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外血花飘。
夜空如墨,无星无月。长生殿内,梨花遍地。长生一人坐在梨花树下的那张石桌边,手中握着一个小木偶,她已怔怔瞧了许久。
梨花从殿内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件斗篷,看了一眼那个已然几个时辰未曾换过姿势的女子,叹了一声。
她走了过来,轻轻将斗篷披在她的肩上。“殿下,夜深了,进去吧。”
长生回神,将手中的木偶收入袖中,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准备与梨花往殿内走。刚迈动一步,忽听得殿外似有动静。长生与梨花相视一眼,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听得有破空之音在头顶响起。
抬头,只见有数道利箭携着火光朝着长生殿飞来。像是漆黑夜空里忽然飞过流星,这一霎那,竟是很美。
长生微怔,旋即冷笑。
这么多年了,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吗?
梨花已动,纤瘦的身体忽然飞起,在石桌上微微借力后,已上了梨花树顶。雪白的绸带,从袖间飞出,犹如民间盛行的长袖舞,带着一种绝美而冷艳的视觉冲击,卷住了那几根极快飞来的流星,在空中一转,又飞了回去。
门外,有慌乱之声响起。长生眉间已是一片寒意。她漠然回到殿内,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
“殿下,不可!”梨花在树梢之上,急声劝阻。可长生已到了门前,手一伸,那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嘎吱一声打开。
门外,有禁军不下数百。将长生殿围得密不透风,在外面,有若干太监,正冷漠的瞧着这一切。
看到长生殿的大门忽然打开,一步步走出来的白裙曳地的绝美女子,门外的士兵,都怔了一下,包括那个有些眼熟的禁军统领。
忽然,那统领神色一狠,寒声下令:“动手!”
士兵们轰然而动,举着长刀,想着长生涌来。长生静立长生殿前,长剑已出剑,又何惧饮血。
夜风微拂,将廊檐下的那两盏悬着的宫灯轻轻摇晃着。摇曳的光芒下,血水如泊,染红了灰白色的石砖。黑发乱舞,冷漠的剑光掠动间,鲜红的液体随着惨叫飞溅三尺之外。
每一人都是一剑抹喉。
梨花站在殿门前,看着那个如一道魅影一般在人群中腾跃的身影,眼里满是怜惜之色。只有她知道,这十年,在这长生殿中,长生是怎么过的。
她心里的恨和爱,就如同她此刻手中的剑,无一日不再凌迟着她的心。可她,却生生将自己囚禁在长生殿中十年,除了自身的安危之外,更多的是为了那个已死的先主。
梨花没有动。这样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或许好的。而她并不担心她受伤,亲自教导了她十年,她十分清楚她那看似瘦弱的身体中有着怎样的能量!
护国将军来的时候,那数百名士兵,皆已伏诛,只剩下禁军统领一人,颤抖着站在长生面前。一柄雪亮的长剑搁在他的脖颈之上。长生一人,一剑,一身白衣已成红。
“臣护驾来迟,望殿下恕罪!”护国将军让士兵留在了十丈开外,一人独身走到近前,单膝跪下,低首称臣。
长生收回了剑,剑尖掠过统领颈间,划出了一条细线。统领抬手摸了摸,脸色苍白,眼中神色挣扎,但终究还是跪了下来。
“多谢殿下不杀之恩!”他颤着声音低声喊,似在忽然间下定了某种决心。
长生并未再看他,目光从那个过了十年已苍老了不少的护国大将军的背影之上一掠而过,然后转身往长生殿内走去。
“殿下留步。”护国大将军喊。
长生止步,并未转身,问:“何事?”
“先主遗诏,将会传位于殿下。明日辰时,乾坤殿,还请殿下务必移驾!”护国大将军看着长生的背影,眼内有某种坚定的色彩。
长生却笑了一声,笑声有说不出的苍凉。她说:“吾无意于圣主一位,你们另选贤能吧!”
“可这是先主的遗愿!”护国大将军不甘。
长生沉默了片刻,冷笑:“他的遗愿与吾又有何干!”
说完,她便一步步,踩着那积了有几寸厚的血水,往回走。鲜血将她那浅蓝色的绣花鞋染成了黑紫的颜色。仿佛,她在走回去的,不是长生殿,而是地狱。
护国大将军在后面,默默地看着那个女子,一步步走进长生殿,看着那扇曾经关了十年的大门再次缓缓合上,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殿下的恨何尝不是先主的恨!殿下可以一闭宫门十年,那先主呢?他是一国之君,他有他的无奈,殿下一向聪慧,难道就不明白其中道理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门砰地一声重重合上了。门内,长生手中的长剑忽然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身子一软,就往后倒去。梨花及时上前,抱住了她。
她睁着有些无神的眼,看着梨花,轻声问:“你说,若是让他再选择一次,他会选择母妃吗?”
梨花眼里掠过浓浓疼惜,轻声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长生眼里掠过些许释然,然后闭上了眼,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悄然而下!
