,绕着松树转,创造机会好让“花鼠子”开枪。可是,左等不开枪,右等也不开枪,当老黑一愣神的功夫,黑熊一口咬在了他的膀子上。轱辘了两下,老黑才忍着巨痛把小母熊刺死了,再找张德林,稀屎屙了一裤裆,手端三八大盖,嘴里头还嚷嚷着:“干勾不响啊!干勾不响啊!……老天爷,咋回事儿呀!”老黑忍痛一看,保险没打开。太突然了,张德林吓懵了头。老黑急了,狠狠地骂道:“张作霖是东北王,你他妈的可好,白瞎了这个名啦!跟你合伙,算我瞎了眼!”

花鼠子张德林因为胆小,白白使老黑丢了一条左胳膊。第二次惹祸是今年的春天。狩猎队员一直要求,把花鼠子张德林撵走,不仅仅抹黑还招来了麻烦。春耕季节,把新结社的一头老牛给打死了,公安人员找到了狩猎队,非要把张德林带走去关笆篱子不可。那天宫本魁正在收拾鹿圈,宋丽萍骑马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没有下马,亮着嗓门忿忿地喊道:“宫队长哪!快点儿去吧,不好啦!花鼠子又惹了大祸,公社来人要逮捕他呢!”“噢?”宫本魁一愣,看着黑牡丹宋丽萍问道:“逮捕花鼠子?谁批准的?随便来狩猎队捉人?”“宫队长!我是特意来送信的!”宋丽萍迷茫又愤怒地瞪着眼珠子喊道,“活该!捉走了他更好!丢人现眼,净给老鹤林抹黑啦!老黑差点儿死在他的手上,这次又惹了这么大的乱子,有啥用呢?废物一个!枪打得准又怎么样呢?留着他也是更大的祸害!”祸害两字,骑在马上的宋丽萍,是气哼哼扯着脖子喊出来的。“噢!民愤这么大呢?那好吧,你先回去,告诉山外的农民,我宫本魁马上就到。我是一队之长,怎么处分,由咱们自己解决!”宫本魁扔掉叉子,挥动着胳膊大声对宋丽萍说道:“没有我的话,谁也别想动狩猎队的一根毫毛!”“那好吧!宫队长,我先回去啦!你当队长,我们大伙,也都直起了腰杆,怨不得人家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哪!”黑牡丹佩服又兴奋地看着宫本魁,“你来当家,是大伙儿的福份哪!”说着,拨转马头,威风凛凛,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驾!”黑马一声嘶鸣:“咴咴咴!”转了半个弧圈,四蹄高扬,腾飞而去。“哒哒哒!哒哒哒!”宫本魁去了狩猎队。

走在路上,他就在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件事情怎么处理才能更为妥当?凭心而论,他喜欢这个张德林,尽管胆儿太小,可是他的枪法也是有目共睹的啊!好枪法是练出来的,非一日之功!那么一个人的胆子呢?从胆小如鼠到胆大包天不是也得有个过程吗?再说了,狩猎队的炮手本来就没有什么地位,都是国家公民,林场职工卖一斤木耳,国家奖一尺布票。这个待遇,狩猎队的炮手就享受不到,职工及家属进山捡木耳换布票,狩猎队的炮手呢,难道是光着屁股进山?还有娃娃们上学,局里也不替他们考虑。狩猎队没有商店,买盒火柴、邮一封信都得跑三十多里地。没有电灯,也看不着报纸,还有在住房方面、生活方面、交通方面、工资福利方面等等,都是山里人,炮手与职工在方方面面的差异太大了。有人发牢骚说:“如今的猎户,都不如个劳改犯啊!”当然这是牢骚了,但真实情况呢?有目共睹,谁心里能平衡?还有这一次的误伤事件。在树林子里面,老牛和狗熊有什么区别?树叶太密了,谁的眼睛能那么好使?误伤耕牛是张德林不对,可是那位犁田的农民呢?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儿责任?来狩猎队捉人,判徒刑,蹲监狱,公社干部就有这么大的权力?太放肆、太狂妄,也太目中无人了吧?不行,尽管我是右派,但我还是这儿的一队之长。有我宫本魁在,谁也别想把“花鼠子”弄走……骑在马上,晃晃悠悠,不知不觉老鹤林就到了。林子太密,没到近前,吵嚷声就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把那小子带走,先关半个月拘留再说!天底下,哪有这号的炮手,眼睛长屁股上了,老牛黑瞎子都分不开?”“对!先关笆篱子,再让他包赔牛钱!一头老牛,四百多块哪!凭什么给打死!这是看见了,看不见哪?吃了牛肉,他们也不会认账的?狩猎队?什么狩猎队?哼!名字倒好听,纯粹是一帮乌合之众,臭骚干驴马烂子!”“哎!你嘴里头干净点,我们队长一会儿就来啦!有什么事,你们跟宫队长交涉,骂大街、撒泼,别把爷们儿惹火了!”“唉!宫队长怎么还不来呢,黑牡丹回来都半天啦!”“你听,有动静呢!有动静呢!是宫队长的白龙驹吧?“嗬!宫队长来啦!宫队长来啦!”“这点儿破事,宫队长一句话就解决啦!”“哎呀,宫队长哪!可把您给盼来喽!”众人七嘴八舌,宫本魁在办公室院内刚一露面,咒骂声、牢骚声、埋怨声和渴望焦虑的叹息声,像百鸟突然发现了老鹰,戛然而止,鸦雀无声了。

