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上游的健康人
到明天有多远
——北岛《无题》
你奔跑于大地上,如同惊弓之鸟,
游移的目光分开树木,
精疲力竭,逃离开
你脚下或身边一团团难缠的野草。
而在凌晨你将遇见河的支流——
你将明白,错误不是命中注定,
然后你在河上死去,以便在水中看到
鱼的影子渐渐靠近。
——(俄)英卡·安娜托里耶夫娜·库兹涅佐娃《惊弓之鸟3》
1
他到达小集镇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晚风在河面上激荡,傍河的那条水泥路和水面一样开阔,并且发白。偶尔有一两个骑摩托车的一闪而过,这之后路面上的寂寥和附近不远的那些散兵游勇的房屋呈现出一种难言的空荡,这大概属于平原该有的平淡无奇吧。
水清碧,很平缓,像是要徐徐地挺进小镇的腹地。两边的枫杨树愈来愈密集了,婆娑的叶影和响声在水面上倒映成趣,扑打着他的脸面。开始有些人声和些微而真切的嘈杂。有几个人影在树梢上降落下来的薄暮里走动,手里像是拖着农具,咯啷咯啷的。还有平板车的声音,好几个苹果贩子开始收工了。有拖拉机从那边高拱桥上轰隆隆地经过。水面抖动着,向他的耳里传递过来一波一波的机械的轰鸣声。
事实上他已经穿梭过好几个这样的集镇了,他的抵达或夜晚或白昼。小集镇有稀落的灯火,一如夏夜的星辰,寂清而迷人。当然,谁也剥夺不了他继续享有一个死者的孤独。至于小集镇的白天,少不了的热闹。那些平原上的喧嚣犹如一小撮散淡的热风,从人们的脚步和呼吸里传播出来。岸上,他们总是纷沓而来,他们指指点点。死者是永远拥有自由的,用不着介意这些。无休止的旁观,孩子们扔小土坷垃,这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有人说,他像极了一个途经此地的古怪游泳者。事实上,他的确很有吸引力。他仰面朝天,一路漂流。对于人们的议论和注视,他根本用不着理会,谁都知道世界上死者最强大。
高拱桥过后,是一些湿漉漉的码头。有一盏高杆灯屹立一旁,它的身后是屋顶,还有些树影。有几条船泊在那儿,其中有条围着芦柴席,上面贴的对联在灯光里很是刺眼。只有月亮上来后,它才稍微暗淡些。这里本来是一个粮站的码头,以前的热闹现在没有了,那只是人生庸俗梦里的一个小小回忆罢了。现在只有寂寥,即便其中一条机驳船上,传来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也是如此。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她来到了甲板上。头发散乱,像一小团草。
女人来开船舱的门,门的滑珠不太灵光,一用力,船晃动起来。他已经贴着船帮了。他的位置显然恰到好处,如果他真的愿意,完全可以看得见女孩子小苹果样的脸蛋。孩子是看不见他的,除非孩子趴在船舷上。如果孩子看见他,大抵会尖叫起来。吓坏了孩子是一件罪过的事情,无疑这个位置再好不过。月亮升上来了,照到他斜伸一旁的半截腿和看上去崭新无比的皮鞋。
女人哄了半天,才将孩子劝进去。一声巨大的拉门声之后,船舱里的声音只是一些琐碎而细微的音节,加之水浪轻轻敲打船帮的声音,传到水面上已经很是模糊的了,这船家的事情是和他没有关联的。那个船舷下的一小块僻静之所,他没有待到天亮。或许你要相信,就是深夜里的船,因为一波一波的漾动,使他离开的。在这个世界上纷纷梦起的时辰,或许你要相信,是船上女人曼妙而快活地哼声吓走了他。
或许就是这样的,他离开了不久,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往水里撒尿。尿水在月光里有一道弧,水声响亮。
事实上一路的清风月色使他的样子依然孤独,并且还有一种难以企及的从容。
