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老乡的原因吧,孙峻青亲笔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鼓励他写作,同时也提醒他,从写短篇入手,搞长篇创作,显然还有相当的距离。粉碎“四人帮”后,我曾经代丈夫去上海看望过峻青,那时峻青是《文学报》的主编,这是后话,也是实情。可是真正把我们俩凝聚在一起的原因,恰恰是文学两字。是文学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和磨难,也是文学赋予了我们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抗争。除了文学,再有就是王剑书曾经两次救了我的命。第一次是在地里面给花生薅草,我去解手,还有其他两名妇女。
那一年大约是十七八岁吧,学校放暑假,学生统统回生产队劳动。我们生产队共有四十多户人家,集体薅草,也有六十多人,男女老少,足足有几十米长。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在邻近地块的坟圈子里面,我一脚踩在了一条蛇尾巴上。毒蛇回过头来就在我脚面上咬了一口,我疼痛难忍,哭泣着大叫,“哎哟妈呀!哎哟妈呀!快救命啊!快救命啊!”我一喊,那两名同伴,没有撒完,就慌忙地提上了裤子。问我道:“玉秀咋的啦?玉秀咋的啦?”我颤抖着喊道:“长虫!长虫!长虫把我咬啦!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听见哭声,众人都往这儿跑。边跑边喊:“快!快!用带子缠上!用带子缠上!”王剑书第一个奔到我面前,抽下鞋带,死死地扎在了我脚脖子上。然后又毫不犹豫地抱起了我的小腿就吮,“滋”的一口,“滋”的又一口。吮一口,吐一口唾沫,直到吮不动了,他才气喘吁吁地放弃,当时别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有人要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见义勇为,有人敬佩,也有人埋怨他太傻!当着我的面,就数落他:“哎呀!剑书!太危险啦!万一你牙床子或舌头上有伤,你小子就没命啦!小猫没眼——真是瞎虎啊!”“唉!这么多人,唯独剑书发扬了雷锋精神!”还有人说:“玉秀啊!剑书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没有剑书,你这条腿就别想要啦!”“救命之恩,给王剑书当个媳妇吧!”做媳妇,我没有想。
但从此以后,在我的感情和心灵深处,不管何时何地,都永远有了一个王剑书!第二次是我滑进了激流深处。去年夏天,栽麦茬的地瓜。老家不像东北,所有的地块都是两季。收了麦子再栽地瓜、播高粱,唯独玉米和花生是麦子收割前播种,在麦垄的间隙点籽。等割麦子时,花生和玉米就基本上齐苗了。但地瓜和高粱就不行了。必须割了麦子,抓紧时间插秧,用当地农民的话说是:三麦没有一秋长,但三秋没有一麦忙。
忙收割,忙脱谷,忙晾晒,忙整地,忙送肥,忙插秧。麦收麦种,劳动力再多也是不够用的,没办法,就连轴转,白天插秧,晚上脱谷。集体生活,不少社员,夜餐时,端起碗吃了两口就睡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教师了,连小学高年级学生也得参加劳动,力所能及,有一分热就得发一分光。夜间脱谷,几乎是通宵达旦。白天栽地瓜,男女青年一律挑水。我也不示弱,二十岁了,不应该再接受别人的照顾,再说了,我从小要强,不管干啥都不愿意落后。有人说:“哎呀,李老师,你是知识分子,细皮嫩肉的,还是跟老太太们在一起干吧!担水栽地瓜,你的肩膀可吃不消啊!”我蔑视地说道:“不就是两桶水嘛,别人能干,我怎么就不行?放心吧,李玉秀没那么娇贵!”说着,我挑着水桶,就加入了担水的队伍。盛夏季节,潍河两岸的风景相当优美。河水清澈,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大堤上的棉槐郁郁葱葱,花香扑鼻,蝴蝶翩翩;堤顶上的杨树叶子翠绿欲滴,在微风中哗啦啦地摇动。空气清新,令人陶醉。