春天,阳光明媚,和风习习。宫本魁板着面孔,谁也不瞅。刚跳下马来,两三个男孩子就奔了过来,你争我夺,抢着要给宫本魁遛马。“把缰绳给我?”“凭啥给你?上一次你已经遛啦!”“放手放手,不放我揍你!”“我就是不放,黑蛋你欺侮人呀?”宫本魁不管,顺手把军用挎包挂在了树桠上,瞅着众人,小声儿问道:“花鼠子呢?怎么回事?老实给我交待!”花鼠子张德林哭丧着小脸,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没等张嘴,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就奔了过来,横眉立目,不客气地吼道:“有啥问的?包赔我的老牛好啦!公社领导也来了,不包牛,就逮捕!哼!右派分子!我们怕你哪!”气头儿上的农民,后一句话,是冲着他宫本魁来的。右派分子?宫本魁愤怒了,右派分子怎么的?老子出生入死打江山,是为了你们老百姓过好日子啊!如今竟然对老子这么蔑视?指鼻子骂我右派分子……可是,宫本魁毕竟是高层机关来的,性格倔犟,脾气暴躁,但共产党员的修养还是让他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咬着牙根拧拧着眉毛,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粗大的蚯蚓,红头涨脸,目光中的火星子都快飞溅出来。炮手们也在绾胳膊,捋袖子,忿忿不平,要替他们的宫队长出气。农民害怕了,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板,有恃无恐,不在乎地喊道:“刘队长!刘队长!怎么办啊?”被称作刘队长的公安人员有三十多岁,蓝布制服,斜背着一支带皮套儿的盒子枪。

旁边还有一位助手,十八九岁,尽管身穿制服,但冷丁一瞅就是个毛孩子。端一支冲锋式,手扣扳机,精神抖擞,严阵以待。被称作刘队长的公安员过来了。彬彬有礼,小声儿说道:“啊!宫、宫大校?久仰、久仰啦!”说着,主动伸过手来,谦逊地说道:“冒犯啦,宫队长,不,宫大校您!农民告到市政府了,射杀耕牛是破坏春耕、破坏农业生产哪!卑职是奉上级之命,特来狩猎队,擒拿罪犯的!可是他们……”被称为刘队长的中年人,用左手点了点男男女女的炮手,“妨碍了公务,安排专人去鹿场禀报,说不经你同意,动罪犯一根毫毛,也得走着进来,躺着出去,无法无天啦!敢与政府对抗,了得了嘛!宫队长你说,怎么办吧?是我们空手而回,还是把这小子一块儿带走?如果空手而回,宫队长,可能是你也担待不起吧?”刘队长说完,目光傲慢,撇着嘴角又挺了挺胸脯。“啊?破坏生产?这么严重哪?”三年自然灾害,山外饿死了人,全国上下,农业生产是第一位的,有人偷宰老牛,查实后被判了徒刑。刘队长的话,并不是装腔作势吓唬着玩儿的。可是宫本魁也知道,炮手的地位本来就低下,处处歧视谁都视为异类,一时失手再弄去蹲笆篱子,炮手们在精神上就更苦恼了。想到这儿,他很重很重地叹息了一声:“唉!”眉峰一挑,又变守为攻地问刘队长道:

