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心绪里奔走着。他像是被他的自己的脚步声所惊吓,走得很快。这条巷子的尽头是农田。但丁记得这条巷子里曾经一辆辆拖拉机驶过,机箱里堆着很高的金黄的稻穗。那些庄稼金黄色的光芒使巷子变得灿烂无比。这里一直给但丁留下了一种闲静自在丰足的印象,他相信这或许是因为那些画家们的画作的缘故,他们总是巧妙地将拖拉机手、金黄的庄稼地、油菜花、葵花田和笑呵呵的群众纳入自己的画作当中。那光彩,那些脸上的笑。而此刻的巷子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加之夜色和沉默的墙壁,但丁一走出巷子来到了田埂上便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他坐在一条田埂上很久很久。天上似乎看不见星星夜色犹如暗淡的薄纱。他想着想着便痛哭起来。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可以忍受自己在街头被人殴打;可以忍受自己落魄至此;也可以忍受他毅然决断另一种日常生活对他的诱惑;可以忍受离家万里;可以忍受花衬衫的二哥从水面漂向他的梦境;可以忍受瘸腿的父亲在房间里痛苦地走来走去;可以忍受母亲的咳嗽和常年卧床;可以忍受每天发生在这个星球上的洪水、地震、饥荒、战争和疾病;可以忍受这个城市每天上演的风花雪月;可以忍受这个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可以忍受贪官污吏;可以忍受烧坏了他家园的火灾;可以忍受鸡冠花丛的日益衰败;可以忍受他在田埂上无时不在的一种恐惧感。总之他可以忍受这个肮脏喧闹不堪的世界,就是不能忍受亲爱的姐姐是一只鸡。但丁忽然间觉得,世界上此刻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现实。
早晨他在黄铉的出租窝里醒来。如黄铉所言,他的朋友但丁像一只衰败的公鸡。但丁对朋友的戏谑毫不在意,他盘算着如何将那个走廊上的身影转过身来,露出她真正的面目。他觉得姐弟的相逢应该有另外一个舞台在等他们。在那儿,他们抱头痛哭,诉说各自的想念和不幸。但丁两眼通红,他一遍一遍地想象着,不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黄铉和西郊的艺术家们无法知道但丁痛苦一夜的事实。这个事实是突兀的,然而在但丁的行程当中却又是自然而然,它就像一个可怕疾病终于染身。他必须遭遇到这一切,就像死亡的必然性一样。总之现在的但丁必须面对这个鲜血淋漓的现实。
但丁开始一遍一遍地行进在前往那家叫“梅里娜都”的休闲中心的路上,这条路比他想象中的要长了许多。包括那条他深夜拜访的陋巷也是如此。但丁就在这个来来回回的行走中第一次明白恐惧和兴奋都可能会使脚下的路变短。
这条路和所有城市边缘的郊乡之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嘈杂纷乱,熙熙攘攘。但丁的举动在他的朋友们的眼里,显得稀松而平常。再说他们也无暇顾及他们的诗人朋友在西郊的漫游。“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也有我们的事。”他们总是如此说道。但丁的漫游显然有所图的。他在变化着花样,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借口,从各个路径抵达“梅里娜都”。然而他总是潜伏在一个隐蔽之处,譬如一棵树背后,一个立式绿邮筒背后。一根电线杆,甚至一个驻足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一个隐蔽物。白天的“梅里娜都”是沉睡的,只有在夜晚才苏醒过来,迸发出美丽暧昧之光。
要做到巧妙而不被人发觉是很难的,事实上但丁在一段时间的观察里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像一个悬念故事的讲述者,隐藏在这个故事的上空,为读者所不能见。他的目光深邃,注视着这个故事一丝一毫的动静。
事情总是要发生转机,因为故事总得要继续呀。但丁的心开始一阵怦怦直跳,屏住呼吸。她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头发是时下流行的发式,直发披肩,染成了俏丽的出人意表的酒红色。她的头发在白天的光芒里闪耀着炫目的光彩。她穿着一件黑绸吊带裙子,上身一件米黄色坎肩。但丁无论如何不能将她与当年那个清纯俏美的姐姐联系起来。然而他看得更清楚了,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
女人戴着一副墨镜,拎着一个紫色的坤包,在一阵走动后将之挎上了肩。但丁在后来的文章里记述了他当时的紧张、痛苦和兴奋,他当时脑海里回荡着在集镇上的姐姐形象。事实上,正如他的诗句所言:一个肉体,两个形象。姐姐在前面走着,走得很富女人味。在她曾经迈着典型小集镇女孩的步子和这个眼下性感妖娆的步伐之间,会有多少辛酸,悲欢哀愁。正如但丁的母亲所言:一个女孩在外,多有不便啊。但丁的尾随也正符合他的想象,姐姐几乎就是按照他的想象里设计的那样向前走着。但丁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也能感觉到自己手掌心汗津津的。
姐姐在一阵款款前行之后,到了一站台前。站台上等车的人很多,似乎没有过一会儿车就来了。姐姐上了车,但丁也上了车。大概就是隔了几个人的位置。姐姐看着窗外,窗外的树木,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还有行人刷刷地向后而去。姐姐的脸部向着窗外,上面有一层明媚的光亮。她没有挪动步子,牢牢地抓住了横杆。她戴着墨镜看着窗外的样子一直印在但丁的脑海里。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姐姐。我的。”这个形象使他有点兴奋,他就要和姐姐相认了。他们正愈来愈接近那个地点。果然,不出但丁所料,姐姐在三希路百货商城下了车,她是来买点东西。
