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傍晚，小伙伴们手牵手，站成长长的队列，由一个大孩子领头充当母鸡，伸开手臂护卫身后的小鸡们，边跑边唱：
嘎鸭子嘎，嘎红花，
我娘把我成招（嫁给的意思）南家坡。
南家坡的锦鸡叫，
我受难心谁知道？
夜晚，小伙伴们最好的去处是无量殿，殿里黑得吓人，孩子们多，只要上去玩起来，就不再害怕。没有电，没有明亮的无量殿，在黑洞洞的殿堂里捉迷藏，是我们永远玩不够的游戏。所有的孩子们将双脚交叠坐一溜，前面站一个孩子，数每个孩子的脚，大家一起拍手合唱：
踢脚踢脚盘盘，
一脚踢到南山。
南山一树槐，
不坐公公坐秀才。
踢云脚，满云脚，
云脚树，踩白露。
白露麦，种荞麦，
这个鳖娃快快蜷住一只脚。
数到谁，谁站起来重新数一遍小伙伴的脚，如此玩到半夜，妈妈们扯开嗓门喊叫，才余兴未足地回去。
白天，小伙伴们很少到无量殿里去玩，下雨的午后，偶尔从敞开的前台爬进去，厚木板铺的地面，踩上有种空谷传音的旷远。正门两侧是镂空的格状木条，连缀的镂空浮雕牡丹、荷花、菊花、梅花等。花卉浮雕下面，是大小一致的窗格，大方块中间雕一树梅花或一树杏花，窗两侧内墙壁画黄、红、绿、蓝四种颜色的图画，长长的墙面画田地、庄稼、牛羊、龙凤、人物，画面颜色亮丽，极尽夸张。边框由长长的瓜藤菜蔓，喇叭花装饰，非常写实且线条简洁、明快，接近自然，表达了人对神灵的敬仰和庄稼丰收后的喜悦之情。壁画后面拉道红布大幕，上写密密麻麻“有求必应”四个字，匾大多一尺布，女人们将一尺一尺的红布一针一线缝起来，连接成一大幕布，挂在舞台中央，用于唱戏时前台后堂分隔。无量殿里唱过几次《红灯记》《沙家浜》等样板戏。有一次，父亲举着长板発跑出来，演着变成叛徒王连举，母亲当时气哭，我也觉得没脸见人了。
远学大寨，近学何家庄那些年，中磨对面的山神庙被拆掉。后头崖上的草丛里隐藏了一个山神庙，庙由几片灰瓦搭建，一片红布遮挡神龛，一笼酸刺笼罩香火，下面过路的人轻易看不见。牲口圈长长地围在后头崖前面，羊圈延伸至陈阿爸家的大门。门口有看门狗，狗整日乖乖卧着，有过路人头也不抬。狗和村里的娃娃混得熟，常被娃娃们叫到后头崖去抓兔子。有一回被小军叫到后头崖抓到一只灰兔子，狗把兔子当玩具，用嘴丢来丢去，表演了好长时间，狗玩高兴了，将兔子高高地丢开，丢到房檐下的水桶里，命就没了。陈阿爸便将兔子倒挂在苹果树上剥了皮，煮着吃了。冬天来时，陈阿爸家院里的竹子早早发黄，还奇怪地开出乱糟糟的白花，没有人在意竹子的反常，当陈阿爸一病不起，人们才想起那只兔子，只说是他吃了兔子的恶报，而且那只兔子是后头崖的兔子，山神爷地皮上的兔子谁敢吃呢？要早知道，吃之前先献山神爷，让爷领受头道香气，也不至于那样啊？再说煮兔子时的香味，山神爷早就闻见了，仅一墙之隔，爷都闻见了，还是一家人吃了。
陈阿爸的病一日比一日重，没过冬至就过世了。上磨先生说：“他有高血压，从没吃过降压药，一直扛到了死。”这个憨厚的老人，每年腊月挨家挨户地屠宰生猪，只割下每头猪的尾巴拿回家，权当宰猪的报酬。他过世的那一年，他家对门的王志德做了村里的屠夫，他宰猪不要尾巴，只要刀口那块带血的肉。
