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每一次微笑是悲伤掩盖的最佳证据
秋冬的天气特别寒冷，落叶归根，秋风干涩涩地打在我的脸上，又疼又冷。
下班的时间又向后拖了半个小时。我瞧了瞧手表显示的六点，不禁暗暗地皱了皱嘴巴。于是将自己的皮包移到肩膀处，脖子一缩，将褐色大衣把自己包裹得再紧一点。
车子来来往往地穿行，都到了下班高峰期了。我突然想起，其实如若不是我的死党——茹亚楠，推荐我来她的公司应聘业务员，我可能还两手空空地只知道怀念过去呢。
“张蔚蓝，你真的还在怀念过去吗？”
我经常这么问我自己。
哦，对了，我叫张蔚蓝。今年25岁。
我变得不再相信，甚至学会了欺骗。比如说告诉问路的人往相反的方向走然后看着路人知道被骗后的狼狈样，又或者欺骗自己的朋友说自己对曾经的伤害早已释怀可以大大咧咧地生活。这样的欺骗，我不过只是想尝尝那种看着别人被耍之后的苦闷、自己幸灾乐祸的感觉罢了。可是，无论我怎么圆滑地把故事讲得通顺，讲得好听，又或者无论我怎么恶意地去伤害人家，我的心里总有一个疤。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也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给我添上几道致命的伤。
不是有句古话吗，只有被伤害过的人，才会想到去伤害别人。
于是时光荏苒，我便再也无法忘掉她，脑子全是她——安然。
多么安静淡然的名字啊，和她本人一样。每当嘴巴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嘴角总会扬起，脸上也会不由自主地挂起微笑。她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能让我不管是平静地说着她的名字还是很嗨皮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又或者是想着和她在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都是快乐的。
我向来是个迷信的人，正是因为她，我才会选择了这家公司。
并不是觉得这家公司设备多么多么好，人才多么多么顶尖。只是因为这家公司有着让人扯着脸都觉得难以忘记的名字：启笑。
开始微笑。
这是让我看完这家公司名字后第一个想到的意思。
或许，在没有安然的世界里，我真的该开始微笑，为自己筹谋一下，为自己努力一下。所以在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坐在了应聘者的位置上，与经理含笑相望。
如我所愿，我表现不错，经理满意地说看好我。
可是谁知道呢？心里有一堵别人怎么化也化不开的墙，阻隔着爱，阻隔着心，阻隔着微笑。
我甩了甩头，抱怨自己为什么想了那么多。天还没有黑，可是街边的路灯却亮了起来，那暗暗的乳白色充斥着我的眼球，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行走。
突然，身旁嗖的一阵风，我瞥头一看，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赫然停在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心领神会。
快两年了，他们还是难以释怀。这个世界上，其实最难以启齿的一件事便是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却还是要强迫自己忘掉。
商务车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一名中年妇女戴着黑色墨镜，微微扬起嘴角。
手机短信突然不合时宜地嘀嘀响了起来，我吧唧吧唧按了几下。发送成功。
于是，弯腰进了车里。
“等你很久了。”中年妇女说，“再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十分多钟后，商务车来到了银康墓地。
几个字暗沉暗沉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也向下沉了一下。
安然，请你告诉我，我不会怀念你了，我不再爱你了好不好？我不要看到你的时候心里是悲伤的，我不要你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那么难过？为什么这种痛楚就像是伤口上的腐肉，不痛下决心剜去，真的会一辈子疼下去呢？
我低着头，垂了垂眉眼，风突然大了起来，撩起了我的头发。我突然抽了抽鼻子。你刚走的那段日子，我狠心地把头发剪去，可是现在，头发又留长了很多，到了肩膀的位置。我们有那么长时间没见了，当初你给过我的承诺还在耳边，你说你会陪我一辈子，你会照顾我一辈子，你是不是不记得了，是不是早就不想念我了？
我有些时候好恨你，恨你那么快就离开了我，留给我孤独，留给我伤疤。可我爱你又爱得那么深，换回来的却只有等待，并且是无止境的等待。
“安然，你害得我好苦。”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爱和恨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对，我爱你，爱到无可自拔；对，我也恨你，恨到深入骨髓。
我的安然，请允许我悄悄地问你，你最近还好吗？当初喝过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了吗？是不是投了个好人家呢？是不是……忘记我了呢？
我随着那个中年妇女走到了一个墓碑前，在黑白相片上，安然微笑的脸显得异常苦涩，我情不自禁地哭了，如山泉爆发。我的左手遮着颜面，眼妆早已哭花了，当我的右手颤抖着触及到安然照片的时候，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嗖嗖地穿过身体，我感觉到身体通透的凉。
中年妇女凝重地眨了眨眼睛，四周围沉寂得很：“好了好了。”她将自己的手提包换了个姿势，拿出了里面的纸巾递给我，“我的儿子看到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一】我的心让我爱上你，我便爱上了你
