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烟就此点着了。我的枪一接触到他们的嘴唇上的那株植物,我的枪的意义就开始缩小,这时候只能剩下打火机,紧紧地被我握在手心,在蔚蓝色火焰的尽头里,烟丝轻快地响着吱吱的声音。这是一种有味道的声音,它均匀、松散、软弱。你会觉得枪口冒出的火焰是那么刚直,坚挺有力。即使熄灭了,在想象中仍然像个英雄,值得回味与称道。
屋子里充满了烟雾,一会儿的工夫就这样了。我的目光和他们交流起来相对来说就要困难得多,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他们的脸孔。他们的面影忽东忽西,似乎在乘机搜索着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有点烦了。我连续咳嗽,旨在暗示他们,另外,我不再掺和到他们的话题中去了。然而,我愈是这样,他们大有愈演愈烈的味道。我寄希望那个像我表哥的人能够透过烟雾把我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他们兴趣盎然兴奋异常兴高采烈就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没有一点关系没有一点关系关系关系关系咚咚咚咚呛嗨……我累我烦,这一切作为原因还不够吗?直到很晚了,他们两个才离开这里。那个叫葛宾的半个人影也没有见到。浑蛋。
我觉得我身体的底部显得很沉重,伴随之的是一种下坠感,我紧紧地收缩自己,内部的感觉开始疏松散乱不由自主愈来愈不安,同时有一种灼热在我的底部慢慢地扩大,蔓延,找寻恰当的通道。它已经慢悠悠地来到了不可阻挡的现在。现在我就要办这件事。我觉得它是一件大事,真的,大事。我穿过一条街,面前是一所中学,铁栅栏门关上了,里面蹲伏着黑暗的兽,他们的呼吸汹涌,他们占领着此刻的校园。我从旁边洞开着的便门走了进去。校园里静悄悄的(我想我只听见黑暗的微喘),这里完全像一座被冷落下来的公园。传达室的老头,瘦得很,竟然还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制服。我和他已经很熟了。我笑嘻嘻地同他打了一个招呼,赵师傅啊,我又要办公了。他正看着晚报头也就抬对着报纸说了一声,好啊,欢迎啊。灯光照耀着他谢了的秃顶。我每次来办公我们都少不了这样的对话,他今天之所以没跟我边说边笑,大概是手上的晚报吸引住了他。
这是一座粉红色的大楼,在白天它给人这样的印象,但是现在在黑暗的夜里,你只能看得出它的黑黢黢的影子。夜色温柔,楼群犹如一个巨大的硬块。校园小径上的路灯显得神秘兮兮的。这一盏亮了,那一盏熄了下去,这一盏熄了下去,那一盏亮了起来。所以靠近路灯的东西,譬如黑板报的一角,一条石凳,一尊晨读的雕像,等等,在面前一闪之后,随即就消失了,想再见到,那要等到灯盏再度亮起来。
我踏着黑暗中旋转的楼梯,推开一扇玻璃门,里面漆黑一团。以往厅内总会有一盏灯亮着,我在黑暗中站定,头转向西北方向,厕所的灯根本就没有开,在一团漆黑中,你知道的,再睁多大的眼睛也没有用,空荡荡的黑暗中站着我一个人。
听,那是我呼吸的声音。除了听见我的呼吸外,远处有滴水声,它很缓慢,落下来很清晰,可谓掷地有声。无疑是楼里哪一个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仿佛就从这上方落下来,落在黑暗的中心。既然一楼的厕所灯没有打开,那就到二楼去看看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扶着墙上去,沿着向上升去的楼梯。我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很想念那把枪,如果它现在在我的手里该多好啊。只要一扣动扳机,眼前就定会有了光,有了光就不会到这地步了。
在黑暗中寻找一盏灯竟是那么的不容易,这是我始料不及的。黑暗很浓重,在这种黑暗中我看不见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我快感觉到自己都不存在了,唯存在的脚板踩在台阶上的触感还能告诉我,我还没有变成黑暗中上升的尘埃。我并没有逝去。我仍然存在。想想看,在这么大的一个空荡荡的大楼里,有一个人在登着楼梯的台阶,况且还是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这多少有一点令人害怕。你再想想看。
我的眼前终于出现一丝光亮的时候,我知道我这是登上了这一栋粉红色的七层楼的楼顶。我把通向楼顶的小门打开,夜晚的光亮变得宽大了一点。门的转轴声响了起来,从我的手边滑了过去,慢慢地一直向下直沉,沉进我身后的黑暗,像一只栖息在这个良宵的什么鸟,边尖叫着边滑翔着落下去(这一幢楼里没有一盏灯亮着,真够呛)。我想我已经来到了楼台上。楼台上面还比较干净的。麻麻亮中可以看见纵横交错的水槽和管道,管道有粗的有细的。我想,我得解决一下了,我拉开裤子的拉链。
我双目微闭,眼帘外是黑暗里渐渐平息下来的城市的声音。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经过一段时间的间隔,我终于听见了一种声音从地上升了起来,先是很响亮的一声,像一个铜板落在了地上(还要是崭新的),多么激动人心的声音,多么酣畅淋漓的声音,多么会设下悬念的声音啊。中途,我想,这样不好,这样多不好,这样真的不好。于是,我竭力地控制住了自己,我身上的水龙头就一下被我关紧了。我拉好裤子的拉链。我想,我是无法返回了。再从原路走回,我肯定不干。那不是等于把我扔进黑洞吗,开玩笑(叶晓频大概在罗镇睡着了,无法知道我现在的窘境)。
