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本能地瘪了瘪嘴,然后低下了头。他不得不选择这样的姿态,对面那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令他忽然有一种畏惧感,这也出乎宝瓶的意料。他为什么要怕两个陌生人呢?他低头想象着短须和眼镜表情里的严厉和慌张。他听见自己短促的呼吸喷在自己胸前的衣服上,他努力地调整了半天终于归于平静。他小心地伸了伸腿,他的腿部已经发麻了。他用力打直腿弯,终于他站起来了。他闻见他的身体四周回荡着一种泥沼的气息。他不看他们,径直离开了座位,幸亏以前在这里上过厕所,否则他将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宝瓶很庆幸自己终于站起来了,站起来意味着下一步的摆脱,这多好啊。宝瓶开始闻到了空气中另外的味道,他看见了小姐笑吟吟的脸庞。他走向西北角卫生间的途中,一眼瞥见了窗外的大街,盛装的人们在彩色的大街上漫步,气球飘在空中,阳光普照。他内心有一种欢欣,然而随着他马上觉察到身后有人跟着时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艰难的跋涉。宝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步伐那么滞重。好在很快他就来到了卫生间的门口,一股漂白粉的味道紧紧地包围着宝瓶。宝瓶关上了门,他朝空中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马桶翻盖。由于紧张,小便进行得很是缓慢,他的尿线迟迟疑疑没有冲击力,这令他失望极了,宝瓶的焦虑增加了另外的负荷。一个清晰的头影显在门的毛玻璃上,眼镜在外面焦急地踱步。宝瓶知道他显然是在掩饰,他们肯定不想让别人瞧出什么名堂出来。为了拖延时间,实际上是宝瓶在争取更严密的思考时间,他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那个头影还在晃动。
此刻,宝瓶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是堪忧的。他们还编造出一个与他上街的邻居,可是他的确没有上街啊。宝瓶被一种犹疑的力量抓住,他开始对以往的生活都快要不那么自信了,“我上街了吗?”他坐在马桶上反复地问着自己,他真的有和邻居上街吗?其实除了如美,他似乎没有和任何人上过街的记忆。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说他和一个邻居上街呢?宝瓶记起以前是有过一两个邻居的,一个是楼上的,一个是楼下的,宝瓶记得有阵子他们的关系还很好,互相到各自的屋子里坐坐,打牌、喝茶或者聊天。后来楼上的那个女的和楼下的那个男的睡上了,宝瓶无意间撞见过一次。他本是想去楼下聊天的,可是下了楼便看见楼上的女的红着脸,春情勃发的样子出门来,宝瓶现在还记得她仰脸一眼就看见宝瓶时眼睛里的慌神,羞迫。宝瓶自然明白了,他以后很少串他们的门,后来他们自然奸情败露了。没有过多久,宝瓶和如美搬走了,宝瓶胡思乱想就从那会儿开始的,他总是担心自己回家,看见楼下男的春情勃发地出来,他担心极了。他还担心哪一天楼上那女的从自己的门里出来。事实上,那女的就曾经试图上过宝瓶的门,她在铁栅栏门外闪着暗示的眼神,脸颊上飞着红晕。宝瓶当然拒绝了她。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结成同盟,因此最后是他狠下了决心搬家的。
宝瓶现在还记得起女邻居的眼神,那女人什么样子他一度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事实上如美消失了之后,他完全淡忘了他们,那是一段不愉快的记忆。然而最近宝瓶发现他愈发真切地看见那副眼神了,宝瓶得承认那副眼神很具诱惑,前两天他甚至梦见了它们。它们飘浮在空气中,眨动着,令宝瓶夜不能寐,难以自持。
敲门声显得很局促,宝瓶不得不站起身来,并且拉了一下马桶绳。水流急速翻卷,低鸣着下旋而去。宝瓶对自己还没有想出周全之策感到蓦然的心慌,可是情急之下他还是找到了门把手,打开门。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盯了他一眼用脚有力地把门甩上了。宝瓶不得不返回原座。
眼镜已经坐回了原位。他们的脸上布满了喜悦的色彩,很显然刚刚进行过一个愉快的话题,他们的笑还停顿在脸上。
他们看着宝瓶坐下来,然后其中一个说,想好了?
