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10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坐在书房各个角落,默默无声。有一道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笔直的光柱落在木制地板上,又洒到每个人的脸上,使得每个人的脸看上去有些发蓝,像是梦境中的人物。
王大霖命令特遣队队员原地待命,有几个队员打开行军包开始进食干粮,其余的靠在墙壁休息。毕虎拿出两块饼干,递给林曼,被她翻着白眼拒绝了。王大霖和柳东还不能休息,他们围着那台德制英尼格玛发报机,时刻等候来自北方的指令。等候是考验耐心的,它让你把焦灼、期盼、失望、痛苦统统埋在心里,一旦有一种情绪表露出来,你会被更多的焦灼与痛苦包围,在这种情绪下,人们往往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王大霖受过这样的训练,他知道怎样调节生理和心理状况,控制自己的恐惧感,减缓心脏疲惫,让自己保持在最佳状态。他不担心自己的情绪会有什么影响,他担心的是童教授,以及周哑鸣、苏行、谢晓静。消息杳然、生死不明带给他的痛苦超过任何能忍耐的范围,王大霖有一种筋骨断裂的感觉。
林曼善于察言观色,她看出了王大霖的忧虑与焦灼。她低声说:“安静点,着急没用,就像你在上海被捕后一样,只能静静地等候营救你的人,你不可能逃狱。最后,你等来了救你的人。你把这里当成上海的监狱,会有人找你来的。”“你需要安静!”王大霖回了林曼一句。“给我一根烟吧!”林曼要求道。“我只抽烟袋锅子。”王大霖答道。
以前每次抽烟前都是杏姑给他填满烟丝,用拇指按紧,划燃火柴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再递给他。他一抽烟就会想起杏姑,心中就会堆满无限的惆怅,排解不出。所以,他现在不怎么敢碰烟,抽得越来越少。林曼此时提起抽烟,更让他烦恼不已。来港前他想过,在接走教授的同时寻找杏姑母子,他预感,能在香港见到他们。可现在,别说杏姑母子,就是教授,连个影儿都没看到。林曼一提,他心里一烦,烟瘾犯了。
王大霖从腰里抽出烟袋锅子,填上烟丝抽了起来。一股淡淡的烟雾在书房蔓延开来,林曼闻到烟味,不满地对王大霖说:“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男人。”王大霖从嘴里拔出烟袋锅子,问:“你抽吗?”“我不抽,”林曼恶狠狠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抽烟袋,却拿烟味来勾引我,你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只顾自己。我真后悔认识你,更后悔在上海的那一段所谓夫妻生活。我当时怎么容忍你的呢?我甚至还……唉!我都不好意思提。”“你不抽烟袋,别人也不能抽,这就是你的逻辑。在上海,你只顾自己的筋骨是否断裂,从不顾及别人,比如你姐姐是否变成白骨。这就是你的世界,一个宽宏大量的世界。十几个共产党员的死,换来你和那个狗日的梁君私奔,你他娘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自私,你配吗?”王大霖越说越冒火。
“别这么骂梁君,到时候你会感激他的,他手里有你要的教授。”林曼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别太得意,林曼,有你哭的时候。如果教授真在梁君手上,我不相信他能用教授换你,真的不相信!”王大霖用语言刺激着她。
“哈哈……”林曼仰头笑了起来,“你见识太少了,你就知道在延安宝塔山下给杏姑唱山歌,你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到底能爱到什么程度。多少英雄为红颜抛去头颅,多少君主为红颜失去江山。”“你确定,梁君是英雄,是君主?”“我确定,他是我的英雄,我的君主。”“到时候我会看到他的表演的。”王大霖不再理林曼。她说得再天花乱坠,都免不了最后被制裁的命运,只是时间问题,结果只有一个。“如果你不相信他会救我,那你现在把我杀了,行吗?”林曼那张嘴毫不示弱,继续刺激着王大霖。王大霖现在不能杀她,哪怕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把她留着,直到她失去价值。他不再搭理她。半夜,林曼嘤嘤哭了起来。她轻声叫王大霖,让他靠过去,她有话要对他说。
王大霖知道她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她强颜欢笑,扬扬得意,用语言彰显狂傲,都反映出她内心的虚弱。王大霖看得很清楚。