我仰首向天,天星月皆无,寂寥无比。
我开始感到沉重的睡眠的到来,它摧枯拉朽。反正眼一闭,哪儿都是屋顶,帐檐。我现在就抱着在哪儿都一睡的想法,再说眼下是春天了,露宿一夜一点也没有关系,死不了人。楼顶的上面有好几片毛毡纸,一张好好地铺在地上,另一张斜倚着楼梯的门。我躺在里面蛮好。赵师傅也许以为我早就不声不响地出门了。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来将我从楼顶接领下去。既然蛮好,那就睡吧。就这样,我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二天就在眼前,天边微微发白,一切显得十分安详和宁静。白天的光亮降在树梢上,降在我的身上,降临在楼群的上空,紧接着慢慢地沉下去,沉到地上,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校园的花草树木、操场、院墙外的街道,都闪烁着白天的微曦轻启的光亮。校园的所有的小径也一条一条发白起来。
这是一趟开往罗镇的列车,人少得很,一点儿也不拥挤。车慢慢地行进在暮色中,车厢里显得冷冷清清的,我是在第二节车厢第四号上的车。我什么也没有带,包括简单的行李。至于我是否在罗镇过一宿,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考虑。我想,我现在是去罗镇的途中,有了这个就行了,其他的根本就不必顾虑了。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呢?我的那把枪正在我的口袋里,右口袋里。我的右手一直紧紧握住它,以免我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别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一包飞马牌香烟此刻正在我的左口袋里,理所当然,这就不必用手时时刻刻地握住它了,它不过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通事物。但是作为枪,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冒这个险,简直是自讨苦吃。其实,它不过也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东西,只不过是这玩意儿的含义别人还不会明白,即打火机的含义居住在枪的含义里。当看到它狰狞发亮的面孔时,不吓倒就算好了,哪里还有兴致去领悟它是一把作为打火机的枪,也就是一把打火机而已。基于这样的考虑,我的手一直握住它。
我在车厢流动的暮色中打量着乘坐这班车的人们,一个也不认识。我只是看看而已。暮色使他们的面孔很含糊。我还一边在用我的拇指和其他的手指头抚摸着枪的身体,它所有的纹理。确定哪是一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哪是一个引起我思考一番的骷髅。正由于这样,我一直是一个右手始终抄在口袋里的青年,人们不究其里。
到了罗镇,黄昏还没有离开这里,我一直向渭河路上走去,路旁横一个竖一个停着三轮车,这种车子体积小但可以坐得下五六个人,人坐在里面膝盖碰着膝盖。车旁边正聚集着一小撮的人,他们在商议着块把钱的生意。这时,天下起了小雨。这场春雨绵绵地下着,我便在此刻的黄昏中湿漉漉地走着。然后,我上了三轮。这种车子确实小。也正是由于它小得很,所以它就颠得特别欢快,渭河白哗哗的水一节一节地延长,向后流去,机板船的影子、船上人走动的影子也抖抖忽忽地向后流去了。当然你无须担心,它根本不会翻掉。我的对面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头,他倚在身后那铁皮薄得很的车厢上,像倚在自家的山墙上一样安详,他打着盹,鼻涕正从他的鼻孔里流淌下来。流得很缓慢,很缓慢呀。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上,田野绿油油的一片。我下了车后,走了一段路。在一个人家的屋门口,有一个女人正在洗衣服,只见她身穿大红袄,头戴一只花。尽管暮色暗淡,但是我还是看见了她被暮色水光所包围的手和她埋头劳作的脸庞,她正是我的叶晓频。我看见她了。她却丝毫也不曾看见我,我在暮色细雨中返过身,离开了这里。我想,我只有离开,看到她了,她蛮好,她好好的,很完整,像肉体一样真的实实在在。一点也不虚幻,也不破碎。我来了就是为了离开。
我现在坐在我的办公桌前,这是我从罗镇返回的第368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这样的早晨我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也就是说,我喜欢阴雨天,那淫雨霏霏的模样很是可爱,它们勤奋地补充着我们的视野。我对雨有过想象,曾经设计过冬天的雨、夏天的雨、春天的雨、秋天的雨,并且自己在自己设计的雨中走动,走远,走到最后谁也见不到我的影子。相对来说,我将自己置于春天雨景里的时光要比其他多得多,我奔进雨帘中,我消失在绿色的草地,我甚至觉得这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了。