牲口圈与中磨之间横条到上磨里的弯弯路，骡马圈紧挨山神庙，圈侧有一厅子，厅里长几棵墨黑柏树，柏树茂密，四季青幽。骡马圈如一排民房，里面整个儿打通，靠墙一长溜木槽，槽前一排拴牲口的圆木，几十匹骡马全拴在里面。墙脚盘一面大土炕。夜里家家挨着看牲口，挨上谁，谁抱上自家的被褥到骡马圈去睡觉。夜里看牲口，半夜要添草，天亮前要拌草。早晨，田瓜子吆走牲口，看圈人出了圈里的马粪才算值完班。朝街转过去是牛圈，牛圈低，里面有槽有栏杆，没有土炕，夜里看牛的人，睡前添好草，门不用上锁，有山神爷替他盯着。再过去是羊圈，看羊的人只需关好圈门就行，有山神爷，自个儿不必操心。牲口圈围成一个半圆，中间的空地是晒粪场。上磨队长喊大家到牲口圈打異，是早年的事了。冬天的雪落在粪堆上结成冰，太阳晒不化。春天一到，有一天雪不见了，粪堆上长出绿茵茵的草和核桃树、椿树芽儿，男人女人都去场里翻粪，女人大多拿针线活，到粪场翻粪的日子，像过节一样，春天越来越近，太阳朗朗照着，男人女人毫不忌讳地说笑。粪翻过头回二回，翻过三回就叫打粪。打过两遍后，就要背粪，十天半月地背，男人们吆喝骡马驮，女人们留在场里装粪，停下来的时间，赶着做针线活，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场里的粪堆那天没了，那天春播就开始了。骡马牛都到地里去耕耘，人全都搬到地里去干活，羊打到山里去吃草。
晒粪场从此变空变大。
二
集场地一头伸向崖，一头绕崖而过，崖边长柳树，柳树一律朝山下倾斜。山梁滑到沟底是北河村，河对岸散落黑石头般的房屋，鸡鸣狗吠，山俚声声。面向固城村的坡属阳面，呈梯田状向前延伸，黑黑的柏树笼罩几处神秘又温暖的坟茔。这是堡子梁的正面，在这面偌大的坡上，有棵长不大的杏树，人说它是堡子梁的化身。杏树古老，没有人知道它的年龄，杏树站得年代久，树干随山路躬腰，像要扑下山去一样。每临春天开一树喷火蒸霞般的花朵，却从不结果。树上曾有鸟窝，窝里住一只毛如条纹、红嘴绿颈的鹦哥，人叫它红嘴绿鹦哥。此鸟会听人语，会说人话。红嘴绿鹦哥有个好朋友叫李桂阳，有一天，堡子梁上，一只狼咬死一只羊，红嘴绿鹦哥发现后，飞到李桂阳家的屋顶叫：“李桂阳，李桂阳，南山背后狼吃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南山背后狼吃羊……”李桂阳听得清清楚楚，红嘴绿鹦哥从来没有哄过他。于是，他按红嘴鹦哥的指引到南山，果真有只被狼咬死的羊。李桂阳将羊背回家，煮熟一家人独自吃了。这让红嘴鹦哥心里很不舒服。过了很久，马匪屠礼县城后，余匪残将窜至固城，一天，几个土匪在梁上打死一个拾柴人，红嘴绿鹦哥心想应该给李桂阳一个教训。“李桂阳，李桂阳，南山背后狼吃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你吃肉来我吃肠……”李桂阳仍像上次一样，到南山后去背羊，不想到南山后，却发现一死人，他刚要离开，后面追来的土匪以为人是他打死的，将他五花大绑抓走了。
这棵叫李桂阳的杏树，活到1984年冬天，被人砍倒，从堡子梁推到后头崖，沤进大柳树下的深水潭里，听说要怄上三五年，做新房子的门槛。杏木做的门槛可以避邪，养的看门狗也是极其凶恶。多年以后，沤杏树的水潭随着时间干涸，被人走成了路。
