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个人均屏住呼吸,感情复杂,默默盯着远处的狼群,两只母狼驼着自己受了伤的“丈夫”刚刚过去,不知道是看花了眼还是精神上的作用,霞光中我忽然看到了崔俊芳,心爱的妻子崔俊芳!我全身打了一个激灵,脱口喊道:“俊芳,我媳妇!你们快看!哎哟妈呀!怎么会是她……她呢?”于大巴掌在旁边也紧着喊道:“是她!是她!是你老婆,哎哟妈呀!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孙刚和王成国却怎么也没有看到:“在哪儿?在哪儿?扯鸡巴蛋吧!怎么可能呢?俊芳再出来,那可就是鬼啦!”“你们俩色迷心窍了吧?我咋就没有看到呢!”“那不是?那不是,骑着一匹大狼,你们俩瞎呀!”于大巴掌说完,我也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是崔俊芳,披散着头发,两个奶子挺立,下身是鲜花和绿叶编织成的裙子,两手在脑后似乎在拧着辫子,老狼张着大嘴,俊芳和她的“坐骑”均沐浴着红彤彤的霞光,晃晃悠悠,随队伍前进。是的,是俊芳,我心爱的妻子,热恋着的女友。
一瞬间,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使劲儿奔跑,一边奔跑一边狂呼:“俊芳!等等我呀!等等我呀!……俊芳!崔俊芳!你回来呀!你回来呀!你……等等我呀!……你别走啦!你别走啦!……你等等我呀!我是李中朝!你……等等我呀!……”脚下磕磕绊绊,塔头墩子太深,我突然被绊倒了,天旋地转,世界都在摇晃……是的,我又发现了崔俊芳。不,是终于找到了崔俊芳,不是在梦中,而是现实。现实中的她,骑狼而去,尽管我狂呼,可是她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再看我一眼。骑在狼背上,沐浴着霞光,悄悄地行进……我始终昏迷没醒,是被战友们抬进木屋中热炕头上的。脑袋剧烈地疼痛,眼前一会儿是我的妈妈李姬善,一会儿是我妻子崔俊芳,一会儿是狍子沟,一会儿是狼琳山,妈妈的坟堆,妻子的深潭。迷迷糊糊中一连多天都在思考着那个问题:妻子崔俊芳是被狼群俘虏去了,还是她心甘情愿与狼群为伍,追随着狼群?世界是物质的,没有灵魂,也没有鬼怪。
可是我千真万确地看到了晚霞中的崔俊芳,身材迷人,表情冷峻,秀发悠悠,两个乳房馒头一样直直地挺立着,老狼驼着她非常卖力,也非常得意,伸着舌头,悠哉游哉!狍子沟的狼群被我们彻底逼走了。大批的知识青年随后也就赶到了,北京知青、上海知青、天津知青、杭州知青、哈尔滨知青。锣鼓宣天,充满了生机,又非常热闹。我荣立了二等功,其他人是三等功。王东海、崔俊芳、崔俊男、李明、老岳父崔万祥,统统被追认为烈士。在狍子沟内,宝泉岭农场七分场不远处的梧桐河北岸,静悄悄,一字排列着六个崭新的坟头。最后一个坟头,也是最大的一个坟头是我老岳母的。她精神失常,疯疯颠颠,昼夜都是她的恸哭声:“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俊男!俊芳!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梧桐河大桥刚刚竣工,一眼没有看住,可怜的老岳母一头就从新落成的水泥桥上栽了下去……岳母的死亡,使我联想到了我的大姥……王东海死了。
第二年的春天,一次偶然的发现,通过勋章,百分之百地确定,王东海就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秦世海。第二年的春天,五一劳动节刚过,春播已经结束,铲地、蹚地还为时过早。这个季节,也是北大荒的农工最闲逸、最轻松、最舒心的一段时间,学校组织春游,姑娘们统统穿上了节日的盛装,连队刚刚落成,血战狍子沟,毫无疑问,幸存者都得到了重用或提拔。我被任命为七分场四十九连的政治指导员,王成国是连长,孙刚主管后勤,于大巴掌主管机务。阳光明媚,和风习习,放假没啥事,孙副连长建议大伙儿道:“我说,指导员、王连长,今天没事,咱们去山上溜达溜达呗!老太太打悠悠——闲着也是闲着!我总觉着,狼群走了,始终也没有回来,撤进深山,也还算是邻居吧!反目为仇,毕竟也还结有血的渊缘嘛!”孙副连长的建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出于一种怀旧的心情,还有两位新来的知青,一行六人,顺去年夏天野狼撤退的蜿蜒小路,沐浴着春光,踽踽地溜达着。
鸟儿唧啁,春风拂面,婆婆丁摇晃着金色的黄花,达子香早已经在翠绿的嫩叶中扬起了它们醉人的笑脸。环境的熏陶,尽管怀旧,心情却极佳。在一块青褐色的岩石旁边,大巴掌于德贵忽然停下来疑惑又茫然地小声儿喊道:“哎!你们快看,这是啥?这儿是啥?”众人围了上去。孙副连长眼尖,低着头,指着一堆风化了的狼粪说道:“哟!嗬!这儿还有一枚纪念章呢!”那个年代,纪念章人人都有,老少皆佩,金属、塑料、玻璃的,俯身捡到,非常正常。可是在狼粪中,尤其是山野的狼粪中发现或捡到纪念章,生活中,那可就是极不寻常、极不一般的特大奇迹了。孙刚顾不上肮脏和埋汰,伸手轻轻用两个指头捏了起来,一边端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嘿!我还以为是纪念章呢,这不是一枚军功章嘛!哟!外国文字,看这匹骏马,多精神啊!”“真的哎!是一枚军功章。”