担水的男女有三四十人,颤颤悠悠,步履矫健,尽管疲劳但精神愉悦。可是我毕竟缺乏锻炼,提水的方式跟别人一样,站在河岸的石头上,用扁担勾住水桶,轻轻一晃,水灌满了,然后再用手一甩,喘两口气,就担起来往堤顶上攀登。这种活儿,青年妇女们是主力军,但有一样,来了例假的妇女除外。那天也许是加了一个夜班的原因吧,我水桶脱了钩,一时着急,我弯下腰去伸手就抓,可是就在弯腰的时候,就觉着眼前一阵发黑,头重脚轻,脚底一滑,整个身体“扑通”一声就栽了下去。说实话,村里的人,不管男女都会游泳,光国家队就贡献了两名游泳健将。即使六十岁的老太太,落水以后,也会点儿狗刨。用村民的话说,“笑话,淹死金家口的人,鸭子怎么活?”下游的拐弯处水深两米,三面有棉槐遮掩,一到中午,就变成了女人的世界。赤身裸体,白花花的让男人们感到刺眼。不少女人仰泳,肚皮子都露了出来。有一位老太太,六十多岁了,赤条条的,能坐在水面上吸烟。河底逮鱼不仅仅是男人们的专利,一名十四岁的女孩,从河底抱上来一条鲤鱼,回家一称,四斤多重,脊背、胸膛、大腿和双臂全身多处都让鲤鱼尾巴给抽伤了。
《大众日报》驻潍坊记者特意赶来给她拍了张照片,全省轰动,变成了奇闻……所以,在滑下去的一瞬间,岸上有很多人谁也没拿我当回事儿。可是我却灌了满肚子水,在下游一百多米处才被剑书救了上来。如果剑书也麻痹大意,不去救我呢?两次救命,很自然地,我就把芳心许给了剑书!今生今世,非王剑书不嫁……爱情是一种给予和付出。剑书为我付出了,自然就得回报。还有,对文学的追求,也让我们两个找到了知音和生命共同的闪光点。我喜欢剑书,也爱上了剑书,但我毕竟才二十周岁,又是刚参加工作。恋爱、婚姻、家庭,特别是异性,哪个少女都曾经有过憧憬和向往。
我也是个凡人,自然也不能例外,数次在梦中惊醒,特别是肌肤,更有那种迫不及待的需要。思潮涌来,难以克制,全身痒痒,火烧火燎般地难受。但我清楚自己的环境,让理智去战胜感情。避免街坊在背后嘀嘀咕咕、指指戳戳,“瞧瞧老李家,闺女和娘,赛着风流!”“什么树开什么花!有其母就有其女嘛!”“啧啧,偷人养汉,多砢碜呀!”农村不像城市,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尤其我是个教师,为人师表,就得处处检点。为了避免嫌疑又能满足感情上的需要,我就请示校长,公开派学生去把剑书请来,当着众人的面对文学艺术进行磋商和探讨,公开交友,大大方方又说说笑笑,众人羡慕,人前背后谁也不会再说闲话。
为了彼此都不尴尬,我自掏腰包,对四位同事建议道:“哎呀,剑书是我的救命恩人,好不容易把他请了来,我做东,咱们打打牙祭!朱校长,怎么样啊?”当然,我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大伙的一致赞成。农村的风俗就是这样,你越背人,他们越议论,你越保守,他们就越要窥视。公开交友,他们反倒没有了闲话。当然了,暗地里,我们也有别具一格的联络办法。联络的工具就是我们家饲养的那条大黑狗。黑狗的名字叫“豹子”,身材矫健,毛眼油亮。四方头大嘴巴,四腿像石柱子一样,威风凛凛,力大无比。脖子上有一圈白毛,尾巴上也有个白尖,叫声洪亮,震耳欲聋。“汪汪”一声,贼人小偷都不敢光临。听父亲说,“黑豹”是他从水里捞上来的。每年夏天发大水,从上游都能冲下来木材、家具、家畜家禽,漂着的粮食,浮着的西瓜等等。有人曾经打捞上一副空棺材,霉气得要命可又舍不得扔掉。潍河的上游是诸城和安丘,1958年修建了山东省最大的水利工程——峡山水库。
水库的大坝恰恰就在昌邑县境内。尽管有大坝拦截,但每到汛期,还是有不少木材和生灵被冲下来,大黑狗——豹子就是那年灾难中的幸存者。父亲就多次说过:“唉!人畜是一理啊!黑豹被捞上来的时候,谁看着都硌硬,一身长毛,眼角里头有蛆,皮包着骨头,是我觉着可怜,才把它抱回了牛屋。你爷爷当初不也是被人家救上来的吗?……”狗随当年食。第二年春天,赖狗就变成一只所向无敌又飞扬拔扈的黑霸王了。它的霸道首先在争夺与异性的交配权上表现出来。金家口是个大村子,全村有几百条家犬。那年春天到了母狗的发情期,有人听见上百条狗在大堤上的无人处,整整搏斗了一宿,叫声凄惨而又相当猛烈。第二天早晨不少老年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堤上犬毛飞舞,气味腥臭,黑血如流。
