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多次试图自杀过,都没有成功。她从没有选择过那种惨烈的自杀方式,这跟她本身有的一种洁癖有关。譬如她不割腕,那样她的身体就会有红肿而残忍的伤口。譬如她也不会上吊自杀,那样舌头会伸得老长,且不说这老长的舌头很丑,而且脖子上定会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而且还有紫斑。她也没有选择跳楼,她以前有一个小姐妹,就因为男友不要她,想不开就跳了楼。她当时亲眼看见的,脑袋像西瓜裂开,红绿鲜艳的,惨不忍睹。她的小姐妹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那个男的一点也不好,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样样全。她那会儿不理解的,后来她发现,一个萝卜一个坑,一对蚂蚱上红绳,没有那么简单。有些道理,只能是慢慢地被理解的。
跳楼是不可选的,再说她有恐高症。三层楼往下看,都不敢,更别说七八层了。当然县城最高的建筑也就是八层,那还是公安大楼,里面那些人她似乎天生畏惧。如果论完美的自杀方式,服用安眠药是最好不过的。因此她尝试过安眠药,但被她的母亲发现,然后在医院里待了一段时间,那种洗胃的滋味令她难受。每次她一想起来胃就痉挛不已。她后来自杀的机会就不那么多了,尤其是从外地回来以后。
她在外地有过一次这样的机会,那会儿她想着想着就想到她如何负气,又想到她曾经有的甜蜜和烦恼,然后就想到一了百了。但是有人阻止了她。就像她后来回到县城的家里,总有她母亲那双眼睛注视着一样。她几乎花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消除了母亲的戒备心理。然而还是失败了。她那天洗了个澡,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很久很久。她感到在浴缸里被水拥着非常不错,她几乎就想到了去沉湖或者跳河。但是一想到河道的弯曲,繁密的枝杈,有可能刮破她,要知道她的皮肤白皙娇嫩,滑腻如柔脂。想到这儿她就痛苦得闭上眼睛。
至于她后来还是选择了溺水这一自杀方式,已然不是她自己所能选择的了,确切地说那是死神的主意。
女人大概是和恨字脱不了干系的,尤其像她这样的女人。她恨那个曾经同桌的男友,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而他却要勒紧裤带走人。他妈说你前途要紧,不要理这个骚货精,说不理他就不理了。这个感觉一点不好,让她沮丧至极。此后她开始恨自己的家,还痛恨自己。她决定把过去埋葬掉,于是有一天天不亮,她就爬上了去外地的车。慢慢地她忘却了自己,可是这些刚刚恨毕,她又有了新恨。她对自己恨恨地说,日子过回头了,没有出息,她还骂自己天生贱货。她恨自己不该和那男的相识,曾几何时,她用力捶着他的背,说:“你为什么不在街上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遇见我呢。”
“我们真不该在这种地方相遇,我们要不是在这地方相遇多好啊。”她红着眼圈这般说。男的不说话,她便哭了出来。男的是和其他的几个男的一块来的,他们嘴里喷着酒气,脸上一律挂着淫荡的笑容。而他不一样,他只是脸部略显玩世不恭。当时她坐在几个姐妹中间,一看见他就莫名地心动。他的脸膛方正,宽额头,高鼻梁,嘴唇微微抿住。那会儿,她的芳心没有来由地忐忑不安。
他们去了包间,然后只穿一个裤衩经过她们的面前,去了楼下的桑拿间。她没有抬头看他,但是能感觉到他强壮的身体挟裹而来的一阵风。那阵风夹杂着男性特有的气味,使坐在凳子上的她有点晕眩。那些姐妹正在和经过的男人搭讪,要他们一定找她们玩。而她说不出口来,尽管那个入行多年的姐妹开导过多次,她还是羞于启齿。有好几个男人浑身冒着热气,嘴里嘻嘻哈哈地从楼梯上升上来,然后大摇大摆地像一个个肥鸭进了包间。凳子上一下子空了不少位置,她们都主动地揽活去了。还有几个和她一样坐着,忽而低头,忽而盯着墙上的那个裸体女画出神。她不由自主地扳着指头,耳朵里紧紧地捕捉着来自楼底下的一丝一毫的动静。
这个等待的过程,事实上只有十来分钟,而她却觉如此得漫长。她后来对他说,真的,我像是在凳子上坐了一百年似的。那会儿她撒着娇,坐男人怀里,白森森的双臂环绕住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告诉他,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这类地方,“我不是辩解,真的。第一次来,然后第一眼就看中你。”男人说。
她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地笑着,她的牙齿发出一种珐琅般的光泽,其实她自己来这里才两三天的工夫,她放在心底没有说。还有好些话她也没说,譬如她担心他挑中凳子上的另外一个女人,譬如她见到他时竟然有些羞怯,这在此前是没有过的。事实上,他踩着楼梯上来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她对他说,她很紧张,紧张得要命。后来这个男人跟一同来的其中一个胖子说,胖子笑了。胖子说,这种人也会紧张,你还真幽默呢。男人说,的确是这样的,他牵她的手牵了一手汗。胖子就更笑得厉害了。男人决定不再多说什么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的紧张首先是手,然后是身体。她跟在他的身后向房间走的时候,能够感受到男人出浴后肌肤上的那股蓬勃燥热。他们不说话,一起进了房间。