就在这条枝枝蔓蔓的河流上,一年到头要有很多的溺水者经过。当然,谁也不会去作这样的统计,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吧,时间的长河里漂满了形形色色的尸体,然而这些仅仅就是一种想象而已。因为谁也无法将那些溺水者集中在一个纬度里。就像诗人们所说,那是一些不同的死者。他们不仅脸孔、服饰不同,而且语言也不尽相同,要知道他们生前可能操着各种方言。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和家庭背景,死因各异,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一路漂流,悠悠荡荡,始终闭口牢守自己生的秘密。
朱登奎,数以千计的溺水者中的一个。他浮现在南门水闸的一个清水荡漾的湾塘里,脸部白白的,有点水肿,头发像水草。他当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那身藏青色的衬衣。胡子很长,在河面上因为下午阳光光线的缘故,看上去仍然在吱吱地生长着,像是水分充足的草一样。他的眼袋很深,鼻子在平平的面孔上更显高挺。至于他的年龄似乎模糊难辨了。朱登奎在河面上就这样朝天仰着,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无人问津。一个在河边放鸭的鸭倌看见他在水面上的位置移动了大约一米的样子,不知是水流缓慢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顺利的水上路程总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
好几天后,鸭倌看见他还停留在那儿,水花生和一些庞杂的水草缠住了朱登奎的腿部,于是他用一杆长长的竹篙将朱登奎捅了捅,他想将他推出湾塘,推上顺风顺水的河道。他推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推动。那边河塘上有两个人走着的时候,他想喊他们来帮一把。可是他们往这边看都没有看一眼。鸭倌是一个结巴,而且结巴得非常厉害。熟悉他的人们都说,他的嘴里吐出的话断断续续的就像是鱼吐的泡泡。
那边的人一路说着话,很快就走了过去。他们一直没有回头,步子真的走得很快。他们像是急着赶到哪儿有什么事。
鸭倌盯着河里的溺水者看,他忽然觉得躺在河面上的家伙倒有点怡然自得的意思。既然这样,那还关我什么事呢?
紧接着的事也是忽然间发生的。他像一个疯子似的在河堤上狂奔起来,被他追上的两个人几乎吓了一跳。他们过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结结巴巴的人告诉他们,河里的那个死人手动了一下。他们听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笑着将牵着他衣角的手用力掸掉,揶揄地说:“哦,这我见多了!我还看见爬上岸回家吃晚饭的水鬼呢。”
结巴鸭倌就开始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这个人沉下了脸骂他神经病,身子一让,根本就没有让他逮着。那个笑着还要揶揄下去的人被这个人拽走了,他对他说,理这个神经病干什么呢!
结巴鸭倌最后胆战心惊地回到了原来位置上,他盯着朱登奎的袖子这儿看,他似乎又看见手动了一下。河堤上一下子看不见什么人影。他用竹篙捅了捅,笑了起来,原来是好几条鱼。它们从溺水者袖筒这儿鱼贯而出,然后轻轻一仄身一摇尾就游走了。鸭倌撵着他的鸭群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想着就会笑起来:自己真是大惊小怪了。
