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者在G城游逛，休息就在租屋或者以前的家里，小别墅是很少去的，眼下乞者发现，债主们已经找到了他的这个家了，风险随时存在，所以他总是提前吃完晚饭回到家中。刚一开门就发现地上有几封信，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信里都是要账的内容，还是老一套：恐吓、哭穷、巴结，有一个说再不还账就来撬门。乞者把信撕碎随手扔了，嘴上虽说不怕，可心里总是不好受，他稍稍休息后又出了门。
傍晚时分，一场毛乇雪加毛毛雨飘然而下。G城这地方怪得很，刮风下雨下雪没个准头，老天爷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该下雨时下时下雨，就像现在，你不知道下的是雨呢还是雪，或者叫雨夹雪。但有雨有雪总是好事，雨雪滋润了干枯的G城，滋润了躁动的人们，也滋润着乞者枯蒌的心田。他在风里徜徉，在雨雪里沐浴，随心所欲信步游。雨雪慢慢下大了，他的头淋湿了，忽然，想起了他的“顶戴花翎”，就从行囊里取出，戴在头上，左手捧碗于胸前，右手舞棍空中，潇潇洒洒朝前走。到了一家商厦大门口，他累了，站在商厦大门侧面的橱窗前避雨歇息。
他感到稍微有点冷，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突然，商厦外面的追光灯亮了。绿色和蓝色的灯光把商厦照得优美辉煌，把他映得像海底来客，那强烈的灯光带着热量把他温暖，驱走了身上的寒气和鸡皮疙瘩，乞者觉得自己站对了地方。
一群小青年从商厦里涌出来，在大门口又说又笑，摇头晃脑。
“阿嚏！”乞者的一个喷嚏如雷似炮，惊了众人，大家把目光齐刷刷对着他。
“哇噻！”小青年们呼喊着向他围去，“耶！”“0K！”大家激动不已，高兴得手舞足蹈。
在彩色的灯光里，乞者头戴红色花翎，身着绿衣，脚蹬大头皮鞋，背着行囊，左手执钵，右手持棍，睁大眼睛看着这一群狂欢着的小青年，心里由紧张变成激动，做了个神采飞扬状。此刻他身如木桩，像戏台上的亮相，像电影里的定格，像武侠小说里被人点了穴，一动也不动。
小青年们围着他高唱：“你爱我，我爱你，就像老鼠和猫咪……”众人激动得热血沸腾，纷纷举起双手，像入魔一样疯疯癫癫扭了起来，如群蛇狂舞。
“啊，伟大的行为艺术！”一个女孩冲上去，情不自禁地抓住乞者的手问：“你是哪个艺术学院的？你一定是教授，对吧？”女孩热泪盈眶，照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
“好！”“再来一个！”围观的人们狂呼乱叫，热烈鼓掌，引来许多人围观看热闹。
商厦的保安员上前欲驱赶乞者，被小青年们连哄带搡推了出来，保安员只好去找经理，经理出来一看，喜上眉梢，嘴里说好，把保安员弄得莫名其妙。经理拨开人群，走进去对乞者说你每晚到这里站两个小时，我给你50元，如何？”
乞者不知可否，未作答。经理把一张50元的票子向众人晃了晃，放进乞者的碗里。围观的人们沸腾了，疯狂了，大家纷纷解囊，1元，2元，甚至有5元的钱像撒传单一样飘向乞者，票子纷纷落下，把乞者看得眼花缭乱。
一群下了班的农民工路过，也凑过来看热闹，他们问在场围观的人，回答说“是一个搞行为艺术的”、“是一个教授疯了”，民工们停下来，想看看什么是行为艺术。
这是一个无人导演的片段，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场景，乞者就像一个天才的演员，一位超级的明星，在这如痴如醉的画面里展示着自己的光辉形象。他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伤心，本来他被众人的狂热弄得手足无措，当他明白以后就假戏真演，没想到大家的反应居然如此强烈，从这种强烈的背后他深深地感到人们的空虚、焦虑、狂躁、古怪，和自己一样，寻求刺激和玩世不恭，他无可奈何，低下了头。
雨雪逐渐下大了，雨雪停在大家发烧的头脑上，淋湿了各种各样的发型，渗透到大脑皮层，让热昏了的头稍稍冷却，人们慢慢冷静了下来，人们对他依依不舍。
一张张的钱黏在雨雪地上，有的被踩脏，有的随风飘荡。
农民工一拥而上，拾检散落在各处的钞票，大家在心里骂，性子直的人大声呵斥阻拦。农民工不理不睬，继续拾捡收集零散的钱。
乞者用蔑视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全当看一场儿戏。但他同时发现民工们捡得很认真，甩净钱上面的脏水，一张一张叠齐，根本没有拿钱就跑的意思。
奇怪？民工的行为也打乱了大家的思路，本来大家是想看民工们抢了钱仓皇逃跑时的狼狈相的。众人饶有兴趣，想看个究竟。
民工们把钱收到一起，送到乞者面前，说：“大叔，钱都在这里，你收好。”
“雨下大了，你回家吧。”
“你的家在哪里？”
“要不我们送你回家。”
亲切的话语让乞者一时间手足无措，回不过神来。
众人惊呆了，大家脸上烧乎乎的，看笑话的目光一下子变成了敬佩的眼神，随即为他们的举动热烈地鼓掌。
