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关心的是小囡囡，沟里头没有人家，人太少，必然影响孩子的成长。哥，你是场长，你现在就可以决定，在场部解决一户房子，让她们娘俩搬到场部去住，黑瞎子沟，根本就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再说，冬天蜂子入窖，蜂场没有啥事，囡囡呢，六周岁，也该到上学读书的年龄啦！”忠实的身体尽管还有点儿虚弱，但涉及到孩子，他还是精力旺盛、滔滔不绝，理直气壮的。“解决一户房子？唉！谈何容易啊！”陈忠财摇头晃脑地叹息着说道，“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好处，三饱一个早，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他舒了一口长气，望着房扒，缓缓地说道：“唉！就因为没有房子，七八对大龄青年，登记了，攥着结婚证，就是结不成婚啊！集体宿舍间壁成了住宅，连广播室，都变成了洞房啊！”“那！小囡囡就只好永远地在黑瞎子沟，伴随着棕熊、猎犬、金钱豹，待一辈子啦？”陈忠实满脸怒容，不客气地大声反驳道。
陈忠财不停地踱步，不停地摇头，并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看你，说话直来直去，不留点儿分寸，让哥哥为难！”白大嫂有意识地用娇嗔嗔的口气责备陈忠实道，“咱是外来户，又不是人家的正式工，有个地方存身，就应该心满意足啦！没有哥哥帮忙，说不上呀，俺们娘俩儿，早就去讨荒要饭啦！”夏立志嗤嗤地偷笑。那目光、那表情，仿佛都在亮着嗓门说道：“操！一唱一合，你们两口子，就他妈的玩儿吧！是亲三分向，陈场长，还能袖手旁观看热闹？”夏立志毕竟年轻，贪玩儿又喜欢新鲜，把袖标套在了左臂上，漆黑的木屋，似乎也就明堂了许多。直到外面的汽车装好，陈忠财才犹犹豫豫、又无可奈何地跟白大嫂商量着说道：“唉！住房的事，是真不好办啊！这样吧，我回家跟你大嫂商量商量，实在不行，让小囡囡先跟着我们俩睡，待来年住宅任务下来，再想法给你们找一户房子。
今年冬天，就得继续在这儿委屈啦！积重难返，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哎呀！看哥哥您说的，受委屈？没有您帮忙，刚才我已经说啦，别说养蜂？上学？俺娘俩，还不知道流落到啥地方去哪！”白大嫂人美嘴也甜，不吃饭也足能把人送出四十里。语言、表情、腰条、神韵和姿色，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简直是样板戏中的那个阿庆嫂。而她周围的三个男人，夏立志饰演刁小三是再恰当不过了。陈忠实和胞兄陈忠财呢，虽然不是胡司令和刁参谋长，但仔细品味，陈忠财比刁德一多着一份憨厚和诚恳，而铁塔般的陈忠实，虽然没有胡传奎的粗鲁和愚蠢，但冷丁一瞅，也会让人感觉到：斗智斗勇，他肯定不是胞兄和白大嫂的对手。生活不是演戏，但内秀善良的白大嫂，作为女人，却有着她更多的圈圈和道道。
日本人恋家，返回的心情刻不容缓。帐篷不动，仅仅是室内的用具拉走，所以，时间不长，应该搬运的什物，就统通地装到了汽车上。汽车像蜗牛一样在前面摇摇晃晃地爬行着，除了申局长和外事办主任，其他人均是徒步而行，忠实、立志、白大嫂、小囡囡包括着四条腿的“长毛”、“花子”、小狗熊，也都前来送客，浩浩荡荡，踽踽前行。沐浴着秋阳，交谈着往事。一路上，陈忠实注意到，喜田和铃木启久，始终在不停地嘟噜着什么。表情阴郁，边嘟噜边眉飞色舞地指点着。汽车上了公路，停在那儿等人，见喜田和铃木启久还在情绪高涨地嘟噜着，好生奇怪，陈忠实就疑惑不解地问田井五木道：“他俩在说啥，面红耳赤的？我咋一句也听不懂呢？”田井五木瞅了瞅附近山头上密不透风的椴树林子，略一停顿，扬着眉头告诉他道：“他俩在说，山坡上的椴树太漂亮啦！你的，知道？椴树是制作神龛的最好材料，在日本，是家家户户的必备之品。这些椴树，运到日本，制作成神龛，肯定会发一笔大财的！”“啥？你们又在打这些椴树的主意？”夏立志非常敏感地责问他道。