“政府有令,宰牛者处刑,可是,请问刘队长!张德林是故意猎杀了哪头老牛吗?”话音刚落,不等刘队长回答,众多炮手就嚷嚷着喊道:“哪儿是故意的呀!失手啦!狩猎队,谁不知道他花鼠子胆小?不是胆小,能给他起个外号叫花鼠子嘛?花鼠子见只兔子都害怕哩!他故意杀牛?再借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呀!”是宋丽萍的声音。“就是的,就是的嘛!花鼠子胆小,但枪法可准着哪!没看明白就开了枪!再说啦,狗熊、老牛都是黑的,黑瞎子连着伤人,谁敢近前仔细地瞅啊!把花鼠子带走,实在是冤枉啊!凭良心说,他也不是故意的嘛!”“对!不知者不为过,纯粹是误伤,凭什么来狩猎队拿人?随便捉人,当炮手的,还有没有人身安全啦?防火,找我们;除害,找我们。福利待遇没我们的份,一时失手再蹲笆篱子,你们政府人员,还讲不讲道理啦?”“是啊!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政府凭啥不保护我们的利益?难道我们都是后老婆生的?在这儿居住,也是政府允许的嘛?共产党对谁都是一视同仁,我们凭啥,就是没有娘的孩子?”“对!说得对!要捉张德林,就把我们一块儿捉去。深山老林,我们也在这儿待够啦!”“……”七嘴八舌,生活中的牢骚和窝火,借此机会也统通地抒发了出来。刘队长懵了,宫本魁却乐了。宫本魁乐在内心,表面仍然板着面孔,因为他心里头清楚,政策是死的,但执行政策的人是活的,是捉是放?都在刘队长的一句话上。于是他制止了大伙:“都给我住嘴,瞎吵吵什么?怎么办,刘队长会安排好的!”然后又扭头对刘队长说道:“法不责众啊,刘队长看着办吧!”一句话,炮手们又明白了宫队长的意图。

刘队长转了转眼珠子,吸着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宫大校,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交不了差吧?”“好!够哥们儿意思。我宫本魁历来讲的就是良心两字。不讲良心,我也不可能当这个炮头,这样吧,国有国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张德林杀牛是犯了国法,今天咱们就当众,按国家法律,处他以极刑,就地枪决,你看怎么样?”然后命令其他炮手:“绑起来,给我!推出去斩首!”话音刚落,刘队长就急了……“不行不行!逮捕了最多三年徒刑,杀两头老牛,也犯不着死罪。太过份啦!太过份啦!”刘队长摇晃着双手,制止他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狩猎队员也不是特殊公民。来人!把罪犯绑到那棵桦树上,让刘队长当众用国法处他以死刑!”宫本魁说着,伸出去的大手,狠狠地一挥。熟悉的炮手,立刻就明白了,两人把张德林架了起来,奔到树前,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张德林嚎啕大哭,挣扎中不停地呼喊着:“冤枉啊!冤枉啊!宫队长,饶命啊!饶命啊!”是真,还是在演戏?所有的炮手都在伸着脖子观望。但刚一扭头,宫本魁就铁青着长脸,目光也是凶狠狠地,声音不大,沙哑着嗓子对刘队长说道:“用你的短枪,还是给你找一支猎枪?”话音刚落,那位中年农民就奔了过来,“噗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脸色煞白,摇晃着大手乞求般地喊道:“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不就是头老牛嘛!我……我……我不告了,还不行嘛!”宫本魁谁也不看,取来一支三八大盖儿。左手端着,右手拉栓,“哗啦”一声就压上了子弹。