我知道我的罪恶是很深的，深到我无法弥补，深到我魂飞魄散都不足为惜。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纤细的女人，想哭，可是竟流不出泪。
那么多年了，我仍是没有投胎转世，我希望这辈子我都做一个鬼，至少可以这样看着你，这么静静地过日子。
我看见你看着我的黑白相片，你的表情有些扭曲，心里好像痛得割裂开来一样。我看见你的手指触到了我的照片，然后一个激灵。我感受得到你的异样，因为我没有投胎，你摸着我的相片，就似乎摸着我的灵魂。可是我该做什么呢？我只有站在你的面前，这样难过地看着。你的身体可以穿过我，我的手抚摸不到你的脸。
对，我就是安然，我害得你好苦。我当初不该这么孩子气呀。我懂你爱我，可是我却拿着你给我的爱横行霸道，我对你的自私，对陈海洋的自私，让我变成全世界受惠最多的人，可是却也无法胜过你给我的爱，现在，我成了世界上最罪恶滔天的人。
我有多想告诉你，我就在这里，真的，你的安然就在这里。可是我张嘴了，说话了，你听不到，你感觉不到。我想再次感受你怀抱里的温度，你的体香，你的味道，但是阴阳相隔，只有我见到你，你却见不到我。你心里肯定有一千遍一万遍想对我说的话，你一定很恨我吧，恨我那么狠心，也恨我不遵守我们的约定吧，可是我们的约定我一直都没忘记，我们约定要一起过，我们约定到了你老的时候，我照顾你，给你买你最爱吃的青团子和桂花糕。可是现在我只有说抱歉了，我食言了。
我这辈子做得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和你在一起，可是这竟然也是让我觉得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如果我们本不相遇，各自走各自的路，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是不是现在你不用难过，是不是我也不用后悔？是不是这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回顾我们的初次相遇，是上帝的一场恩赐，是我这辈子罪恶的开始。
我是孤儿院里的孩子，具体地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被遗弃的，只知道在我长得再大点的时候，院长妈妈亲切地塞给了我一张破旧的纸片，她说，那张纸上面是我父母为我起的名字，安然。
就这么两个字，冠冕堂皇地伫立在纸片的正中央，我强忍着泪水，硬是把父母最后给我留的纸条给撕了个粉碎。
院长妈妈突然急了：“呀，我的安然呀，你怎么能把纸片给撕了呢，以后还怎么找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我的小脸涨得通红，“他们都不要我。”
院长妈妈把我抱起坐在她的身上，母性的温暖一下子触及我的软肋，我哭得梨花带雨：“孩子，院长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而你的爸爸叫上帝，你每次仰望天空都能看到他。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眼角还有刚才汹涌的泪光。
直到我长大，直到你这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人出现在我们的孤儿院，我的心突然之间咯噔一下，好像是一股力量，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喷涌至我的脑海。
好像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对，就是她，我要跟她走。”
我站在离你很远的墙角，羞涩地看着你和我的院长妈妈谈论什么，你微微蹙眉的样子特别好看，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是我只想靠近你一点再靠近你一点。你和我的院长妈妈说得很投机，微笑的时候嘴角有浅浅的半个梨涡，我全部看在眼里，特别诱人。你和我的院长妈妈告别之后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匆匆如也，没有看到我，更没有和我说什么。我便好奇地跟着你，你去了我们孤儿院旁的教堂那儿念圣经，在超脱心灵。
我走到你的面前，看见你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问道：“小朋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
“姐姐在祈祷，姐姐的爸爸妈妈去世了。今天是他们去世的两周年的日子。姐姐多念些经，希望他们尽早步入极乐天堂，不要担心我。我已经23岁了，我长大了。”
我昂着头，倔强的脸上闪着阳光，俏皮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姐姐，去世是什么？”
“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了。”你的嘴角有些勉强地笑，“因为车祸……”
一直住在孤儿院的我，根本不知道车祸是什么，更不知道什么叫再也见不到了，我只是看到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么难过，心里也不由得跟着难过起来。
“我只是想陪着你。”我轻轻地坐在你的身边，看你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教堂的十字架静静地祈福和祈祷，又或者在诉衷肠，我都不知道。
我只是想陪着你，看着你，因为我跟着心走，我的心要我爱上你，我便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你。
【二】他们一起开车接我竟是最后一面
该怎么追忆过往呢？想起那个繁华的庄园，想起那边宁静的孤儿院和庄严的教堂，我的心总是颤抖个不行。是因为那次惨烈的车祸，我才会来到这个地方，我才会遇上你——安然，这个读起名字都觉得特别儒雅的孩子。