宝瓶说,想好了。宝瓶的回答事实上令他自己都感吃惊,他怎么会自己先破了阵垒呢。他应该和他们继续对峙下去才对啊。他一边暗中谴责自己上了别人的套,一边却源源不断地叙说着,如失修的水龙头一般。宝瓶想,他或许是真的害怕了,他的妥协让步显然使对方喜形于色。他们说,你啊,干吗不早说呢。他们言下之意是何必让心理斗争了许久受了一番罪呢。他们知道宝瓶从坐下后心理就丝毫没有轻松过。他们对他的确很有把握。宝瓶说,我是跟邻居上过街。
而且,还是一个女的。女邻居。
从咖啡厅出来之后,宝瓶知道自己当时这么就范完全是想要摆脱他们。既然他们需要一个邻居,为何不给他们一个邻居呢。说成一个女邻居更能使他们信服吧。譬如他说到他和所谓的女邻居漫步大街后,就回到了家里,他们还上了床,宝瓶说到他们上床的时候,短须和眼镜几乎完全入神了。宝瓶几乎也被自己的编造所信服了,他几乎也快相信了这样的事实,他拐骗和诱奸了他的女邻居。宝瓶暗暗瞠目结舌。他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宝瓶说,那床上的活儿也要说吗?他们这才打住,自然他们的好奇心很是令宝瓶吃惊,即使宝瓶认为他们是负责案件调查的什么便衣之类的。虽然他没有对他们的身份提出质疑,但是他也明白了两三分,要知道他们的生活例子是少不了这些艳情的东西的。他如此一番实在是想尽早逃离,然后回到热闹的大街上去,回到盛装的人群中去。
一个人做噩梦,他还要极力地掐自己一把呢。他大概就是这样吧。
在大街上宝瓶这么一路说服自己。大街上五彩缤纷,那些气球真是像极了一个个蛋。天空出奇得晴朗,蓝得没有底。宝瓶停下来盯着天看了一会儿,他觉得那无边的自由从天边透过人群的缝隙,奔向了自己。宝瓶小声地哼起了歌。这一切自然值得庆幸。哼着小调的宝瓶继续这样向前走。出于一种本能的意识,宝瓶没有向家的方向而去,他走上了一条宽阔的街道。
宝瓶走在人群中,忽然内心升起了一丝无法抑制的东西。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是想恐怕自己太久没有上街的缘故吧。他嗅见了人群鲜亮衣装上的味道,那是一种令他感动与迷醉的温暖和蓬勃的物质。就像麦地。他们交谈着,他们的声音真切可闻,宝瓶小心地在人群中蹑着步子,听着人们对城市变化的评价,说着以鸭为媒,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诸如此类的话。宝瓶也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如果不是刚才略施小计,他还被他们限定在那个小逗号咖啡厅里呢。宝瓶为自己当时的机智有点骄傲起来,他甚至不愿意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来到大街上的。他只听见自己的身后那两个人的声音,他们喊他,希望他回到座位上去,老实地待着。宝瓶一点也没有理会后面贴在衣领上的声音迈大步出了门,然后几乎窜到了人群里去。贴在衣领上的声音此后就愈发小了下去,慢慢地宝瓶听见了另外的声音,那些声音嘈嘈切切,不乏温暖,像是从他的颈窝里漫了上来。这种声音让宝瓶觉得安全了些。他知道在人群里,他们是不敢把他怎么着的。
宝瓶想,即使他们会胡来的话,他会大声叫。那样他们就没有办法了。他边这么想着,边停在了一个小吃店的门口,小吃店老板娘的脸上抹了不少劣质化妆品,比那个案板上的面团还要白,还要炫目。她站在路牙上盯着街上缓缓流动的人群,手上不失时机地做着手势。她不停地动着厚厚的两瓣唇说,刚出笼的馒头、包子,又白又大。有好些人已经在一架屏风后面很响地吃着面条了。宝瓶看着老板娘性感的颈部,闻着小吃店飘在空气中的味道,肚子鸣响好几回了。一大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那些盐水早就无影了吧。他记得自己一接了电话就下楼去了。他在路上还想过或许今儿个的早饭有指望了。对于他来说,有一顿就是一顿。他心里可是一阵喜滋滋过的,谁知道却是这个样子。不去说他们的子虚乌有,胡搅蛮缠也罢,就是一杯茶、一滴咖啡也没有请他喝,反而让他宝瓶紧张得多挤出了些水分。
他咽了咽唾沫,唾沫一点滋味也没有。老板娘的眼睛很大,在雾气缭绕中有点勾人。宝瓶决定不看她,用手就开始抓住摞在笼屉上的一个白馒头。白馒头那么柔软,充满温度。这种在手掌中饱满握住的感觉真好,宝瓶觉得他可是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满满地握住过了。白馒头还有一个尖,尖耸耸地像一粒兴奋的乳头那样。宝瓶感觉到舌下的口水已经满满的,他赶紧用馒头堵住了。不用看,肯定有很多人向他看呢,他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还有老板娘的面,出丑流口水。大概是他的饥饿感唤醒了很多人吧,有很多人开始买馒头吃。宝瓶第一次表现得如此狼吞虎咽,站在一旁收钱的老板娘善意地笑了笑。很快,一个馒头在慢慢地变小,开始还有手指那么大,眨眼不到的工夫就不见了,宝瓶几乎很不情愿地将手从口腔里空空地抽出来。
不好,他说着的时候边焦急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没有带钱,大概是放在那件衣服里了。你看,换了衣服,钱却忘了放进口袋了。”