枪托一顺:“刘队长,请吧!”枪托杵到对方的身上,嗓音也提高了八度。霎那间,老鹤林办公室门前就鸦雀无声了。所有在场的人,全部屏住了呼吸,张着大嘴,傻子一样,呆呆地愣着。刘队长心知肚明,大校宫本魁,这是当众将了自己一军。不接枪,尴尬;接了枪,更尴尬。后退了两步,看了看大伙,万般无奈地说道:“宫大校,饶了他一命吧!所有责任……我刘某承担!”死了牛的农民,也匆忙地爬了起来。但宫本魁仍然没有下令为张德林松绑,命人端来了半黑碗白酒,声若洪钟,亮着大嗓门儿宣布:“同志们,家有家法,铺有铺规。刘队长饶了花鼠子一命。这是政府对咱们的照顾,但我们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张德林同志,不是胆儿小嘛,今天我们就给他壮壮胆子!”说着,把大黑碗递到鄂伦春炮手莫文生的手上:“劳驾你,把这只酒碗,让张德林顶到头上。三国中的曹操,为谢天下,割发代首。这只酒碗,就权当他张德林的头颅了。”当莫文生走过去,把大黑碗小心摆放在花鼠子的尖脑袋上时的一瞬间,宫本魁的大嗓门儿又洪钟般地敲响了,冲着被绑在白桦树上的张德林:“德林兄弟,你给我听着,现在我宫本魁,就给你壮胆。”看了花鼠子一眼,扬了扬手上的三八大盖儿,“酒碗滑落,你脑袋就开花,是死是活,你自己斟酌着办吧!”大伙儿既为他捏着一把汗,同时又清楚地看到,花鼠子张德林小眼睛贼圆,一改刚才哭怜怜的赖样,眼睛不眨头不见,竭尽全力稳定住情绪,不使头顶上的酒碗滑落下来。

炮手和山外来的几个人也为他加油:“坚持住!坚持住!酒碗滑掉,你小命就没啦!”“哎哟妈呀!这下子,就看你自己的了!”宫本魁不慌不忙,右手拎枪托,单臂把长枪平衡了起来,三十米之外,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张德林的脑袋,屏住呼吸,闭上了一只眼睛。众人的嗓子都提了起来,一秒钟,两秒钟,十秒钟。有人刚要喊“妈呀”,没等张嘴,意欲勾动扳机的宫本魁又突然地再次改变了主意。垂下胳膊,对着看热闹的黑牡丹说道:“丽萍姑娘,你来吧!”递过大枪又补充了一句:“为老张壮胆,也让客人们开开眼界!”

宋丽萍接枪,不客气地说道:“那我就现丑啦!”可是刚接过枪,枪声就响了,“咕咚——!”随着枪声,花鼠子张德林头顶上的大黑碗,“砰”的一声被击了个粉碎,白酒洒了他满脸全身。宫本魁愣了,宋丽萍握枪愣了,公安和农民更是大吃了一惊。枪声清脆悦耳,是从远处一所茅屋后窗户传过来的。是张德林的老,外号叫“棒米楼子”的于翠花,拎一支猎枪,恼怒、仇恨、咬牙切齿地喊道:“折磨人哪!宫队长你们,干打雷不下雨!”毫无疑问,迫不及待的她,趴在后窗户上,开枪打碎了那只大黑碗!白桦树到她家,斜着方向,一百多米远哪!这个娘们儿!老鹤林狩猎队,平地又冒出来一个神枪手!雷鸣般的掌声,大伙儿高兴得都跳了起来:“嘿!太棒啦!这娘们儿,一鸣惊人哪!”“厉害!厉害!太厉害啦!原来怎么就不知道哪!”“不知道,这会儿让你知道了吧?家属怎么样,没准儿还有,比她还厉害的哩!”“真人不露相。杨排风,烧火丫头,关键时候领兵上阵。咱们老鹤林,你就敢说没有高手?”宫本魁先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绑在白桦树上的张德林,黑碗碎了,满头满脸都是白酒,小眼睛贼亮,看着自己的老娘们儿——“棒米楼子”,继而听他得意扬扬:“操!这么老远,你她妈的就勾?多他妈的危险啊!”“棒米楼子”三十多岁,岁数比丈夫小着一旬,但个头儿却有丈夫的三倍。