她问王大霖:“如果梁君手里没有童教授,你会杀了我吗?”“会。我不想瞒你。”“男人都会这么狠心吗?”“对你这样的叛徒,任何人都不可能心慈手软,你必须接受组织制裁,这是纪律,你事先就知道,可是你仍然选择背叛。你以为过了他们那一关,就可以侥幸躲过我们,世界上没有两头都捏着的好事,你选择了一头,就必须放弃另一头。”“那,如果梁君手里有教授,他用教授换我,你会同意吗?”“我当然会交换,如果他觉得你比教授有价值,我为什么不换?但是,你要记住,林曼,别幻想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恐怕结果要比你想的糟糕得多,你要有心理准备。”林曼更大声地哭泣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感觉到,情况并不像她预测的那样发展。教授在不在梁君手上,她根本无从知晓。用她交换教授只是她的缓兵之计,也许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如果教授不在梁君手上,她就很难从王大霖手里逃掉了,她的命将在王大霖这里结束。她越想越害怕,用哀求的口吻央求王大霖:“求求你,饶了我吧!”王大霖不作声,他已经回答过了,不想再跟她废话。下半夜,打着盹儿的特遣队队员们被柳东的喊声惊醒了。他们呼啦一声坐了起来,把目光投向柳东那里,他们知道,北方来电了。
王大霖早被林曼的啜泣弄烦了,他站起身,来到柳东身边,焦急地等着柳东把电文译出来。柳东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那声音折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神经。不一会儿,柳东译出电文,递给了王大霖,大家又把目光转移到王大霖脸上。王大霖扫了一眼电文,紧接着又扫了一眼,眉头拧在一起。他把电文折起,放进口袋,然后说:“上级已经得知教授家发生的事,国民党保密局派出一支突击队,跟我们抢夺教授。”他转头盯了林曼一眼,意思是之前她说的没错,“目前,教授一家以及周哑鸣、苏行、谢晓静情况不明,上级指示我们到第二个接头地点会合。”空气像冻住的水,冰冷而坚硬,谁也不敢喘口大气,生怕把冰融化了似的。“天亮出发!”王大霖命令道,“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做好战斗准备!”大家都不言声,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书房的墙壁继续打盹儿。他们不知道自己明天将要面临的是怎样激烈的战斗,也许牺牲,也许胜利。这结局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狠狠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曼一直醒着,没有一点困意。绳子早就给她解开了,捆久了手臂容易残废。现在看来,她是个很麻烦的累赘。教授身在何处,决定她的结局在何处。教授如果在梁君手里,她可以多活一会儿;如果没在,她应该立即奔赴黄泉。
林曼也是这么想的。她的手腕被一只粗大的手铐铐在暖气管上,手铐和铁管刮得咔咔响。黑暗中,她低声问王大霖:“喂喂,你睡得着吗?”“睡不着,一直盯着你呢,生怕你跑了。”王大霖漫不经心答道。“怎么跑?往哪里跑?你就是给我钥匙,我也不会开这种陕北制造的土铐子。
我现在好疼,好害怕。”林曼的口气里带着撒娇的成分,让王大霖顿生厌恶。临到死,她都不会忘记在男人面前发嗲,她想利用女人的生理特点软化王大霖的意志,以求得到一丝活命的可能,没想到王大霖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喂,你怎么不说话?我想问问你,战争结束后,你准备干什么?”林曼说。王大霖很诧异林曼用这种平静的口吻跟他说话,好像战争不是战争,而是去菜市场逛上一圈一样。可是,战争真的不是菜市,它是要流血牺牲的。现在,战争还没有结束,半个中国还没有解放,最终是渡过长江打到南京,还是李宗仁期望的“分江而治”都尚未可知。而且,他和林曼属于不同阵营,理想、信仰南辕北辙,跟一个女叛徒谈战争后干什么,对于王大霖来说是个很滑稽的事。“讨论这个有意义吗?”王大霖反问道。“怎么没有意义?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有意义。”“战争结束的时候,你还活着吗?”“你也不一定活着。”林曼的嘴仍然很硬。“对,两个都不一定活着的人,现在讨论战争结束后干什么,你是不是给吓糊涂了?”“你这个人就是,一点没有情调,”林曼恼羞成怒,“你脑子里从来不幻想一些东西吗?幻想的过程是美好的,对生命是有积极意义的。”“那你幻想一下,你死了以后,准备干什么?”王大霖反唇相讥。“过奈何桥的时候喝一碗孟婆汤,遗忘前世,投胎到下世再也不当叛徒。”这个答案出乎王大霖意料。他知道,林曼此时也许有些自责与忏悔,但更多的是施展攻心术,其最终目的是想让他软下来,放她一马。一旁的毕虎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损了林曼一句:“你下辈子很难再变成人,不信你等着瞧。”听到这句,林曼又哭了起来,好像下辈子马上来临似的。林曼一直哭哭啼啼到天亮才闭住嘴,她知道,王大霖早上要去接头,教授在梁君手上或者被共党掳走,答案就在今天。她的眼睛跟随着王大霖,王大霖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儿,生怕王大霖把她落下。她的判断对了,王大霖不准备带她一起去。一是没有必要,跟周哑鸣苏行他们接上头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带着她绝对是个麻烦。二是不想让这个女叛徒知道一丁点联络地点的信息,以防后患。谁留下来看守林曼呢?王大霖想,毕虎不合适,他太单纯,头脑相对简单,而林曼这个妖精万一施展什么伎俩,容易把毕虎激怒,坏了大事。他看了看特遣队的其他成员,最终他选择了萧义海。他把萧义海叫到身边,低语嘱咐了几句。萧义海点着头,朝林曼这边瞟了几眼。他眼珠黑亮黑亮的,加上一脸络腮胡子,几颗白白的牙齿从胡须中露出,像草丛中的几颗晶莹剔透的玉石,跟眼睛一衬,黑白分明,特别引人注目。他是特遣队除王大霖外另一个结过婚的人,见过世面,人也稳重,让他留下来看守林曼,比较合适。
