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过去,还没等他走近,三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骑着自行车从那边过来了,他们为他们所谈的忘乎所以,一点也不曾在意那只可爱的小鸟,它被碾死了,那猩红色的螺旋桨像溅开的血。他既不摇头也不摇肩,只是怔怔地望了一眼,就悻悻地回走。他边往我这边走边低着蓬乱的头又打开了黑包,他掏出一支笔,一张纸,还皱巴巴的。
他这样写道:多上一道劲,它就飞得愈高。你愿意买下一箱吗?小孩会喜欢。一架收你3块,你可以赚2块。一大箱500架,一小箱100架。最后,他顿了一顿,又在那张纸片上写下这么一句话:我是一个哑巴推销商。是的,我的字明显要比他的好得多,我在纸上说,可以去看看货?他点了点头,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很不好看,像一个搁得过久的陈橘,充满了皱纹。我跟在他的后面。我想,我现在是跟在他的后面。他边走,还边掉过头来,送我一个难看的笑,他说,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他的脸孔很模糊,我觉得这是从某个人的梦里走出来的。不过,话说回头我就是从你某天的梦里走出来的一个,你当时很清楚过后就模糊直至消失殆尽的影子也未可知。现在,就是进行着的梦,我认为可以这样认为。
理所当然,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不过我想象过它肯定存在,确凿无疑。就像现在走动的我一样,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我的面孔、身体、衣着。倘若你认识叶晓频的话,也许能知个一二。如果你想和我认识,那就请到我的房间里来。现在不行,现在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还要将今天的莫名其妙尽兴进行下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踩着楼梯,楼梯上痰迹斑斑,墙壁上更是乌七八糟的。另外,需要说一下的是,墙壁上的雨水长期洇迹就像阴天之云,它们静静地缩在墙壁里,伺机而发。我又犯毛病了,我的毛病就是激动。我激动是因为我现在的想象与比喻。
房间的窗帘是一块快退尽颜色的法兰绒,上面的花纹斑驳不堪,拉开一半,房间里因此半明半暗的。靠窗的桌面上半个中午的影子躺在上面。它的脚垂挂及地组成一个三角形。他的一双拖鞋压在这个三角形的一条直角边上,在这个三角形的内部有三四个黑头的烟蒂,很焦虑,我似乎闻见了这股味道。慢慢地,在这个味道的最后慢慢地漫上来一阵异味。终于(我应该说终于),我在门的背后看见了一个红色的水桶,里面的尿黄漾漾的。在左边的小门内,靠墙放着很多的纸箱,纸箱堆得还算整齐。他说,喏,这是货,随便哪一箱。我打开了一个纸箱,里面的塑料薄膜透明无比,可以看见小飞机嫩嫩的翅膀。他很快地装好了一架,又很快地绞足了劲,它立马就飞了出去。
飞机在房间里飞得异常有情趣,它先是稳稳飞来,又稳稳飞去,忽左忽右摆动着高高低低的翅膀。慢慢地,它像失控了,一头直栽了下来。就在它快靠近地面的时候,也就是离地面15厘米的时候,它却摆平了身子。稳稳地像一只小鸟落在地面。如同在街心公园见到的一样,真是妙。更妙的是我在阳台上看见他家的小院里还有很多,有的像烂树叶,显然很久了,有的则还很崭新,如果你愿意把它想象成小鸟的话,它们就快要从你的眼前飞起来了。我想,他和我一样,孤立无援。到底为什么呢?是的,是世界为我们规定了一切,我们的赛如粪便一样的忧郁。
我想我该离开了,因为他在和我说再见呢。喂,他边说边用手在我的眼前划了几划,他以为我睡着了吗?我怎么会呢。我挥了挥手,就此别过。
我现在肩扛一个纸箱走在大街上。
我想我扛着纸箱在大街上走很有意思。
我想我扛着纸箱在大街上走很有意思这很有意思。
我路过“世界尽头”酒吧时,我碰见了我的朋友王舀,他的头发染成了棕色,他的服务生制帽下露出一小撮,在阳光下异常漂亮。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这我懂,因为我的肩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王舀问我,现在怎样?我说,什么怎样?他说,过得。能怎样?我说。我想我是应该这么回答。我接着说,这是我今天说的第一句话,对于什么呢,对于一切,我已经懒得开口了,你说说看,我的生活能怎样?他笑了笑。现在他的手拍在我的纸箱上。以前他的习惯之一就是拍人家的肩膀,我沉默着望着远方,远方小罗山的影子很模糊。但是我对小罗山的记忆却很清晰,那是一年秋天,那时我还住在草桥,我的居住地与小罗山恰巧在城市的对角线上,我和王舀还有他的兄弟王沅从我的小屋出发,穿过整个城市,当然是徒步,当时登山的情形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是在一个形容词上攀登。