大屁股,大乳房,满脸黑麻子。有一次宫本魁亲眼见到她,两口子吵架,从屋里追到了门外面,“棒米楼子”可能是正做饭呢,左手抓着土豆子,右手拿着土豆挠子。几步就蹿了上来,老母鸡撵小鸡崽子一样。伸手就把丈夫给擒住了,卡巴裆里头一塞,两腿夹住,继续打手上的土豆皮子。嘴里头还气哼哼地嚷道:“我让你动手动脚!我让你动手动脚!蹬着鼻子上脸,你认为老娘舍不得打你哪!”双腿再一使劲,张德林在下面就狼嚎上啦:“哎哟妈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救命啊!救命啊……”山里住家,围墙都是樟子,透过樟子一目了然。夫妻吵架,邻居出来看热闹。宫本魁初来乍到,不详内情,又是一队之长,站在路上劝解她道:“算啦!算啦!孩子淘气,教训两下子就行呗!你瞅瞅大……”“伙”字没有出口,左右邻居轰地就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儿子比妈,还大一旬呢!妈打儿子?哈哈哈哈!”大伙儿一乐,“棒米楼子”两腿不由得一松,张德林从夫人的卡巴裆下面蹿了出去,面子上下不来,回屋拎枪恶狠狠地骂道:“我他妈的,枪、枪、枪毙了你!”夫人满不在乎,左手晃土豆,右手扬土豆挠子,揶揄嘲讽嘿嘿嘿笑着说道:“你有那个胆嘛?把枪给我送回去。看老娘捶不死你!没有个兔子胆,还翻天了哪!”两嗓子喊完,张德林真就乖乖地把猎枪收了起来……从此以后,宫本魁才知道,狩猎队有个叫花鼠子的队员,也知道花鼠子的老外号叫棒米楼子,夫妻二人堪称是一怪。

此刻,“棒米楼子”拎着枪口冒烟儿的猎枪,晃着大屁股,悠动着大奶子,气哼哼地指责宫本魁喊道:“宫本魁,你有尿冲着姑奶奶我撒,欺侮俺家的花鼠子,一绑就是大半天哪!小胳膊小腿,你们当然是不心疼啦!大热天的,火辣辣地绑着……折腾出病来,姑奶奶跟你没完。”不等宫本魁解释,“棒米楼子”的矛头又对准了那个刘队长:“打死老牛咋啦!老娘赔你的牛钱。多少钱,吱一声,吓出他的病来怎么办哪!哼!还是那句话,逮捕我的老爷们儿,站着进来,老娘让你们躺着出去!……不服咱就试试!光着屁股烧香——你们算哪一道呀!瞅瞅你们还背着那块弯弯铁,吓唬别人哪,还差不多,到老鹤林来,哼!三两棉花扯线——也不他娘的纺纺!不就是一头牛嘛!姑奶奶这三百来斤,犁地拉田,不比一头牛差,吱一声,老娘现在就奉陪你们,走到哪儿都行!”黑铁塔一样,边骂边凶神恶煞般地扑了上来。刘队长他们一个劲儿后退,胆颤心惊,脸色都白啦!嘴里头还告绕儿般地:“我们走!我们走!谁也没说非、非、非逮捕呀!”宫本魁急了,两手掐腰,冲着“棒米楼子”大吼了一声:“于翠花!“棒米楼子”一愣,扫了宫队长一眼,两腿才情不自禁地站在了原地。

被迫无奈,刘队长三人已逃到了公路上,宫本魁从树桠上摘下来挎包,把农民喊住,和蔼地问道:“你那头耕牛,能值多少钱哪?”“四百多块钱!”农民老实地答道。“那好!牛钱由我们赔偿,耽误了春耕,就深感抱歉啦!”说着,宫本魁从挎包内掏出来一架鹿茸,双手捧着,交到了农民的手上:“收下吧!送到药材公司,能卖六百多块钱!”农民感激不尽,又要下跪,被宫本魁一把拉住了。众人为张德林松绑。“棒米楼子”当众咬着牙根儿跺了两脚:“宫本魁,你等着,姑奶奶跟你没完。哼!黑瞎子打立正——老鹤林,你就想一手遮天啦!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呸!还大笑(校)呢!”众人提醒宫本魁:“防着她点儿,这嫌娘们儿,狠着哪!”宫本魁没往心里去。让张德林壮胆,是为了他好。他的夫人“棒米楼子”呢!豪放粗鲁,有嘴无心,说两句大话,出一口恶气,也就算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凭心而论,老鹤林,还没有一个人,能跟自己较劲儿。将心比心,宫本魁自己心里头有数。宋丽娟搬兵,张德林来了,还带来了他的小舅子——“棒米楼子”的亲弟弟。

弟弟和姐姐的个头儿差不多,五大三粗,不用较劲儿也满身都是力气。处理陈桂兰的后事,张德林能来,这是宫本魁没有料到的,可是,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他的内弟,秋收季节,各家都很忙,挖菜窖、腌咸菜、熟皮子、腌酸菜、收松籽、下套子、刨土豆等等,姐夫和小舅子都来,事实足以证明,“棒米楼子”于翠花,对他宫本魁还是有一定感情和敬意的,关键时刻才能见人心嘛!人际关系方面,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称,称高低一眼就分明。