宝瓶实际上在伸手去抓住馒头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包括他急速地找口袋,脸上的表情和说的歉意话,他都在肚里急速地编排好了,他是没有办法,宝瓶是老实人,他的确因为不敌饥饿才如此下作的。要是往常,你打死宝瓶他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办法,一个没有办法的人,总要逼着自己弄点办法出来的。不过老板娘原谅了他。她是不是看到他那么香地吃馒头,无形中做了活广告呢?或者天生慈悲呢?宝瓶这么想道。或许什么也不为,善良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总之她一点也没有计较,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算了吧,下回多来光顾好了。宝瓶觉得她在雾气和锅铲碗筷的声响中愈发俊俏了。
然后宝瓶一边说“好的好的”一边就离开了。一个馒头下去就是不同,他觉得自己的脚下有力多了。他继续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地东看看西望望。街道上的店铺里流光溢彩,那些衣着鲜亮的小姐们走来走去,生动无比地说说笑笑。她们的脸庞充满了弹性,还有她们的四肢充满了青春活力。她们的视线偶尔射到了街上,落在盛装的人们的身上,落在了匆匆的脚步的缝隙里。
宝瓶一路走走停停,他的眼睛仍然闪着警惕的眼神,他有时候佯装站在一些巨大的玻璃橱窗跟前,看看里面有一些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事实上,更为主要的是他通过橱窗玻璃看看那两个家伙有没有跟上来。宝瓶的清醒使他自己很满意。
然而就在到达宝塔路和鲶四路交叉口的时候,情况意外地发生了。其时,宝瓶正站在人群里看着热闹,秧歌队和踩高跷的使宝瓶入了迷。宝瓶记得这还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时候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用手调皮地够踩高跷人的裤管。宝瓶站在人群里,和大家一样不停地拍手,他的手心都拍麻了。扭秧歌的人,扭着腰肢甩着手里的彩带,有的腰上还别着小鼓,脸上扬着笑。宝瓶觉得这些扭秧歌的要比他小时候看见的好看多了,不去说她们脸的标致,但就她们一扭一甩一挥一跳,就好得无话说了。或许小时候也这般精彩吧,唯一不同的是那会儿自己还小,小孩和大人的感受终归有区别的吧。宝瓶想,当年他父亲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彩衣里的奶子一致地跳着,抖着,翻腾着,心里也会和他现在一样潮潮乎乎的吗?
不过他很快就止住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这样是对死去多年的父亲大不敬。
扭秧歌的过去后就是踩高跷的,他们穿着艳丽的衣服,脸上的色彩掸得很浓,大概是太高的缘故吧,要不然谁看得到高跷上人究竟是怎么一张标致脸呢!宝瓶仰起头看着一个个高大的身影过去,那些空荡荡的袖管在空中翻飞着,她们的眉眼在阳光里更显得妖媚。宝瓶看得入了神,他几乎踮起了脚跟挪着步子。
忽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观望,那是短须和眼镜在叫他。他们说,你倒跑得快啊!兔子似的!
宝瓶没有想到这广稠的人群里他们竟然敢来纠缠,短须已经很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宝瓶想他别无他法,走为上策。他猛地将手用力劈下去,短须果然哎哟一声松了手。宝瓶一路推搡着跳进了高跷队里。他别无选择。一开始,人们对于宝瓶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大的注意,只是觉得很有趣,相对于踩高跷的那些高大的身影,宝瓶显得很矮小。他绕着那些高跷跑着,手舞足蹈的情形使一些观众发笑了。宝瓶根本管不了这些了,他必须摆脱那两个人。他心里恨极了这两个家伙,小声地咒骂着。这两个杀千刀的!
短须和眼镜站在人群里盯着手舞足蹈的宝瓶看,宝瓶会这么做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宝瓶觉得他们看他的样子像是在岸上看一个溺水者。看着他们有点束手无策的样子,宝瓶笑了,他觉得此刻的胜利属于自己,他也明白他不能再软弱了,否则的话他们更会加以颜色,得寸进尺的。
宝瓶边绕着高跷边挥舞着手,人们从他表情里判断出,这或许就是欢庆队伍的一部分。然而,很快他们便不这么看了,短须和眼镜从他的身后追了上来。宝瓶念小学、中学的时候都是田径冠军,腿上的功夫还有一些,追得短须和眼镜又羞又恼。由于他们加入了队伍,他们戏剧性的追赶增加了人们的兴趣。踩高跷的队伍显得很慌乱,他们像是在风中摇摆不已的芦苇。最后,短须和眼镜来了一个包抄,将宝瓶扑在了地上。那个踩高跷的抽出那个高杆然后向前去了,宝瓶惊恐地挥舞着手,企图不让他们沾身。可是短须和眼镜还是制服了他。
他们一边扭着他的胳膊,一边大声地嚷着。宝瓶断定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他觉得自己的腿发软。身上的衣服在刚才的厮打中被扯破了。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愈来愈不像话了!
你跑得倒快,胆子够大啊!
宝瓶无话可说,现在他被他们变成了一个疯子。事实上,刚才的情形或许真像吧。宝瓶想着自己刚才还在欢庆的队伍里手舞足蹈的,谁知最终没有摆脱他们。他几乎急得要哭,不仅如此,他几乎都快要有尿急的感觉了。他听见人群里衣袂闪动的声音,短须和眼镜边扶着他,边大声地呵斥着。
“你胆子倒不小,让你老老实实待着。可是你偏要乱跑。再跑啊!我们哥儿俩说过多少次了!你说说看,我们说过多少次了。啊?怎么就不长记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