于德贵也伸着脖子嚷道,“曲里拐弯的,是朝鲜文字吧?让指导员看看,指导员认识,是不是高丽棒子文字。指导员,你看看,你看看!”我郑重地接过来,放在掌心上一看,忽然一亮,非常面熟,勋章沉甸甸明晃晃,尽管被薄薄的污垢掩盖着,可是正面那匹昂首长嘶、四蹄奔腾着的千里马,我是再熟悉不过。翻过来一看,仅仅是瞥了一眼,我的鼻子发酸,喉咙发堵,模糊了目光,泪水就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因为透过泪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三千里江山缩影的正中间,用朝鲜文刻着“中朝”两字,像两个火球,呼呼在燃烧,这枚勋章和我脖子上挂着的这枚是一模一样啊!我对比着,凝视着,心潮起伏,眼前是模糊了的一片。“爸爸!爸爸!我,我今天,终于把您找到啦!找到啦!我终于找到……爸爸啦!”我感情起伏,波浪滔天,两腿酸软,缓缓地、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毫无疑问,王东海就是秦世海,去年初秋的那个下午,狼群把他吞嚼了的时候,同时也把这枚勋章咽入了腹中。第二天傍晚撤退,那只野狼走到这儿排泄,这枚勋章才又重新来到了世上。伙伴为我难过也替我高兴,高兴的是,辗转国内外,历尽了艰辛和坎坷,愿望实现,两枚勋章总算是见面了;难过的是,王东海被群狼撕嚼,变成了狼粪。可是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就在自己跟前……如果死前能听到亲骨肉喊一声“爸爸”,就是下了地狱,灵魂在天国也会感到安慰和愉悦呀!相逢不相识,两人都是终生的遗憾!父亲的名字为啥不叫秦世海,而是现在的王东海呢?还有,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什么跟我们母子断绝了联系?一个人孤零零又是怎么来到萝北县共青农场的?带着种种的疑问和痛苦,怀揣着两枚金光闪闪的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一级勋章,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赶到了离萝北县城不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共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四团团部的人事股。
股长是位斯斯文文的朝鲜族男子,听完我的叙说,又目睹了两枚习习生辉的共和国勋章,颤抖着两手,从铁皮卷柜中抽出王东海的档案,一边翻阅一边低沉地告诉我道:“你爸爸这个人,可是不简单哪!这是他的档案,你自己看吧!作为当事人的亲骨肉,你小伙子也有这个权利!”通过档案,我才了解了爸爸秦世海一生坎坷、悲惨的真相。秦世海是战场上使用的名字,在高级首长身边工作,又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如同部队上的番号,组织规定,都有一个化名,“海”字不动,其他都变了,王东海也就按需要变成了秦世海。负伤回国以后,因为是骑兵出身,很自然就被分配到牡丹江军马场任副场长。养马、驯马、选马、送马,他秉性耿直,脾气又暴躁,当接到不许他与国外的妻子联系的通知以后,天天饮酒,饮了酒就哭号,再不就是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对着旷野呼喊:“李姬善!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我害了你啊!我良心上有愧啊!亲爱的,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后来干脆职务不要了,工作也不干了,不听劝阻,疯子般地闯关,最后是由公安部门从鸭绿江海关押回来的。回来后,英俊小伙就彻底地垮了,特别是彭德怀遭到批判时,作为直属单位的转业官兵,王东海是第一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就因为精神上略有失常,有关部门才没有把他投监,大约是六十年代初期,去朝鲜无望,他的精神才一点点开始好转。
死心踏地工作,打消了去国外的念头,赶巧老师长梁兴初升任为成都军区的副司令员,以组织部门的名义发函,指名调他去成都军区工作,职务可能是后勤部门的一个处长吧,可是牡丹江分局愣是卡住了不放。他想不通,就骑一匹光屁股马到佳木斯来找王震将军评理,是王震把他安排到共青农场来的,继续赶马车,行政上却是副场长的待遇……去狍子沟勘察队,也是经过王震同志点头默许了的。将军不许,谁敢来调动?在北大荒,王东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我返回了狍子沟,对着那堆黄土小声儿说道:“爸,放心吧!秋后我就把妈妈的尸骨迁到咱们北大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