我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模拟自杀。在小罗山的大觉寺(这是一个目前还荒置的寺)。王舀说,当然记得,我所有幼稚的言行举止统统在脑海,其他的可能忘得一干二净,这永不会忘。一个人倘若失去自己幼稚的记忆,那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玩意儿头。我说,你在阳光下说了一句绝对可拿出去出版的话。他再次笑了笑。这时候,我的面前闪现出他在我们年轻的游戏中从古寺的檐角下跃下的情形,那时他也那么笑着,不过,我想,它似曾重复,一模一样,其实时间已经载走了过往的笑面,却永远不能等同。他在阳光里转身,消失进酒吧间。我一路走,还能把什么记忆串起来。
我想我得继续往前走,和我的纸箱。
我想,我不再去想什么,我现在在走路。我肩上的纸箱一点也不沉。春天的风就是使人舒服,它吹着我的身体,使我不得不想起叶晓频的手。那双白皙动人的手,在我的想象中,它们还在我的肌肤上游走。这没有办法,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时候,我决定去一趟国防园(这是突如其来的决定),我老早在哪里看过一架被淘汰的飞机,很大,在树阴里显着白色的身体,像只巨大的白鸽。想到这儿,我又不得不想起我的那把作为打火机的枪上的那只鸽子。只要我的想象不出意外,它很乖巧地待在遥远的抽屉里。我一边这么想象着一边这么走着,我想我的步伐无比轻快。过了海潮路,在秦城大厦的背后,国防园显得很静,里面的人很少,有的只是十来个小学生,他们在这个公园里走动,奔跑,喜笑颜开。这里的空气因此很有生气地晃动着。我在一块草坪上坐了下来。我想,我在想办法度过这一天。
我很快就组装好了一架,我又很快地让它在我的掌心里飞了出去。它在空中飞着的影子很吸引人。果然,有几个小学生向这边走来了。他们盯着那个在空中飞翔的红色影子。嘴唇在不停地蠕动着。我想,他们在低低地说,高点,再高点。第一架飞机安全降落的时候,我的第二架飞机已经飞了起来。我手的动作愈来愈熟练令我极度满意。第二架落下第三架飞起第三架落下第四架飞起第四架落下第五架飞起……我觉得我开始尝到了某种乐趣。我的手一直没有停,在空中翻飞着手的影子。要使它们越来越快,就需要我继续这样下去。我的理想速度是第一架飞出去时我的第二架也飞出去,第二架飞出去的时候第三架也飞了出去,依此类推,所向披靡。我想象着500架飞机同时在空中飞的样子,我快要乐昏了。
不过,小学生很快就走了。
我仍乐此不疲。
太阳将一个树冠的影子移动着,我想这就是下午流动的时光。没有谁能够与我共享这一个时刻。我继续着我手的翻飞,它变得愈加坚硬迷人,不可思议,超越了时间之外。
我走在通往南郊路上的时候,我肩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这我得告诉你,那一箱飞机模型已经不知所终。我想,这一切仅仅出自我的想象而已,而已而已。倘若它们确实存在的话,也许它们正在它们被规定的区域里生活,或飞在空中,或泊在地上。事实如此,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我想万物不外乎这两种情形。我对我认定的事物有时固执无比(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所以我这么说不一定合你的意。南郊路上的人来来往往的,这是一条通往火葬场的路,一路哀声理所当然。总的来说,这是一条死亡之路。每一个行人的脸色都很暗淡,目光迷离。
人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地点,你得承认,你必须承认。我离开了他们和他们造出的哀声,顺着夫子庙路一直西走,渐渐地,我想,我到了这个地点,这个莫名其妙的终点(在我现在敲这些文字时我很希望这个莫名其妙的一天早点结束,免得您莫名其妙地忧伤)。一个老头从阳光中站起身,拦住我,问我干什么,我说,到这地方来能有什么好事。接着,他晃着一圈钥匙,他的眼睛很模糊,像一个白内障患者。我跟在他的身后。通廊越来越暗,我只是看见远处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点午后的光亮。这光亮让我觉得安全。此外还有脚步声让我倍感亲切,它是那么沉着响亮,一步一个声音。连续地在空中抬高压低,再抬高、压低。他边走边回过头来说,人都死了,你要保重啊,想开点啊。我不知我有没有点头,或许点了,或许没有。人生百无聊赖即使点头也不一定有足够的疗效。我连续听见两次金属哐啷的响声。我还能够辨清门的打开,接着是那个巨大抽屉的打开。太平间里的空气很干燥,夹着一丝阴凉,里面飘荡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我想,我现在看见她了。她是谁,她是谁呢?这个贴着标签129897的大抽屉里的人,也许就是129897。她现在成为一个数字,她已经停止了人世间的演算,与这个抽屉一起凉气逼人,让人忍不住忘记哀与伤。