“噢！哈哈哈哈，夏先生，神经过敏的不要嘛！”田井五木打着哈哈为属下打掩护道，“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嘛！”“说说也是白说，刚才传达了文件，黑瞎子沟，已经被列入了自然保护区，谁也没有权力随便砍伐的！”白大嫂不愿看到争执和矛盾，就息事宁人地向就要分手的日本朋友解释道。但夏立志却不买他们的账，仍然气哼哼地斥责五木等人道：“狗改不了吃屎，侵略是你们的本性，老鸡巴灯，别在这儿胡弄你爷爷了！”“你……”五木气咻咻地抖着两手说道，“你！年轻人的，文明的干活，骂人的可耻，无理的不要，无理的不要！”说完，再次用友好的目光看了看白大嫂和陈忠实，勉强笑了笑，摆了摆手，才略有遗憾地钻进了小车内。并推开窗子，再次地招了招手。汽车扬着灰尘向前驶去。眨眼之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陈忠实呢，却是牢牢地钉在那儿，半天没动。黑瞎子沟的明天和未来，还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发生呢？
日本国的自然科学考察团，在工作上，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地离开了黑瞎子沟，沟里忽然清静了下来，沟里的仨大人一个孩子，在精神上，也就觉着越发的孤独和寂寞。返回蜂场，各自回到了住室，躺在了炕上，或休息或睡觉，或回忆着过去的历史，或静悄悄一个人继续盘算着明天和未来。未来伴随着理想，为实现理想，明天也就变成了格外的金贵和重要。当树叶落光，杂草变白，西北风夹裹着雪花，一次次光顾黑瞎子沟的时候，野外不再嫩绿，陈忠实他们，也就做了蜂子入窖的最后准备。该喂糖的喂糖，该兑蜜的兑蜜。蜂窖是山洞形的，只要窖门一封，这一年的收获和忙碌，也就是老疙瘩娶媳妇——万事大吉，再也不用为之操心费力了。作为牧蜂人，陈忠实知道，蜂场每年上交林场的利润都是几万元或十几万元，旱涝保收，风雨不误，蜂蜜由林场卖给了供销社，供销社或出口或内销，每年秋天都会返回来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同时也带来各种各样的赠品和奖励。白糖、弹药、毛巾、肥皂、大米、豆油、白面、水果、鱼类、衣服和其他的药品等等，都是其他林业工人有钱也买不到的。除此之外，每年两季的场、局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养蜂能手、青年突击手等各种荣誉，也是每次必不缺少的。这是个人的生活方面，林场的生产方面呢，去年配给了一辆幸福牌摩托车，场长专用，生产防火两不误。今年听说配给了一台大胶轮的中型拖拉机。侄儿陈小宝，书不念、学不上，没有毕业，就吵吵嚷嚷地当了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员。用夏立志的话说：“这年头，就是听诊器、方向盘、大马勺、户籍员，贼他妈的牛×啦！把着方向盘，给个处长都不换！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事，哪儿能有老百姓的！”“眼气啦？那些年挨斗，挂牌子，小宝像狗崽子一样，你咋不眼气哪！”白大嫂不温不火地盯着蜂箱说道。“看看，看看，还没有正式过门，就是亲三分向了吧！”夏立志戏谑地嘲讽道。
听白大嫂和夏立志边干活边斗嘴皮子，陈忠实的脑海中也一次次地浮现出黑瞎子沟昔日的悲壮。陈静、康跃先、“大黑”、“老蒙古”，为了蜂场，为了蜂蜜，殉职的殉职、捐躯的捐躯。不知不觉，房后的山坡，一字儿排开，包括那头老母熊，已经是五个坟头在苍天之下排列着了。不管是兽类还是人类，仿佛都在默默地诉说着。而哥哥陈忠财呢，制服、匣枪、枣红马，英俊神气加威风，不久又鸟枪换炮，油门一踩，屁股下面一溜烟：“嘟嘟嘟……”幸福牌摩托车，又使他增添了几分潇洒和气派。如今，蜜蜂的辛勤劳动，蜂蜜又为鸡爪子河林场换回了一台漂亮、气魄、拉得多也跑得快的“夜特”拖拉机，驾驶员又是自己的侄儿陈小宝。舒服快捷、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是生产和生活的需要，机械取代了畜力，车老板的威风不能再现。蜂场更是直接的受益者，蜂蜜、粮食运输起来该是多么样的方便和快捷啊！可是，林场的职工家属、老百姓又是咋想咋看咋议论的呢？夏立志就多次说道：“奶奶的，这年头，遭罪的是老百姓，好事，都让当官的享受喽！”“又眼热了吧？”白大嫂也嬉笑着揶揄他道。正苦苦地思索期间，从沟口传来了清脆、宏亮、悦耳的柴油机的突突声，伴随着狗叫声，陈忠实知道，肯定是侄儿陈小宝开着新拖拉机进黑瞎子沟来了。晴天，风儿特爽，阳光也灿烂，拖拉机的噪音，似乎把寂静的大山谷突然给吵醒了。