林曼一看王大霖不带她走,又看见一个大胡子坐在她身边,不干了,大声嚷嚷起来:“王大霖,你这是干什么?”“老实在这儿等我的消息!”王大霖答道。“不行,我必须跟你去!”林曼急了。“为什么?”“你一走,他,”林曼指着萧义海,“他会打死我的。”王大霖冷笑道:“好像跟着我,就不会一枪崩了你似的。”“你讲原则,起码你尝试用我交换教授,不然早把我杀了。可他们,”林曼指着周围特遣队的队员们,“眼睛里全是仇恨,没有原则,你一走,我立马没命。”“你会慢慢发现,我比他们还狠。”“起码你能让我慢慢发现,而他,”她又一次指着萧义海,“我马上就发现了。”萧义海忍不住说话了,“第一眼看见我的人,都害怕我,”他低着声音,用喉咙最深的地方发音,“再继续看,能直接吓死。”他的确快把林曼吓死了。她战战兢兢,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大霖带着队伍走出别墅。王大霖的背影告诉她,她真的离死不远了。走出别墅,东方的云际染上了一抹淡红,像女人抹在脸蛋上的胭脂,带着初醒的慵懒与美丽。挟着咸味的海风阵阵袭来,把沉睡一夜的树叶掀起,哗啦哗啦直响。
他们很快到了弥敦道,那块厚厚的招牌在晨曦中微微露出了一点金色的光泽。王大霖一行人隐蔽在远处的大树后,警惕地向那边张望着。招牌下面的门脸不大,两扇铁门紧紧关着。这就是电文中说的第二个接头地点:祥和国际商贸公司。
此时,很多商铺都还没有开门,街道上显得有些冷清,行人也不多。通过近20分钟的观察,周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说明这个接头地点还处于保密状态,没有暴露。大明书店已被敌人捣毁,教授家里又发生了枪战,唯一能跟香港联络站联系上的只有这家商贸公司了。
必须跟周哑鸣他们联络上,否则特遣队将毫无目标,甚至失去此行的全部意义。
“如果周哑鸣没牺牲,他应该在这儿。”王大霖说。
7点,祥和商铺的大铁门终于打开,商铺还在正常营业。王大霖和毕虎装成来商铺购买药材的生意人,慢慢向商铺靠近。王大霖抱着双臂,缩着脖子,好像很冷似的,一把压满子弹的驳壳枪藏在衣内的左腋下,他可以随时抽出枪扫向敌人。毕虎则把M1卡宾枪裹在一个长长的包袱里,像是随身携带的行李。他跟在王大霖身后,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王大霖和毕虎推开商铺大门走了进去。商铺里的柜台只有一个,横着摆放,有5米长,柜台后面是一排一排的匣子,上面标着中药名称:知母、黄芩、菘蓝、柴胡、远志、薏苡、北苍术、白芷、紫菀、藁本、肉苁蓉……应有尽有。有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一个正在埋头扫地,一个站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见有客人进来,打算盘这人把算盘一收,抬起头,笑吟吟地问道:“客人是来买药材的吗?”这人岁数不小,满脸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沿着嘴角眼角向外扩展,上到耳根,下到脖子,都是褶皱。“有保定安国的阿胶吗?”王大霖问。这是电文中上级告知他的接头暗号。“没有,只有山东平阴县东阿镇的阿胶。”那人不动声色地答道。“请问,东阿镇的阿胶是怎么熬制的?”“阿井水,性趋下,清且重。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这是沈括《梦溪笔谈》。
中的句子,“客人需要多少斤?”“十二斤。”王大霖答这句暗号的时候心里一疼,上级并不知道祁志、吴双鹏已经牺牲,设计这个暗号时,自然包括特遣队的12个人。暗号一对上,打算盘这人嘴角一动,似笑非笑,转身回屋里去了。少顷,一个微胖的男人一掀门帘走了出来,王大霖一眼就认出了周哑鸣,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他上前跟周哑鸣热烈握手,并把旁边的毕虎介绍给周哑鸣。王大霖激动地说:“哎呀,终于把你给找到了。”“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周哑鸣也很激动。“教授呢?”王大霖急切地问。“放心吧!教授一家都很安全。”“太好了!”王大霖又一次握着周哑鸣的手,他接着把特遣队从空降到香港后发生的事简略说给了周哑鸣。周哑鸣把苏行进入教授家一直到昨天发生的枪战,一五一十告诉了王大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