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死了,是被野狼咬死的,是气死的,也是大白马的死,把他给疼死的。俊芳、俊男跪在地上同时大哭,尤其是崔俊芳的哭声,让人同情让人可怜,也让人产生了更多的茫然和疑惑。我愣在那儿没动,不是一拃没有四指近,也不是和岳父老泰山没有感情,而是我的心绪烦躁,看着走远的老王头——王东海,我真想追上去问问:“王师傅,你不姓王,而是姓秦吧?你不叫王东海,是叫秦世海吧?……我是你儿子,你想不到吧?我妈妈叫李姬善,妈妈临死都在念叨着您的名字!我来中国,来北大荒,是专门为寻父才来的呀!……我脖子上有一枚金质的勋章,勋章上有中朝两字,您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一枚勋章呀?我来找您,可找得好苦呀!……王师傅,你别走,你回来,你回答我呀!……”太突然也太苍促了,千言万语在喉头上涌动,我愣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与志愿军战士的背影,与胶东驯马场上的背影,重重叠叠,交替着出现。
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模糊中,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到小舅子崔俊男追上了王东海,他要和他结伴返回农场,去背回更多的炸药……崔俊男走到我身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目光是复杂的也是费解的,说不清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愤怒还是有其他的原因。他步履很生硬,手上的大刀,红红的血迹又沾着厚厚的狼毛。目送他们两人的影子消失,猛一回头,我又看到了那只老狼,晃着尾巴,在冲着我微笑。大白天,就在梧桐河的对岸,见它微笑,尽管无声,我的全身还是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岳父老泰山死了,死得很惨,全身变青、变紫、变黑。大活人逮了半辈子野狼,发了半辈子狼财,此时此刻,在狍子沟内的梧桐河北岸,不到五十岁的老岳父愣是让一只狼头给活活地咬死了,我感到悲伤,更多的是后怕,逮狼者死于狼嘴,可是我们在场的人呢?一宿半天,这么多的野狼被砍掉了脑袋,有些脑袋脖子断了,尸首分离,但眼睛还睁着。
目视苍天,目光发蓝,始终也不肯闭上。血水流进河内,河水变红,殷殷河水似乎也是在无声地哭泣!王东海走了,崔俊男也走了,现场还有我们六人。死马、死狼,还有躺着的死人,岳父临死自己咬断了舌头,死人与死狼一样,都张着嘴巴,都睁着眼睛。身子斜歪,目光盯着他的白马,眼球不动,死死地凝视着,口腔的血顺嘴角流了下来,染红了前胸,染红了脖子,染红了臂膀,也染红了臂膀下面绿油油的草地。俊芳在哭,俯在她爸爸的身上,全身抖动着:“爸爸呀——爸爸呀——我的爸爸呀!……我还怎么回家呀——怎么告诉我妈妈呀——爸爸!爸爸!你醒醒啊——你醒醒啊——”突然,崔俊芳的哭声戛然而止,停了下来。忽然站直了身子,谁也不看,咬牙切齿直盯着远处的荒草。荒草下面肯定潜伏着狼群在悄悄地窥视着我们,我知道,也听明白了,老岳父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噢希哇问!”事实上就是要“烧死它们!”替爸爸报仇,俊芳要开始付诸行动了。仇恨在胸,她拧着眉头,愤恨也是绝望,既熟练又理智,拇指一推枪栓,“呼啦”一声就顶上了两颗子弹,抬脚就走,奔向梧桐河的上游。夏秋之交,北大荒的风往往都是由沟里往沟外面吹的,多日没有下雨,带油星的草叶见火就着,气温高,白天又不是夜晚,一旦枪响,半人高的荒草“呼”地一声就会燃起熊熊大火,潜伏着的狼群除非过河,否则就是死亡。俊芳是土生土长的北大荒人,经验丰富,更知道用火,看样子,思考的一瞬间她就拿定了主意,沿河岸去上游,在上游开枪,风助火威,让所有的野狼葬身于火海,我是她丈夫,眼下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急忙劝说她道:“俊芳啊,场部命令咱们坚持三天,逼走它们是最终的目的!你可不能胡、胡来啊!你我还得活、活着回去呀!”我想夺枪,但理智很快又本能地提醒着我,非常时刻,些微不慎,尽管是夫妻,也会酿成不可想象的灾难!而且就在我犹豫的几秒钟内,云端下面,山尖处又看到了那只老瘸狼,它在观察,时时刻刻在监视我们,怒火下沉,更大的恐怖又一次袭来。