夜,漆黑如墨。
第二日,卯时刚过,长生殿的漆红大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长生一袭金色深衣,前襟上绣有大朵的鲜红牡丹,鲜艳有若昨夜那些士兵身体中喷洒出来的温热血液。外罩一件黑色缎面的罩衣,背上,一只金线绣的凤凰,正在绽开翅膀,欲冲天而起。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金色缎带绑在了脑后,眉心一点朱红。
门外,护国大将军带着与昨夜的那个禁军统领一人一边地站着,听到门开的声音,纷纷转头看去,目光落到门后那个华丽的身影之上,皆是一愣。
今日的长生,美若玫瑰,贵若牡丹,傲如寒梅!
就在长生在护国大将军和那禁军统领的护佑下,走向议事堂的同时,桐宫也开了门。门内一众侍女鱼贯而出,然后在两边侍立。而后,圣后一袭绣满金色云纹的暗红色深衣,手却扶在一个身着金银双线绣龙纹的男子手上,缓缓而出。她神色平静,眼中却透着些狠戾的味道。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男子年轻,面若冠玉,感觉到圣后看来,默默垂下了头。
圣后神色微微一沉,喝道:“你如此怯懦,又如何与她争!”
男子扶着圣后的手微微一颤,低声道:“何苦与她争,母后不是不知儿臣的想法!”
圣后神色愈加难看,手一甩,就将他的手甩到了一旁,冷哼一声:“本宫不允许!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当政!何况,她还是那个贱人的女儿!”
男子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圣后不管他,径自往前去。他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议事堂离长生殿更近,但先到的却是圣后与那男子。长生到时,那圣后已坐到了皇位边上的一把镶玉的椅子中。
长生站在议事堂的高高门槛外,目光从那些神色不一的朝臣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到了高位之上,那个神色冷然的女子身上,最后又扫了一眼高台之下,站在首位的那个男子。
先主子嗣并不多,只有一男一女。男,长清,便是他。女,长生,便是她。
长清转过了头,迎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掠过一丝惊艳。长生却已收回了目光。冷淡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迈步跨进了议事堂,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笔直朝着高台之上的皇位而去。
待她一步踩上通向高台的台阶时,高台之上的圣后蓦然变色,霍地站起,厉声高喝:“站住!”
长生未停,目光平视前方,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了高台,然后在皇位之前转身,一甩那曳地的金凤罩衣,缓缓坐下。
罩衣飞起时,那金凤折射出的光芒终于惊醒了堂中惊愕的众人。顿时,喧然大作!圣后气得脸色苍白,一步迈出,站到了长生面前,甩手就欲掴下!
一只手横空而来,稳稳地攥住。长生淡淡地抬眼,看向她,道:“我已忍了十年!如今他已不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拦得了我!所以,你最好别惹怒我!”
圣后脸色变了未变,终究还是扛不住心底缓缓蔓延开来的那一丝惧意,退了回去。昨夜长生殿外的一幕,她早已知晓,她未曾料到,十年不出宫门一步的她,竟有着这样杀伐果决的手段!
与她相比,她似乎已经别无选择。可是,她不甘心!
她如今四十岁,从十五岁起,便来到先主身边,从此天南海北,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从未离开过一步。可即便如此,却依然抵不过那个女子的回眸一笑。
古人言,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那个女子,没有这般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以一笑俘获了她最爱的男子的心。从此后,他的心中再没有她,只有那个终日一身白衣却爱在眉心描上一个梨花花钿的女子。
她嫉妒,她恨。这种恨在此刻坐在皇位之上的长生出生后,更加深刻。犹如蚁噬,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她的心。
她恨得发狂!终于,在十年前的那一天这种恨再也忍耐不了!她借了他人之手,将她葬身于御书房外那个潜龙湖中。从那以后,她再未从那潜龙湖边路过。
她怕,怕一靠近便会想起,那个总是爱笑的女子曾经轻声唤着姐姐,与她相携,游戏于这潜龙湖边。
时光匆匆,十年弹指而过。此刻,看着眉眼间与那个女子有三分相像的长生,十年来已渐渐沉淀的恨忽然再次疯狂起来。
她不甘心!她跟了他二十五年,所有的青春岁月都给了他,却最终一无所有!她真的不甘心!
或许只要她死了,那么这本就该属于她的一切就都会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圣后的眼底有疯狂的色彩一掠而过。她的手忽然伸进了宽大的袖中。
面上的神色忽然间缓和了起来,有一丝笑在嘴角漫开。台下的长清看到自己母后嘴角的笑,脸色微变。
冷光乍现,带着一种决绝而疯狂的气势,朝着长生刺去。长生未动,她身后的梨花动了。一如她之前抓住圣后的手一般,再次轻松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手指轻轻一捏,圣后脸色一白,手顿时一松,那柄锋利的匕首便落了下来。长生忽然伸手,准确地接在了手中。
台下长清脸色顿白,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高声喊:“恳请……”
他的话还未说完,又有一道冷光划过。圣后愕然地看着那个脸上沾了几点红色的女子,不懂她小小年纪,为何是这样的冷厉!
长清怔怔地看着血液一滴一滴地砸在皇位前的那块汉白玉地板上,忘了说话。
议事堂内的所有大臣都怔住了,除了护国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