她在一个个柜台前逗留,在服饰城里盘桓了很长时间,并在男装区转悠好久,甚至在一个玩具总动员的售货区域坐了好一会儿。作为一个观察者,但丁只能猜测,揣摩。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买一件男装,譬如她对那件亚麻色的西装欣赏了很久,在男服装区她转了转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件西装跟前来。她反复地用手抚摸着,察看了它的纽扣和内里,还有商标以及标价。她对这一件西服的观察几乎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可以看出她对此服装的踌躇和犹豫不决。再譬如她在玩具区,坐在那个拼贴游戏的桌前很久,当然最后的结果都是,她悄悄地退了出来。
姐姐在化妆柜台那儿停留了很久,显然化妆品才是她真正需要购买的。姐姐拿了不止一只。她比较着一只唇膏的成色,站在那儿和柜台里明眸皓齿的女售货员说着什么,最后打开那个方形的坤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圆包。付了钱之后她就转身离开了。但丁远远地看见她过来,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手掌心里湿漉漉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喉头发紧,嘴唇发干。然而他还是努力镇定住了自己,然后喊住了面前的那个女人。姐姐的这一称谓从他的舌板下出来,弹射向空中,似乎是一枚小小果粒击中了那个女人。
女人从商城的台阶上下来,然后左转弯,经过一道玻璃廊柱。就在这时,女人的步子戛然而止,这一刻所有的外界都是停止了的,这就像电影里的定格。
就是这样,按照但丁自己的设计,他和姐姐在街头相逢了,虽然他知道亲爱的姐姐要最终奔向“梅里娜都”,但是他表面上装作一无所知。无论她在此后的叙述里如何描述了她的挣扎和不幸,但丁都必须强迫自己将之接收下来,并且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一切,即便他在听的过程中,她的讲述总使他产生一种陌生感。然而,他们终究相逢了,就像但丁的妈妈跟他说的那样,你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们可以有理由相信,这场相逢本早就存在于他们母亲的心里。
有哲人如此说过,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件,他们的相逢就像小说中虚构里的虚构。然而这对于但丁来说无比重要。他和他丢失多年的姐姐相遇了。他咬着唇,试图当着姐姐的面不要流泪,他想要在下午的街头阳光之下说明,她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经常惹她生气的淘气包了,更不再是一个拖鼻涕拽着大人衣角的调皮小男孩了。他想要姐姐相信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赐予,他也要姐姐相信生活中的爱一直没有消逝。他还是没有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个场景在这篇小说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部分,他们的目光相遇的刹那似乎使整个小说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他们相拥了吗?姐姐是不敢相信的,左右端详着眼前的但丁,喃喃自语。她说她像是在做梦,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如果如姐姐所说,是在做梦。那要好得多,他们可以在梦醒后各自在梦境里消失,安然无事。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实要比一个梦境严酷得多。
但丁向她讲述了那栋被鸡冠花丛环绕的房屋,还有穿花衬衫的二哥,还有那个歌声缠绕的妹妹。家里的所有一切在眼前复活,延伸开来,这一切让姐姐不能自制。她的哭泣时常打断了但丁对家庭事件的叙述。当他讲述到他们沿着大河一路寻找终于在水面上找到二哥时,姐姐更是泣不成声。那个小集镇家里的一切此刻几乎就泡在那汪汪的泪水之中。
她说,不是姐姐心狠,姐姐有苦衷,“我必须要让你们忘记我”,她咬着唇如此说道。但丁表示他能理解的,他怎么能不理解呢?要知道他是一个生活的不懈观察者。他只是静静地听她诉说,即便发现这里面有谎言的存在,也不打算去打断。他知道这些谎言对于姐姐来说绝对是不得已的编造,那些善意的谎言正是姐姐坎坷生活的佐证。姐姐用手背揩了揩眼睛,然后站起来戴上了墨镜说:“走,到我家去。”这一句话里还夹杂着姐姐低低的哭腔。事实上,她频频擦眼睛和低低的哭泣声已经引起了很多路人的注视。
就在广场一棵香樟树的树阴下,那条长木凳子前,姐姐要他跟她到家里去。这句话对于但丁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但丁在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您是一直留意但丁的一路观察和思绪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但丁为何心里会如此一顿。就是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想象。在关于他们姐弟相逢的想象里他姐姐的面孔、回忆、诉说、哭泣,都完全印合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而就是这么一句:走,到我家去。出乎意外。令但丁竟然有不知所措之感,就像忽然间一条轨道改变了列车的方向。这一句也好比一个计算机病毒,扰乱了一个原先设计好的程序,令他眼神一闪。