冬至早晨，天刚蒙蒙亮，灰色天空飘落雪花，冷风从木门缝里跑进屋。上店子、高家庄、帅家窖村敬神的人，已陆续往回走，父亲抱起我家的红公鸡，到山神庙敬神时，装鸡头的木斤升已摞满公鸡头，父亲给山神爷宰过鸡，将鸡血洒在庙院四角，鸡头放进木斤升里，提着无头红公鸡回到家里，又拎起菜笼返回庙，告诉山神爷，他要把鸡头提回家煮熟吃。母亲听见后，说父亲从来就不了解山神爷的脾气，山神爷小气得很，让父亲再给山神爷宰一只鸡赔罪，把鸡头还回去。父亲说山神爷已经闻过鸡头的头道香，送回去他反倒要生气。母亲请示了阴阳爷爷，阴阳爷爷说没事，就煮着吃吧。母亲将64只公鸡头煮熟之后，先用盘子端四只最大的献给山神爷，剩下的给左邻右舍分着吃了。下午，木斤升里又摞满公鸡头，阴阳爷爷让母亲煮熟给大伙吃。母亲说还是留给山神享用吧，被我们全吃了，他老人家真要生气了。当天傍晚，木斤升里的公鸡头还是被村里人拿回家煮着吃了，大家才明白，山神爷并不小气，那么多的鸡头被人吃了，也没有给村庄降雪雹，谁家的洋芋窖、后院墙都没有倒塌。
同一天早晨，后头河的来弟上学路过山神庙，抬头猛然看见站在庙门前魁伟的山神爷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新修的戏楼出神，吓得当场晕倒。几个敬神的邻村人急忙把来弟背回家。刚杀了大公鸡敬过神的来弟父母顿时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地哭喊“山神爷，山神爷……”一路寻将而来，大有挖墙拆庙的架势。跑到庙里，两口子双腿一软，齐齐跪在神龛前，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男人从斤升里翻拣出他刚宰的鸡头，举过头让山神爷看。当晚，阴阳爷爷、李家爷和几位老人，在山神庙里给山神开了一个批判会，说山神爷您怎么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娃娃都不回避，把娃吓得半死，以后谁还敢来敬您。经过询问，山神找了个托辞，说庄里的女娃娃都不敬他，要给她们一点小小的教训。其实，老人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知道山神爷受了多年的委曲，看着为自己刚修起的新戏楼，百感交集，忘记了天上人间，一时大意才吓着了人。
冬至刚过，大雪纷纷，全村人将碾麦场的农具与草垛，人背，牲口驮，架子车拉，运到后头河的新场院里。搬运碌碡时有些叫人犯难，压着太岁的碌碡已成太岁的化身，全身墨绿，酷似大蟾蜍，搬它到新场院，要求得到山神爷的同意。待到上磨队长掌蜡持香从山神庙里出来，烧过香后，将碌碡连土挖出，抬到架子车上，拉到新场院，放在与旧场院同样的东南方向。
小雪将至，天气一天比一天变短、变冷，新出土的冬麦变黄变枯。牲畜逗留在河边的山包，啃吃冬天最后的残枝败叶，时不时地抬头朝远处张望，寻找它们吃过草的那面坡，其实它们就在那面坡上，季节让坡改变了颜色，牲畜就认不出来了。也许，它们知道，草被它们吃光只留下草根，于是，它们便用蹄子挖，挖出白生生的草根含在嘴里慢慢嚼，等太阳落下，慢腾腾回到圈棚，再整夜整夜地嚼马槽里的干麦草。这样的日子，对牲畜来讲是很无奈乏味的，它们总是抬头朝远处张望，哪一天牲畜们只顾低头吃草，不再朝远处张望，冬天也就过去了，
季节是牲畜的眼睛望出来的，它深埋在牲灵的心里。
三
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中，母亲起早贪黑，成为学大寨的先进典型人物，我家土墙上挂着的小喇叭里，经常传来队长表扬母亲的声音。父亲则站在学大寨的现场接受再教育，很多次，他的双脚冻在雪地里，被收工的母亲用铁锨铲除冻雪和冻土，他冻僵的身体才能被母亲扶着走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