作为溺水者朱登奎,被结巴鸭倌用长竹篙捅出湾塘后,他的路途就顺利多了。虽然傍晚时分他还在半路上,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惬意,双臂平放在水面上,舒坦之极。晚霞染红了河边杂草还有一丛丛水花生,他苍白的脸孔甚至像涂了一层胭脂。这个时候他哪里像一个死者呢。如果他愿意睁开眼睛看的话,阔阔的河面上那层绚丽的天空一定是他一辈子从没有见过的,鸟儿从空中向南飞过。河堤倾斜得很,也很高。好在通往南门大闸没有什么岔道,所以他很顺水。偶有晚风起时,他就更快点了。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经过了一座水泥桥梁,是桥边小店里的人先看见他的,然后有很多的人都发现了他仰躺在水上,而且还随着水流轻微地荡漾着。桥上也聚集了很多的人看,这儿是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了。水泥桥梁上缠绕的几根枯枝差点刮住他,不过水流还是将他带走了,他从桥梁下一穿而过。有几个人像是为了看清楚他的脸,趴在了桥上。
中午的时候两岸的人就更多了,有几个站在码头上淘米的女人端着淘米箩子起初并不明白桥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只隐约看见河心上黑糊糊的一团。当然她们最后看清楚了,她们退回两个台阶,眼看着溺水者通过。溺水者此时显得慢慢悠悠的。岸上的人群里有人说话,那是一个头发斑白的骑自行车者,年过四十的样子,他挺着高鼻梁大发感慨说,昨天他去赶集还看见他,现在到这儿来了。然后他说,他一路下来可走了不少路了。
怎奈无独有偶,两三天后经过的溺水者是一个23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白底黄豌豆花的裙子,脚蹬一双黑色的皮凉鞋。她是在朱登奎后面来的,如果不是他被意外地停在了湾塘那儿(那阵子,他几乎像船一样被搁浅了),她一个女孩子是永远赶不上的,就像现在的时光永远赶不上过去。她当然要比他幸运些了,首先是上游的运河水涨了,往下游的水很湍急,她过去的时候很快,那会儿朱登奎横在水面上,被草茎缠绕不放。其次她没有朱登奎漂进了秧田的经历。那会儿完全出于偶然,他被一个灌溉河闸口的漩涡吞了进去,之后他到了一个窄窄的河道,然后他就美妙如鳗鱼那样滑进了水田。第二天插秧的人看见了,用力把他抬起来,那些赤脚的人大概有四五个之多,他们齐口打着插秧的号子就把他远远地扔进了大河里。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他身上的泥污,水很快会冲洗掉的。
倒是有一个人提议,就把朱登奎放在田埂上或者一条拖拉机耕道上,那样的话,他的家人就会来认。
不过这一提议,附和者少。因为谁都知道,这个饱满的湿漉漉的溺水者显然上路多时,离家万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上路。他们的想法和此前那个结巴鸭倌别无二致,如出一辙。
一个人很是天真,她站在秧田里,眺望那边亮亮的一截河面说,水跟水是通的,或许又把他送回去了。
没有人笑。他们继续插他们的秧,脚从泥窝里拔起,后退,有很大的响声。
当然她的幸运远远比他多得多。譬如他的父亲曾经游街批斗,一直斗到死。他跟着被拖出去斗,所谓父债子还。任人拳打脚踢、戴帽子、画墨汁、吐唾沫。而她是没有过的,她的父母也就只是上山下乡过,对于她来说这些只是一个巧妙甚至滑稽的历史词汇而已。而他不一样,历史对于他就是身上的新疤旧痛。譬如他隐姓埋名,而她毫无必要。譬如他没有爱情,只有家庭。而她又不一样,她是有恋爱史的,堪称回肠荡气也不为过。当然,他也有过一些幸福,这些都是他小心翼翼捂热的。而她,有些东西完全是唾手可得。
假如他和她相逢并且有一场美丽的对话的话,他定会对她说,对于生活,你太任性,太自私而不珍惜了。至于他自己,他会说,我嘛只欠一死了。当然对话只能是一种潜在的设想了,因为世界上的溺水者永远不能邂逅,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这样的秉性。
2
因为是午间,人很快就散去了,只有几个小孩跟着走了一阵,还试图用路上的土疙瘩击中他,有时候几乎就在他的耳朵边炸开了水花。后来小孩子离开了,河面安静了下来,阳光照耀着河心的溺水者。空中飘来了一股饭香,饭香几乎在他的身体上边打转,久久不去。一些蚊蝇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它们嗡嗡个不停。夏季是真正到来了,以往下午四五点钟河面上才会有蚊蝇飞舞的,现在显然河面的情况有所不同,温度也提高了,拥挤的水草发出燥热的气息。夏虫在草上开始弹跳不停,到黄昏时分就更为壮观了,黑麻麻的一片。当然,知了声少不了地完完全全覆盖住了河面,那声音浩大无边。