房间两张床位,电视里放着唱歌的节目,咿咿呀呀不停。胖子躺在那儿。有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床边,右手抓住他的脚板,并且摩挲不已,嘴里怂恿着胖子要他开口。只要他开口,她说保证他舒坦。胖子不说话,只是盯着电视看,一切节目都是一个铺垫,真正的节目在后面。看得出来胖子对她的长相不满意。那个女人磨蹭了半天,怏怏地去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男的,脸上的笑很谦卑。他给他们茶杯里蓄了点水,就掩上门离开了。
他们后来换了一个地点。她牵着他的手,几乎像是一个秘密的仪式。转过一道走廊,他们进入了一个小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摆着一张床,有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方有一个瓷画,画上的美人赤裸,双峰骄挺,两颊发红。她让他躺下去,可是他感觉到她的手有点哆嗦。但是他照着她的话做,可是男人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女人却哭了起来。嘤嘤的哭泣使男人坐了起来,他觉得该安慰一下。忽然,她听见他说,我们就聊聊吧。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他们就聊了起来,他们的话题是围绕着她的经历展开的。后来他对她说,你当时没有聊自己家在山区,自己有一个上大学的弟弟,父亲卧病在床。
“这使我相信了你的紧张。”男人如此说道。
女人说,她当时的确心里有点难过,嘴里也就慌里慌张的,她知道姐妹们都会这样说的,可是她却满腔委屈地说起了自己的爱情。她说她痛恨自己。男人说,别这样,然后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女人忽而笑着将泪水一抹说,你和来这里的人有些不同。男人说有什么不同呢?女人略带撒娇地说,就是不同,人家感觉得出来嘛。
男人很相信她的话,当即就把她搂在怀里。男人说他来自江那边的一个城市,他来这里只是一时兴起,说来就来了。
事实上他们真的是聊了一会儿天,胖子很不相信。胖子说,你别逗了吧。男人走在胖子身后,在厅堂里又折身回来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她给了他。她看见他出了门,消失进下午耀眼的阳光里。那种耀眼的光芒使她恍恍惚惚,她有点难以置信。出房间前,他说他还会来看她的,当时抱着她,用他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忽然眼眶红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男人就用公用电话打响她的手机,她正在长凳子上出神。她怎么能这样呢?她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可是她就是这样了,一直发愣。有几个男人要她过去,她都不予理睬。她的手机在手里颤抖着,她笑了起来。男人告诉她,他下午在这个城市还有点事情,晚上宿在某某宾馆里。如果方便,可以见上一面。她潮红着脸嗯了一声。旁边的姐妹是看在眼里的,她们说,她们这些人和他们那些人是不会有什么爱情的。姐妹间看待爱情是很神圣的。她们谈到那个事一律不叫做爱。她们说,和自己的爱人才叫做爱。她们那个应叫性交。性交,这个粗粝的词汇第一次还让她脸红过。之后姐妹们笑话了她。她当时希望下午的时光尽快过去。后来她对他说,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晚上男人的确宿在某某宾馆里,胖子先是坐在他的房间里说着什么,然后看见她进来就不说话了,并且借口离开去了别的房间。男人告诉她,胖子过去打牌了,隔壁还有其他几个朋友。男人还告诉她胖子刚才说,她是不会来的,因为这是游戏规则。男人要他等着看,他是相信她的。正说着,她就来了。胖子只得闭上嘴。胖子后来还奉劝这个男人不要陷进去。男人跟他说,有数。他们洗了澡,然后在里面做了爱,之后在床上又做了一次。这次她没有紧张,很放松,很愉快。事后,他商量着如何给她找一份工作。
男人终于回去了,在路上胖子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语。胖子说,你别犯傻,他说,有数。胖子说,你有个屁数,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他说,这重要吗?胖子说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不重要。他回答,那就对了。胖子白了他一眼在车上继续睡去。
关于她的故事就这么个情形。所需要补充的是,她后来还去过江那边的城市,他不再用公用电话联系她,他跟她短消息来短消息去。他和她是在宾馆里相会的。他们只能在那儿相会,她也不奢望去别的什么地方,譬如他的家,或者他单位。男人站在窗帘边上,透过玻璃他将他的单位还指给她看过,她看见那个方形的高楼还有上面镶金的字。她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他对她说,你要有一份工作。正当点的。她点点头。他说他会帮她的忙,要她放心,他已经想办法了。她在他的怀里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为什么老天不安排他们另一种相遇方式。他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就要出来了。
5