办公室里洋溢着阳光的气息,我对它无可奈何,我对我无可奈何的事物通常的处理方法就是不予理睬,正眼瞧也不瞧。倘若我的心情不那么佳的话,我就对它产生蔑视。不过现在,我的眼神还比较柔和,也许我的心情还不错,我想象着我和风一起在雨中,在草上。我和风一样没有影子,但是我有力量,有方向。我想我现在就消失在窗户外面,在草地的上空暗暗飞行。
碧螺春,名茶之一种。色泽青翠,蜷曲呈螺状,原产于太湖洞庭山。
这是我的同事送给我的,其实我并没有喝茶的陋习,我只是往孤独的肚里灌一些白开水,涮涮我的肠胃而已。阳光照在我的杯子上,并且停留在透明的杯壁上闪动着它狡黠的眼睛。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眼睛之类,这不过是我多情的想象罢了。我对于想象要比对街上任何一个激起我愚蠢情欲的美女要多情得不知几倍。因此我固守着我的杯子、词典、香烟、书本、镜子、衣架、灯光等等,我也坚信乐趣在它们的身边也能确立。
这杯子,就是被阳光照着的杯子。我看着它,觉得很空洞,它把它零散的线条铺陈在虚无中,我很想把它放在掌心里,用另一只手向下用力一压,就如同压一个纸杯。那肯定易如反掌。我看着它,说实在的,我还有点迷茫,就像我第一次面对叶晓频的裸体一样。
水慢慢地注进杯子,水很亮。它是无色的,它在阳光里很平静,在黑暗中它可就是另一副模样了,可能它还很危险。不过,现在它在我杯子里,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杯口开始向上腾着热气。这杯子现在是在阳光下装满水的杯子。它的肉体是水,透明,不仅看到它的胸膛,还能看到它的后壁。我自以为这一点想象不赖,没有杂质,它很纯洁。
下面,我开始将茶叶在指尖轻轻地拈动,我感觉到它们强劲的微末。它们的色彩已经有点暗淡了,不过并不令人失望,因为它们在杯水里又恢复了它们的青春活力。它们在水里慢慢地舞动着,我想它们这时候很柔和,变得丰满。它们继续下坠,堕落的姿态优美无比。最后,它们躺在杯底。它们开始做梦去了。
它们也许梦见我一会儿合上一会儿打开的嘴唇,我的管道般的肠胃。
杯子倾斜下来的样子,事实上要比它静立更具有美感。水滴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也很优美,它先收缩着,使得声音圆润光滑赛似珍珠,然后慢慢地散开,声音渐渐地铺在那里,扁平,略微潮湿。太阳在我的桌面上很耀眼。它的存在像半信半疑的谣言。我开始数着,桌面上的水滴里那些个小小太阳小小月亮。
他们在我的身后算二十四,扑克牌甩落的声音时时传过来打断我的思路。此外还有溅开的瓜子壳声,报纸的翻动声。太阳使这些声响很脆、很尖利。最终我的耳鼓膜也很脆了。但是,这无关大局,至少我以为这一切无关痛痒。对我的人生,我的乐趣。这时候,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向我这边飘过来。在我的背后稍作停留,然后慢慢悠悠地来到我的跟前,这是一个鲜花一样的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目清新,在阳光里很像崭新的纸做的,无比光洁。她的一步裙也同样十分诱人。告诉你,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能满足我。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她嗑着瓜子,动作优雅、娴熟、无可挑剔。她的糯米牙切开瓜子,然后,她的手在空中微微地一扬。可以这么说,瓜子不是她的牙切开的,而是她口腔里回旋的声音使它胀裂的。
看,那些瓜子壳在阳光中像一群千纸鹤,它们飞着,飞着。
我认识你。她对我说。一天傍晚,我正朝窗外扔西瓜皮,我们这儿一直是这么个习惯,此外还有纸屑、垃圾都是从窗户口扔下去的。你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路过,西瓜皮打在你的头上,你当时没有说什么,也许说了什么我在二楼没有听见,你仰起头向上看了一下。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说实在话,如果你仰头骂一两句,我心里就会宽慰得多了,事实上你就是没有张嘴骂人,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找到你和你说清楚。由于你经常待在家里多,我寻找的难度就大多了,难度越大我就越发有兴趣,我这样的兴趣是很奇怪的。我也说不清楚。今天早上我推窗时,看见你正在此路过,我的心一下怦怦直跳起来,你好长时间不在我们家窗下的路上走过了,你微微侧着头显得很忧郁的样子,我觉得很有意思,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压抑不住一阵高兴的冲动,我的嗓子里得意忘形地鸣了一声,一个模糊的音符。你知道我太激动所致。我下了楼,紧紧地尾随着你。姑娘的眼睛很大,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着。我说,我不认识你。我也记不清楚有这么回事了。这句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是在心里说的,我已经习惯于沉默不语,我对我这种状态所具备的毅力很满意。至少现在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