三只半大的小棕熊，也许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全身通红放光直着嗓门吼叫又横冲直撞迎面而来的大怪物吧！惊得小眼贼亮，想上去阻拦，又害怕不是对手，不阻拦呢？又很难咽下这口窝囊气，六只小眼睛相互瞅瞅，没等主人发话，就大摇大摆地晃动着四肢迎了上去。一字儿排开，齐头并进。那阵势和姿态都仿佛是跟主人立下了军令状，不能生擒活捉，也得把这大家伙阻拦在山门之外。“俺们哥儿仨不是那么好惹的，如果不服，咱就试试。”陈忠实知道，小熊崽曾见过大解放和小吉普，但小吉普和大解放与周围都是一个颜色，更没有噪音，神不知鬼不觉，不声不响就晃悠到了跟前。不像拖拉机，外表刺眼不说，还直着嗓门一个劲儿地吼叫，地动山摇般的。棕熊天生就有这个犟脾气，偷袭它能认可，明斗绝对不怕。听老林业工人说：伊春那边，运材的小火车停在轨道上，司机上车后，干加油不动弹，跳下来一看，好家伙，车头前面，五只大棕熊在那儿站立着顶牛呢！干推不动，其中一只大棕熊急眼了，“嘭——嘭”狠拍锅炉护架。司机没敢吱声，知道它们是一窝儿的。就爬上驾驶室，拉响了汽笛：“哞——哞——”汽笛跟黑瞎子的叫声差不多。也许它们五个认为这大家伙也是自己的同类吧，挨打不还手还干叫唤，出于怜悯，在悻悻中趾高气扬地撤了下去……
此时此刻，陈忠实自然知道三只小熊崽迎上前去想要干什么，出生的牛犊不怕虎。它们小哥儿仨，肯定是想跟陈小宝较量一番的。弄不好，侄子吓懵，拖拉机外壳拍坏；退一步说，“夜特”力气大，再凭借自身的运动惯力，要是把熊崽轧坏、撞伤，也是黑瞎子沟蜂场的一大损失啊！想到这儿，忠实扔下箱盖，拎着小铁锤就慌三忙四地奔了过去，嘴里头还一个劲儿地咋呼着：“回来！你们三个，都给我！”自己一吵嚷，“长毛”和“花子”就更是狗仗人势地来了精神，汪汪叫着，义无返顾地加入了同盟军的战斗行列。“夜特”有驾驶楼子，熊崽子不会开门，小宝不出来，小熊崽是没法儿把他怎么样的，但凭感觉，陈忠实知道：侄子陈小宝肯定是手忙脚乱得懵了头，就边跑边打着手势指挥道：“停车！停车！快停车！别慌！别慌！按喇叭！按喇叭！再不停车，前轱辘马上就要轧着小熊崽了。”陈小宝在驾驶室内手忙脚乱地踩住了离合器，三只小棕熊也冲锋陷阵般地扑了上去，抱住了轱辘和保险杠，就破釜沉舟似地、不要命地折腾开了。
牙齿咬，巴掌扇，在金属和胶皮之间不停地忙活着。忠实看它们笨得出奇，傻得可爱，就哈哈哈笑着说道：“傻家伙，我钝，你们他妈的比我还钝啊！”担心外胎咬坏，就打着手势继续指挥小宝子道：“按喇叭！按喇叭！快点儿按喇叭，新车，别把轮胎咬坏！”小宝透过风挡玻璃，愣愣地看着三只小棕熊。见叔叔在前面比比划划，心疼中并气急败坏地一个劲儿地皱眉头，就似乎明白了什么。汽、电喇叭一齐响。听见喇叭响，三个笨家伙才停止了进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主人，见主人皱着眉头不高兴才极不情愿又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看着忠实，仿佛在说：“咋的，你买了他的账，我们可没有认输啊！”忠实好气又好笑地扬了扬手中的小铁锤吓唬它们三个道：“去吧去吧，别在这儿捣乱啦！”说着，锤子没舍得用，仅仅用脚，在它们身上踢了两下子。其中一只小棕熊扬着巴掌刚想返扑，陈忠实就拉下脸来训斥它道：“哟哈，你还不服啊！”见对方撂下了大巴掌，才板着面孔大声地数落他道：“反教了吧，敢跟我动五把抄，看不把脑袋给你们揪下来！”然后又呵斥“长毛”和“花子”道：“还有你们俩，也跟着瞎起哄！去！都他妈地滚回去！该咬的不咬，不该咬的瞎汪汪！”猎犬非常知趣地夹着尾巴躲开，三只小棕熊才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撤出了战斗。满脸的疑惑，走出去老远了还在回头恶狠狠地打量着，目光既凶恶又有点儿委屈，似乎在说：“哼！一会儿咱再较量！邦邦硬，你以为我们就怕你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