棺木下葬,坟头矗立,料理完后事,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也忽然停了,像接到了命令,又仿佛蓦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更好像是在准备着什么。乌云很低、很浓,以蔑视和盛气凌人般的面孔,继续威胁着远远近近所有的山头。山头也突然地渺小了许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等待中忍受着,忍受中又似乎是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无原则地忍让。乌鸦来了,幸灾乐祸、也是匆匆忙忙、在坟头儿的上空,绕了一圈儿又绕了一圈儿,一帮刚走,另一群又到了,“哇!哇!哇——”叫声凄惨,又似乎是暗示着点儿什么,让人恐怖,可是又不忍心把它们轰走。凄楚、悲哀、安静又荒凉,野猪岭上只有乌鸦的叫声,于沉闷之中似乎才有一点点活力。十六个坟头,人类的,也有猎物的,静悄悄好像同时在诉说着各自的屈辱与各自的不幸。是提醒,更多的却是控诉,提醒亲人和朋友,控诉黑豹子们的血腥。七鬼峰,豹子沟,罪恶涛天,罄竹难书啊!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妻子是丈夫的港湾,走远了有人牵挂,苦恼了有人给安慰,回家有人给热饭,困倦了有人给暖暖被窝。妻子是什么?作为男人,妻子就是幸福的象征,是生活中的温馨,是坎坷中的伴侣。

可是现在呢!伴侣走了,幸福没了。温馨是个名词,家庭与爱情,变成了一小堆冰凉的黄沙土,孤伶伶的,永远守候在了野猪岭上。众人忙碌,宫本魁站在旁边呆呆地望着,傻子一样,眼珠儿不转,眼睫毛都不眨。看着棺木下葬,看着一锹一锹的黄土覆盖在了上面。就那么看着,又似乎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全身冰凉,四肢麻木,头脑迟钝,直到事完,有人喊他,他自己才随着大伙儿回来。磕磕绊绊,跟头把势的,很长时间内,没有语言,没有表示,更没有什么行动。“嘎儿”一样被鞭子抽着,抽一鞭子动一动。鞭子不抽,就傻乎乎地在那儿愣着,死亡了的感情,只有那个坟堆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饭后众人返回了老鹤林,临走时于宝坤向宫本魁透露了一条消息。国家主席刘少奇携夫人王光美到伊春林区来了,中央最近又开了七千人大会。右派分子,很可能要甄别评反。“宫队长,你应该去问问,中央不是允许老百姓上访嘛!你是国家的功臣,跟我们不一样,在这深山老林里头卧着,连我们都觉着,替你和孩子,于心不忍啊!自己的事,就得自己去办,下来比较容易,上去可是就难啦!可是再难,咱们自己也得去争取啊!沧海一粟,不去争取,谁又能知道……”

宫本魁听到了,但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麻木了的心态,僵化了的感情,凝固了的思维和死亡了的灵魂,已经远远超脱了这个世界。于宝坤带来的消息,对自己来说,恍惚与朦朦胧胧中,听到了也是遥远而又渺茫的。如果还有一点点活气的话,这点活气又被一座冰凉的坟墓占领了,坟墓下面是白茬子棺材——马鹿槽子临时改制的。棺材中躺着他的幸福,他的爱情,他的希望,信念和他的灵魂。妻子陈桂兰在野猪岭上埋着,他宫本魁一个人回北京还有什么意义呢?返回北京,良知和灵魂,岂能够容忍?是的,在野猪岭上,最大的牵挂,最大的忧虑和悲哀,是七岁的女儿小媛媛,太可怜,也太孤独了。想到女儿,麻木了的心灵才突然间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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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主要写一个富家大少爷子龙想成为神游的弟子,于是放着大少爷的生活不过,带上自己最忠实的伙伴小帅上了神游山。经过神游的一番考验过后他们终于成为了神游的弟子。过后他又会遇上怎样的事故,在他的身上又会发生怎样的纠葛,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他将如何面对这一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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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滢闲话》是陈源通伯先生在五四时期的主要作品结集。身为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他的这些随笔本来确为"闲话",但他忍不住要对时事发表议论的作法,使这些文章成为与大是大非相关的论题,绝非一个"闲"字可以了得。文集中的部分篇什确为无关"大局"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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