俊芳略有点儿清醒地望了我一眼,目光是复杂的也是内疚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用沾着血的左手,极不情愿也是无可奈何地从胸脯的口袋中缓缓地掏出来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上,坚毅又柔情地小声儿说道:“你小姨来的,十多天了好好地看看吧!”略一停顿,又苦楚地说道:“我和爸爸都连累了你!……俊男不来啦!请你以后,多关心我的妈妈!”说完头也不回,坚毅地也是勇敢地,一步一步地向上游走去。信纸被汗水溻湿了,也快要揉烂了。揉烂了的纸张散发着女人的温馨和醉人般的芳香。既有体温又觉得特别的珍贵,看笔体就知道是小姨写来的,朝鲜文字嘛!在这个世界上,给我写信的人,除了小姨还能有谁。
我心急火燎,匆匆忙忙又一字一句细细地阅读着:
中朝你好!来信收到了,首先向你的妻子及岳父母全家问好。照片我看了,作为老人,我非常满意,替你祝福也替你祝贺!在中国的北大荒安家落户,还能找到这么漂亮又贤慧的姑娘,不瞒你说,看照片我也觉着一愣,俊芳姑娘的各方面怎么都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啊!是缘分——还是上帝有意识的安排?这么巧合,鼻子眼睛嘴角额头包括她的眉梢眼神及衣着打扮,一笑一颦都是你母亲的一张活照片呀!不知道外甥媳妇的性格怎么样,既然是本民族,都是高丽人,我想,外甥媳妇也是世界上最受男人欢迎的那种女人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李中朝天大的福份呀!珍惜吧,老姨在国内祝福你们!秦世海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别着急了,急也没用,就慢慢地等吧!只要他还在北大荒,我相信你们父子迟早有一天会见面的。只要把勋章珍藏好,说不准哪一天就能够遇上。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为彻底了却心愿,有工夫不妨去胶东半岛的那个村庄看看,说不准他驯马时的那家财主姑娘还等着他哩!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缘分——,就是上帝也说不清呀!如果是那样,只能说明我们李家的女人都命苦啊!你参与了逮狼,太危险了,小姨劝你金盆洗手,悬崖勒马。不义之钱,咱们是千万千万不要再挣啦!你去了中国,去了中国的三江平原,我对中国的北大荒就更关心、更关注啦!很多的资料表明,北大荒遍地是狼群,离西伯利亚近。不像咱们新兴里的狼琳山,野狼不与人类为敌。
北大荒开发,肯定会惹恼了它们,动物跟人一样,故土难离啊!特别你在信中提到,狼妈妈们为了给小宝宝们治病,在情人岛上挖坑把小狼崽埋了起来,一场大雨,山洪爆发,情人岛波浪滚滚,狼妈妈们心疼得都要疯啦!一天天地哭泣,一宿宿地哀号。羊马比君子,全世界的母性心理都是一样的。小姨我虽然失去了生养的能力,可是那颗母性的心和所有的母性都是相通的,这一点,你不一定能理解得那么深透,但你的爱人——我的外甥媳妇——崔俊芳肯定能够意识到。生了孩子后,也肯定会理解得更为深刻。
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就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了!在某些时候的某一方面,残忍的狼群也是一个温柔的群体嘛!这要看人类怎么去对待它们啦!通过报刊资料还有你的来信,小姨已经知道了,中国的伟人又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运动太多肯定是灾难!不仅仅是国家的公民,国家的动物、自然界也肯定造成累累的创伤,这些天广播中天天提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黑龙江电台也多次提到,欢迎大批知识青年来北大荒安家落户。
我就担心,你们宝泉岭农场是否也在开展这场运动。大批城市青年的涌入,农场的生态势必会造成破坏。人类扩大生活空间,野生动物肯定就得再一次搬家!中朝,你是怎么离开的狼琳山、慈江道、新兴里的?故土难离啊!逼野生动物搬家,野生动物的心情不是一样吗?扪心自问,遇事可要三思啊!小姨在国内又帮不了你什么忙,只能是提醒,不能冲动,更不能犯傻!小姨渴望你和俊芳能回来看看,看看你母亲的坟墓,再到秃鲁江畔去走走,新兴里是你的故乡,三千里江山永远都是你的根啊!国家政策在进一步放宽,第二十个抗美援朝纪念日即将来临,不管那个秦世海能不能找到,秋后希望你们俩都回新兴里看看。
遥祝你们新婚愉快,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