我要说的是,我现在的感受,我看见她,我是指现在,和看见一根木头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那个老头站在一边说,可以了,回吧。她头部的裂痕在发丛中若隐若现,面部还能看出整过容的迹象。她是骑自行车下坡,刹车失灵了,当面迎上了一辆重型卡车。老头这么告诉我。我说,知道,知道,知道,我说,我说了吗?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日子过去了一半了啊。我像这个日子的神经在抽搐,阳光真是异常强烈,我坐在这里想了好一会儿了,今天的阳光要解决我,在和我说不过去,空气中黏黏的物质,漫漫的。我还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水腥味。这里离我的家没有多远了,我想,我在休息,我需要休息。我一屁股坐在路牙子上,偶尔有人车的影子在我的面前飞驰而过,从远方而来又消失进远方,一直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当然,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或东或西,彼此之间也都很模糊。不过,我想,他们身上永远携带某种可能,也就是说,我,就是此刻坐在路边的我,和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有诸如此类的某种关联。她要么是我的母亲,要么是我的妻子。我激烈地想象和她们在一起的情景,我头脑里一直是思绪纷纭。
我必须时时刻刻地和你强调现在,对,就是现在,一个乞丐在我的面前走过,我看过无数个乞丐,老的、小的、中的、男的、女的。不过,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乞丐,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的身上斜挂着一把蓝色的吉他。我心里说,这很有意思。他在我面前走过,我想要说的是一个挂着蓝悠悠吉他的乞丐在我面前走过。
不一会儿,他在路的拐弯处就不见了影子。我在这里坐了好久了,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道路,有一个人从路西的尽头向这边走来了,他很长的影子向前蠕动着。经过我的身边,又向东而去,我不知道我仅仅看到了他的影子还是看到匆匆行走的躯体,这其中没有一个显得更真实、更确凿。也许,对于我,他的影子更为重要。他的影子引导他,确凿无疑地渐渐远离向前而去。就是这样。我想现在我得站起身来,我要走了。我确实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我走在路上,我像我自己的一个朋友走在路上。这很好。也就是说,我走在路上,是为了寻找什么,或者说是更为重要的东西。譬如说自我。自我是一个什么东西,我无法明了。我猜度它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东西。
我从这个小节开始在阳光里旋转,我已经不再考虑自我(哈哈,这时候我已经到家了)。小屋门口的空地上,我像一朵开放的花在经历时间的旋涡。倘若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的旋转实质上就是要解决时间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真的,以上诸节完全就是漂流在时光之上无数的截面而已,它们也是树立在时光水流中的无数栅栏,就像我们的手指梳理我们的头发),我想我现在旋转了186圈了,我的手开始松懈发软慢慢地垂直我的身体,继续旋转,我的腿已经不再听我的使唤,它们已经变得机械有力,右腿以左腿为支点拼命地在地上画着圈,我开始出现幻听。我听见我亲爱的叶晓频的声音,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鲜活,真是活见鬼,像她没死一样。我看见她了,她在红色的墙壁上,花丛上,在旋转的空气中,她在笑,她在走动。她温柔的影子,她美丽的胴体,还有她永不死去的眼睛。
我听见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前呯地倒塌。
你知道世界并没有崩溃,只是我自己趴下了,趴在这块门前空地上。
我应该热爱点什么才对,是吧?
我已经满眼泪水,我想,我现在是我自己趴下的世界,我还想,我透过泪光目光炯炯。
199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