在菜场里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熟人说了一席话之后,他去了一趟县城的档案馆,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一种古怪的热情。档案馆面朝南,在县政府的大院深处,那里长满了荒草。一条发白的砖石小道,不是很长,通向院落。他毫不犹豫地打开过道上的一扇门,后来他几乎很后悔自己的贸然行动,这个过道的门几乎就像一个机关。他一走进院子,就听见一阵风将那扇门关上了。他现在显然是无法再去打开门了。他貌似被关到了过道之外,事实上他却被关进了院落。院落里空荡荡的,档案室门窗紧闭,一把挂锁出奇的大,很是醒目。临午的光线在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上,吱吱作响。
前面是一堵墙,墙面已经剥落。墙根下有几株攀援植物,还有几朵小花自顾自地开放着。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棵树的树影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移动。
他被自己这个荒谬的举动弄得笑了起来。他想点一根烟,可是那边墙上有禁止吸烟的字样,他只得将香烟又放进了口袋。忽然,他站起身来,观察四周,看是否有什么出口。他想到,如果档案馆的人不来上班,他可能一天都要困在里面,无人知晓。他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出了一身汗。他想起老伴焦急的样子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还记得自己站在菜场里,抽了一口烟对老伴说,你先回去吧。他要她放心他马上就回家。他坐下来想着对策,他想爬上树,眺望,然后呼叫。可是他自己知道那样做是将自己置身一个更加险峻的境地。再说,毕竟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那个时候,他确实就是骑在一棵树上渡过了难关的。
那会儿,他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喊口号的人从树下经过,他的名字也混杂在一堆名字当中。他的父亲是在路上死的,当时人很多,像一道汹涌向前的波浪。他父亲在戴着高帽子的人群里,走着走着,突然一软,然后就瘫倒在地上。没有人顾及这个历史反革命突发心脏病,谁也没有听见他的疼痛和呼喊。有人甚至踩断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和几个热心人晚上将他父亲拖回了家,三天守灵未满,然后就悄悄地埋掉了。埋掉的地点,因为是黑夜,一直到后来他都无法确定,后来那一带搞了开发,砌了高楼,就更无从寻觅了。就在第二天的下午,他家楼下站满了人,甚至楼道,都被站满。他们无一例外气势汹汹,甚至有的携带凶器。他家的门忽然间被一些粗鲁的人撞开了。他们对他推推搡搡,当面给他扣上高帽子。然后他几乎被反剪着身子,很快被粗鲁地拖上了街。人群的呼喊铺天盖地,什么父债子还了,什么反动革命的兔崽子了。每天批斗回来就躺在床上喘息,身上到处都痛,像是骨头要散架。
一天晚上有好心人从他家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这个纸条他一直无法忘怀,上面写着:非常时期,人心不古,想法子脱身。他很感激那次提醒,否则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下去是无用,也是无意义的。后来他就选择了一棵树,这棵树现在还在公园里,它枝繁叶茂,可谓历经沧桑。它还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公园里有很多的人在树下,跳舞、打拳、抖扇子、练功。大概谁也无法知道这棵树曾经救了一个人的命。他的老伴是知道的,那还是很多年之后,这个事情是夹杂在当时很多平反昭雪的事例中被讲述的,只是他一直没有跟她说过,那个逃过生死一劫的人就是他自己。之后他几乎也没有这么说过,那是一段艰难岁月。他总是说,当年那个叫朱登奎的人,也该应他活了。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一直在树上呢。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畏罪自杀了呢,因为在运河边找到了他的一双鞋,还有一封自绝书。
忽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还从没有过一个如此安静的一个人的时光,一个老人难道不需要安静吗?可是他发现他一辈子下来,似乎从来都处在一种尘世的嘈杂和喧嚣里。他耳朵里从不缺少儿女的争吵,老伴的唠叨,等等。他不由自主地又掏出烟来,只把烟横在鼻尖下来回地嗅着。
他是无法忘记那段树上的生活的,这几乎像是一个传奇,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历史造就了不知道多少传奇。白天他就生活在树上,晚上悄悄地溜回家,拿点吃的东西,包裹总是很小,大了怕暴露了行藏。有时候他在树上待上好几天,甚至个把礼拜。在树上一段岁月之后,他隐姓埋名去了外地一段时间。风波平息之后他又回到了这个小县城。当他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是有了妻儿老小的人了,还带回了外乡口音。不止一次有人在街上错认他。他总会听见人们这么说,你很像一个人,不过他已经死去多年了。他或者用外地口音附和一两句,或者干脆就笑笑。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人,儿孙成群。可是即便如此,他像是什么也没有拥有。这一个空落落的念头是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的。他坐在台阶上,感到一阵悲伤。如果自己是朱登奎的话,那么那个余平白是谁呢?他忽然间不再盼望着赶快从这个院落里出去了,甚至希望今天档案馆的人不会来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