在这条河上自然少不了树,那几乎是溺水者的福音。树阴的透光使他们的脸庞前所未有的光滑湿润,朱登奎脸部浮肿了些,光洁度更好了。远处的那树慢慢近了,树上闪烁着金黄色的果子。就在他几乎经过的时候,正巧果熟蒂落,有一个就砸在了他的额头上。扑的一声几乎响彻他空洞的身体。树干弯向了河心,人们之所以对它不理不问,完全是因为好几年前的夏天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馋嘴为了吃到果子爬上去,然后就落了水。这棵树简直就是一种诱杀。
有些果子散落在河面上,还在往下掉,咚咚的落水声在他后面响着。
他好远下去了,在两三天后大概同一个时辰,那个23岁的姑娘经过了这里,当时的围观者要多得多,她的衣服和皮肤的确如诗人们的诗句所写的那样:像白莲花一样。总之她很耀眼,有时几乎看不清楚她的脸和表情。而朱登奎的表情不一样,呈现出一贯的坦然和惬意似的。在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叫舀定的傻子,人们怂恿他下河将漂亮的女尸捞回家,他们对他说:“你不是跟你妈要女人吗,那可是现成的。”人群的笑声像岸上一阵爆竹。
她的眉微微蹙着,与其说她似乎还带有某种生前的疼痛,还不如说她像是反感岸上人们的玩笑话。她是从公园的湖里出来的,那是一个人工湖,湖水悄悄地通往运河,然后是橙子河。她起初并不顺利,公园里的水有点糟,因为天黑,她走下去的时候脚几乎插进了淤泥里,她摸索着将鞋子和脚都洗了洗。她想,这河的泥污跟躺在河面上的她显然不相称。总之她不想人们看见一个糟糕的溺水者形象。之后她走到了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出于一种难言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情感,她希望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她。最好是她或者他(初恋男友)的妈妈。事与愿违常常有之,这次也不例外。
早晨来公园锻炼的人很多,她在水里,人们在岸上,咫尺天涯。公园广场上有人跳舞或者舞剑,平底鞋的脚步声和抖动的剑花,在爽朗的空气里真切而怡人。即便晚上有一对情侣在一处假山背后接吻,他们也没有看见她。
河道早春已经疏浚过,据说是为了在不大的湖面上弄几只游艇供人们在杨柳依依之下游荡,就在她离开了的第三天,公园湖正式地拥有了一个小小的游览线。人们在公园里摩肩接踵的时候,她的家人早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妈妈会昏厥过去,爸爸会一直沉脸不语。这她是设想过的。当时她呆呆地坐在公园的一座红桥上,想到了深夜。她在水里本能地扑了几下的时候,她几乎真切地听见公园围墙外的街道上的动静,那是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匆匆而过。
那一刻天地之间安静得很,她像是拥有了一个最佳的姿势。此后她就一劳永逸地躺着了。
事实上她还是赶上了时候,否则她几乎和茅草长在一起了,甚至会在那个偏僻的角落一辈子。好在水一漾动所有的草都复活了,之后就是河水愈来愈清澈,河面也愈来愈开阔,可谓真正的水到渠成了。水流将她带到了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起初两岸落英缤纷,花团锦簇。空气里的草香荡去了她经由内陆河的泥污气息。天空云朵倒映在河面上,使她看上去几乎就像是睡在云上一样。
事实上,夏季早就悄悄地来到了河面上,蚊虫变多了,水草和两岸的树木有一股汗腥,更为重要的是把白日耀眼的白光在绵延的河面上拉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