乞者震惊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民工们会把钱如数交给他，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尤其那句“你的家在哪里？”问得乞者心酸，好长时间没人这样问过了，看着递在他面前的这一摞钱，他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们那一张张纯朴憨厚的笑脸上，看着他们朴素的衣裳，看着那一双双粗大的手，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一股暖流涌入心田，他的双手颤动着，机械地接过钱，鼻子一酸，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看着民工们因劳累而显疲惫的脸，他的心里一阵疼痛，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到了他的心灵深处。
农民工在城市里处在社会的底层，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吃着廉价的饭菜，住着条件较差的房子，他们是最需要钱的，刚才他们完全可以拿上钱走掉，可他们没有。为什么？乞者仿佛看到了他们那纯洁善良的内心，看到了他们人穷志不穷的志气和他们做人的尊严。
农民工的行为叫见钱眼开者脸红，叫见利忘义者惭愧，叫爱钱如命者汗颜。农民工的行为强烈地震撼着乞者的内心世界，把他颓废的思想和正在堕落的意识击得粉碎，把他心灵里的污垢和肮脏清扫而出，乞者从那一张张脸上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亲切的问候和善良的举动，除了同情怜悯和关爱，好像还带着什么，是什么呢？乞者努力思索，一个久违了的词汇从他模糊的记忆里跳了出来，那就是高尚！这是做人应有的高尚，自己长期在低级趣味的生活里慢慢忘记了，几乎丢掉了，今天与“高尚”相遇，乞者羞愧难言，他无地自容。他大脑里空成一片，呆呆地望着夜空，慢慢挪动双腿，毫无目标地向前走。
众人让开一条道，目送他离去。
他不知要去哪里，他无所谓去哪里，哪里都一样。他痴痴呆呆，像被拆卸成八件，他的精神世界开始崩溃，他的内心开始蜕变，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椎和腰椎发松，膝关节和踝关节发软也无力支撑自己行尸走肉般的身躯，他瘫坐在人行道的护栏旁边，抬起头，嚎啕大哭，任雨水和泪水满面横流，冲刷着他身上的污泥浊水，冲洗着他无羞耻的颜面。他捏紧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胸膛，他用呜咽的嗓门对着雨夜里发出沙哑的呼喊：人啊！
声音在夜空里回旋，在雨雪里萦绕，乞者哭成了一个泪人，想这此年來，从来都是别人向他要，笑着要，哭着要，闹着要，求着要，骗着要，跪着要，无非是看上他的钱财，多少年來，在尔虞我诈、钩心斗角、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环境当中生活惯了，他真实和善良的内心被隐藏起来，伪装起来，一点一点在沉沦中丧失和泯灭，以至于连自己都忘记了，找不到了。而今晚农民工的举动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他所有的虚伪、丑恶和不可一世的轻狂，把他轻浮躁动的大脑、把他那颗麻木不仁的心重新启动，叫他在痛苦中回味，在感动中思索。他记起了小时候，由于肚子饿偷吃了给生病的母亲的白面馒头而遭父亲数落；由于家境贫寒只能光脚穿解放鞋，直到把鞋穿得前后有破洞，露出大拇指和脚后跟而遭同学笑话；过年时没有新衣裳而不敢出门，怕别人白眼看他；上学时买不起新本子，只得把写完的本子反过来写，由于看不清楚，害得老师三番五次找他确认和更正，叫他心理上老觉得低人一等……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还有一点良知，有一点人性，当这一点良知和人性被真和善点化、被激活，就会产生裂变，就会迅速生长和扩散，就会占据他全部心灵和思想，把他的种种恶习、虚伪和内心深处的丑恶驱逐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他实实在在的面目，还原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雨雪不停地下，他不停地哭，多少年了，他的心第一次被打动，第一次被感动。他考上大学、他当上科长、他分到住房、他发了横财、他有了别墅、他有了情人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把他感动得五内倶燃，让他热泪盈眶，叫他热血沸腾，那是一种良心发现后的幡然醒悟，是一种重新活人的畅快淋漓，是一种叫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欢欣愉悦，他美美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茫茫夜空，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化做一声“啊吼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