十多条狗丧生,同时也有十多条狗因为重伤而卧在地上处于昏迷状态。唯独我们家的黑豹,尽管遍体鳞伤,但仍然像凯旋的将军一样,傲气冲天,藐视一切。两三只最年轻、最漂亮的母狗围着它,像妃子伺候君主,媚眼流露,又小心翼翼地为它舔揉着伤口。其他母狗呢?也在周围摇头摆尾、大献着殷勤……胜者王侯败者贼,从此以后,不少母狗主动找上门来与它交配,但也有不少雄狗,像第三者那样,偷偷摸摸想讨点儿便宜,胆战心惊,远远地瞄着。可一旦被我家的大黑狗看见,只“汪——”地吼一声,那些第三者们即使爬了上去,也会突然栽下来,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窜。我家的黑狗妻妾成群。
有一次邻居二赖子流着口水对我说道:“李玉秀,李玉秀,你家的狗,咋不收费呢?像公猪那样,配一次两元钱!”面对他流露出来的淫光,我狠狠地说道:“回家跟你娘商量,你娘愿意掏钱我就收,再给你生个狗弟弟或者是狗妹妹,你娘愿意吗?”二赖子顿时就没电了。“黑豹”博得了众人的喝彩和爱戴,不是它的王者风范,也不是它的霸道和残忍,而是黑豹的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在大火中救出了村妇联主任的大孙子。那天中午,妇联主任家突然着火,男女社员都在地里面干活,浓烟滚滚,大火弥漫。老太太捶胸顿足,又哭又喊:“老天爷!我的孙子啊!我的大孙子啊!……”
大火面前,人们干着急,谁都不敢靠前。赶巧我领着黑豹到了这里。了解到情况后,我拍了拍黑豹的脑袋,指了指浓烟滚滚蹿着火舌的那个窗子说道:“黑豹快去,炕上有个小孩!”黑豹毫不犹豫,像一发出了膛的炮弹,“嗖”的一声就射了进去,但迟迟不见出来。火势凶猛,眼看房架子就要塌了,我心急如焚,躲着火头,大声地喊道:“豹子!黑豹!快出来呀!快出来呀!房架要塌啦!黑豹——黑豹——”烟火烘烤,黑豹肯定是死在里面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黑豹从另一个喷着火舌、浓烟滚滚的窗口蹿了出来。嘴上叼着仅八个月大的婴儿。多处烧伤,毛都焦了。妇联主任老太太见大孙子安然无恙,在众人面前,扑通一声就给黑豹跪了下来,“活祖宗啊!从今以后,我得把你当老佛爷来供着,你真是俺家的救命恩人哪!——”黑豹刚出来,房子就轰隆一声倒塌了。
黑豹舍身救人的事迹,在潍河两岸很快就变成了一段传奇和神话。连支书王祥也在群众大会上多次表扬:“李树根家的大黑狗是咱们金家口全村的光荣,也是全村的骄傲!妈的,可惜哪,它是条狗,如果是咱们社员,我王祥说什么也得给它披红戴花!……”妇女主任的儿媳妇,干脆给她儿子改了名叫狗娃。家中改善生活,也总是忘不了有黑狗的一份。她家在前一趟街上居住,有多少次了,我放学回家,她站在大门上喊道:“哎!玉秀,李老师,把这条鱼端回去,煎了两条,给黑豹一条!”全村人都把大黑狗当活菩萨敬着,从谁家门口路过,都想把它喊进去,孝敬一番。
家犬黑豹,已经变成了最受全村人崇拜的吉祥动物。出东家进西家,同时也担当了我和王剑书之间的秘密联络员。我把写好的纸条塞进黑豹的耳朵里面,拍拍它的脑袋,小声儿说道:“去,到队长家去一趟!”它抬屁股就走。万无一失,准确地送到。这也是我和剑书提前就约定好了的。其中的奥妙,也只有我们俩知道。母亲也知道我和剑书的关系不错。但只能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况且,剑书的父亲是队长,县官不如现管。全家在没有离开金家口之前,队长的权力,她也不能小看。
黑豹回来了,我从它耳朵里抠出一个纸团,展开,只见纸团上写着:“秀,此事我早已经知道,心急如焚。他们势大,不可强拼。只有逃婚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去黑龙江,我舅舅那儿!另:我提前去济南,在火车站留言板处等你。怎样脱身,你自己斟酌!书。”事关重大,我只好硬拼了。我准备了剪刀,绳子和敌敌畏。可是,母亲和哥哥更知道我的脾气和性格。他们轮流值班,死看死守,包括去厕所也是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