当时，我刚刚失去我的父母，我才21岁，上大二。我还没有嫁人，我还没有存很多钱为我的父母买珍贵的挂饰、高档的皮鞋。我还没有来得及做所有报恩的事情，甚至我最后一眼见到他们的理由也是因为他们要来接被困在山谷里的我。
对，我因为靠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全国的比赛一个奖项，于是便和朋友们野营庆祝去了山谷，谁知在那里遇上了大雨，我们只得躲在山谷里。慌乱中我打电话给我的父母，又因为那里的信号实在很差，我没讲上几句就断线了。
谁料到呢？在我挥手看着他们的轿车快要拐进山谷的时候，突然有一部大卡车狠狠地撞了过来，我站在高处，一瞬间，我听不见雨声，我听不见朋友们的尖叫声，我一下子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
我看见我父母的轿车360度翻转了一圈又一圈，破碎的玻璃和变形到扭曲的铝合金板恐怖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爸爸，妈妈……”我大声喊着。
没有人回应，只有猛烈的撞击和刺眼的火花。
大卡车由于受到撞击侧翻滑行了一段距离，停了下来。可是我们的轿车，却在最后一圈翻转下来的时候掉进了山下的湖里。
我红着眼睛冲了下去，任凭着狂风暴雨猛烈地打在我的身上。不，他们不会死，我要救我的爸爸妈妈，我狠狠地栽进了湖里，也是那一瞬间，我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
我的身体好像突然沉重了，死掉吧，死掉吧，合着爸爸妈妈的味道一起死掉吧。我痛苦地想着，于是狠狠地把头沉下水，我知道溺死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原谅我自己呢……
直到我的脖颈被人狠狠地拖起，直到一个男人大大咧咧地骂我“不要命了”，我眯起有些酸痛的眼睛，看见了天空的一丝惨白。
我就是不要命了，我想死。天下对我好的人全部都离开我了，是我害死的，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要是我打电话不叫他们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们也不会死。
我拼命地挣扎着，我想摆脱那个救我的男人。我想死，我想去见我的爸爸妈妈。
他紧紧地箍住我的手，我真的弄不过他，他的力气太大了。我终于不再浪费力气，我将头深深地钻进他的脖颈里，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连死都不让我死呢？为什么要救我呢？我这样真是生不如死啊。
于是，雨水、眼泪和湖水混杂在一起，混沌了我整个脑海。
救我的男人把我拖上了岸，我依旧抱着他哭，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法做，我只会哭。一瞬间我甚至在想，死亡或许有很多种方式，那么能哭死，是不是也是一件好事。
事故的原因是那辆大卡车的刹车失灵了，后来警察把那名卡车司机拘留了，说是有待进一步核实。
我黯淡的21岁，首先便是要背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
救我的那个男人最后把我送到了家，他是一名警察，是一个有着小碎胡子的温和男人。他和我讲了很多，他说他其实生在一个很优越的家庭，可惜家人贪污，他身为一名警察，最终还是把自己的一家子给抓了起来。
我惊讶地问他：“难道你不难过吗？”
“当然难过。”他答，“就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捅我。”他苦笑着，我有些看不清楚他复杂而扭曲的脸，“别人都说我不孝，我也说自己不孝，抓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别这么说……”
“我当时也这么绝望过，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爸爸在入狱前看我的眼神……”他的语调有些难过，我看见他的眼睛前有些朦胧的水汽，“做点让你爸妈觉得骄傲的事情吧，或许，你这辈子都会在弥补你所犯下的罪过中生活，但迟早有一天你会释怀，你会觉得他们是能够理解你的……就像现在的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命运吗？是我注定的命运吗？
我把头埋进了被褥里，黑暗瞬间侵袭。
【三】爱你，我愿意付出一切
你每次都会来孤儿院看我们，我也越来越喜欢你来看我。自从上次将你牢牢记在心里后，我便时时刻刻关注你的到来。你每次看完我们便一定会去教堂那边祷告，好像这是你每个星期必须做的事情。
我便兢兢业业地像个书童一样跟在你的身边。因为这是我们互相知道的秘密。
“小可爱，每次你都跟着我来这边，不觉得厌烦吗？”你睁开眉眼，阳光照下来，特别慈爱。
我摇了摇头。
“你几岁啦？”你抚摸着我柔软的头发。
“17岁，马上要18岁了。”
“真的吗，都是18岁的大姑娘啦，姐姐我和你只相差5岁哦，在这里先祝你生日快乐，好不好？”你笑靥如花，温软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很痒，却很柔软，“你叫什么啊？”
“安然。”
“安然……嗯，这名字真好……”你拍了拍我的头，起身准备离开。
“那，姐姐叫什么？”我鼓起勇气开口问了一句。
“我叫张蔚蓝。”你的嘴角扬起了很大的弧度，“叫我蔚蓝姐吧。”
蔚蓝？是天空的颜色吗？我昂着头，看着天空，院长妈妈说，天空是爸爸，那么，我的蔚蓝姐就是爸爸的朋友吗？好像想通了什么，心情变得特别好，我对着你的背影大声地叫着：“蔚蓝姐，下次你要来参加我的生日噢……”
时光划过，我呆滞地看着眼前虚空的一切，看着你憔悴的面容和离开墓地时黯然的眼神与沉重的步伐，我的自责感一遍一遍侵袭而来。是我害的你变成这样，全部是我……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估摸七点左右。
开门，拖鞋，上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