8.飞机在天上飞
姐姐的住处在K市的南郊,转乘两三辆晃晃荡荡的公交车子,然后再在一条梧桐树大道走上十来分钟,然后经由一条小巷子就到了。姐姐的居处在一个院落里,里面飘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南墙那儿还有很多的盆盆罐罐,花草异常鲜艳。有几个人在公用龙头那儿搓洗衣服。
这是一栋二层楼的建筑,已经看不出具体的年代,院落里的纷杂足以说明它年代很是久远。楼梯是外置的,它旋转着。但丁跟在姐姐的身后进了屋。就是在这间屋子的那个红色沙发上,但丁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环绕着但丁。但丁环顾房间,屋子里显得有点杂乱,房间里的摆设和物件有一层淡淡的忧郁之光。
姐姐静静地削着苹果,她的背影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空气里一下子很静,只有楼下的公用水龙头还在持续着那些琐细的私语和搓揉衣服的声音。那是真切的,毋庸置疑的。姐姐在这个空间里一边忙碌着,一边聆听着但丁的讲述。她总是在讲述中露出或惊或喜的表情。时而泪挂腮边,悲切不已。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但丁的叙述,姐姐的眉宇间犹如草丛窜进了野兽,她蹙了蹙眉,拎起了话筒又很快速地搁下。
但丁显然对这样的电话颇费猜想。姐姐告诉他,没有事,经常有骚扰电话呢。但丁笑了笑。
可是很快电话又在桌上跳了起来。但丁停了下来,姐姐脸上开始露出厌恶之色。姐姐将电话很快就又搁住了。她要但丁继续。但丁开始说起了长年累月在床的妈妈,但丁说她经常梦见你,而且经常一个人哭,她现在的眼睛很不好。说到这儿姐姐的眼睛又潮红起来。
姐姐开始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她告诉但丁这些年来她也时常梦见家里。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去呢?要知道,妈老梦见你,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就哭,她说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你什么样子了。但丁说道。姐姐下面的回答显得含糊不清,她绞着双手,内心里充满歉疚和矛盾。
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姐姐要搁掉,但丁却要她接听,但丁说,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呢!姐姐将话筒贴在了耳边,很快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扔了它。话筒里的声音很大,坐在沙发上的但丁能听得见,那个粗暴的声音很难听,他的大声斥骂激起了但丁的愤怒,他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问姐姐是谁。姐姐无言以对,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个电话流氓而已。但丁还是后来从贝亚特里丝那里知道了真相。
直到午饭之后,但丁仍为之耿耿于怀,他想到自己亲爱的姐姐要遭遇到不知多少的纠缠和暧昧。想到这儿的时候他总是为之心痛,似乎挖去了一块心尖上的肉。但丁下去帮姐姐在公用水龙头跟前洗菜,是出于自己的一种隐秘的考虑。事实上读者诸君知道,他已经了然姐姐来自梅里娜都,只不过一切他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将这个下午进行下去,他试图将幸福的晕眩继续笼罩自己。似乎稍有疏忽,这个故事,这个精心编排的故事就会露出了破绽。当然他也知道姐姐也是如此,他和她一起小心编织着这个幸福的故事。
但丁想让楼下那些在公用水龙头跟前搓搓洗洗的人们知道,他,是她的弟弟,亲弟弟。事实上,在水龙头跟前,姐姐并没有向人们这么说,她的脸色平静,阳光透过院落的树阴打在她的脸部。在那一刻,但丁相信姐姐才是这个故事的最佳讲述者。她不动声色,满心机智地控制着这个下午以及下午这个故事的可能性走向,譬如当但丁说要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言语阻止,甚至一个挽留的眼神都没有。对此,但丁是完全理解的。就像对于这个故事而言,与姐姐的相遇已经是万幸了。他不奢望,将姐姐的生命轨迹重新搭向原来的轨道去。她如今花枝招展,名姓全改。“只是肉体还是那个肉体,有时候她的面容,像一块水里的码头石,恍惚难定”(语出但丁的诗篇)。她站在一块垫脚石上,阳光照着公用水龙头的水流,晶亮亮地闪动,姐姐离他那么近,一点也不缥缈,也不虚无。
姐姐的脸庞清亮,虽然眼角时有鱼尾纹显现,但是但丁仍然感受到下午的时光,那么美好、静谧。水哗哗地响着,姐姐身上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栀子花气息飘荡在肩头明明灭灭的光线里。但丁侧了一下头,他无意间瞥见了姐姐的唇,性感的唇。但丁一下子腾地脸红了起来。好在姐姐专心地洗菜。就在此时,那些在公用水龙头边上忙碌的人们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儿,他们开始抬头向天。
空中巨大的嗡嗡声,像一层巨大的波浪压盖住了树顶、房屋。似乎一切在轻微地摇晃。飞机飞得很低,几乎要胀破人们的视野。可以看得清楚上面红红的字迹,它几乎就在树冠之上,随时像是要泊到任意一个楼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