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取过旱烟锅,点着抽了两口后说:“我二爸在四坡村战役后,跟随二十五路红军向东,顺利到了陕北的永坪,后来编成八路军,东渡黄河去打日本鬼子。”
父亲站起来,垂了捶后腰,活动了一下胳膊腿,他看着母亲,眼里流露出伤心的神态,然后眼瞅着房梁若有所思。父亲想了好半天,用低沉的语气讲开了:
“我二爸随部队打日本到了河南,百团大战后,日本鬼子像野兽一般反扑,实行‘杀光、烧光、抢光’政策,好多地方十里八乡都见不到人。在一次战斗中,由于寡不敌众,我二爸的一个连打散了,他们分头转移,迅速后撤。不幸的是我二爸小腿负伤,行走困难,他没有连累别人,自己单独走到一座废弃了的庄子里。后面小日本鬼子紧追,二爸钻进一座院内。刚把院门关上,一转身,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扶着一位大娘,从屋子里出来用惊慌的目光看着他。”
“二爸一想,这下麻烦了,他问娘俩欲往何处,少年口快:“你是八路军?”
“二爸点头说:“我是八路军。”
“少年说要和娘往西去。”
“二爸说外面全是鬼子,走不了。大娘急忙说:“院角后面的猪圈里有个地洞,先去躲一躲。”
“三人来到圈里,少年把猪食盆挪开,二爸往里一看,太小,只能藏下两个人。”
“二爸当机立断,决定让大娘和少年进去。少年不干,说他地理熟,腿脚灵活,可以翻墙逃走。大娘说,你们二人藏起来,我出去把鬼子引开。二爸坚决地说:‘不行,现在鬼子像恶魔一样,见人就杀,太危险,不能贸然行事。”
“这时,外面传来了鬼子的号叫声,二爸用命令的口气让娘俩进了地洞,他把枪栓拉出来,交给少年,把猪食盆搬好,盖住地洞,再用树叶乱草和土疙瘩做了伪装,他低头对娘俩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要做最坏的打算。”
“二爸交代完毕,一瘸一拐走到大门前,想看看动静。”
“外面有鬼子活动,出不去了。二爸就坐在大门侧面的墙角处,他把帽子和身上的东西压在土坯下,他忽然想到,万一鬼子进来发现他不走,那娘俩就危险了。想到这,二爸站起身来,从墙头上迅速往外看了一眼,他抓住一个空档,翻身出墙,朝邻家院里逃去。”
“二爸刚闪进矮墙,发现鬼子欲朝他出来的院门而去,一旦鬼子进去搜,那母子俩性命难保,怎么办!危急关头,二爸挺身而出,要救下母子。他故意把这边的门一拨,响声惊了鬼子,朝门里窜进。二爸把第一个进来的鬼子照头一枪托,鬼子栽倒了,后面的鬼子用刺刀戳中了他的腿,二爸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鬼子朝他扑来,把他团团围住。”
“鬼子把他押进隔壁大院,院里的鬼子看见他先是惊得呀呀乱叫,然后快速把他包围,七八把刺刀明晃晃对着他。鬼子把他绑了,一通乱打,二爸昏死过去。鬼子用凉水把他浇醒,问他:‘什么的干活?’一个鬼子仔细看了他的衣服,大声叫道:‘八路!八格牙鲁。’”
“所有的鬼子一起上前,喊着“八格牙鲁”,又一顿暴打。二爸遍体鳞伤,血淋淋地倒下了。鬼子再往他身上泼凉水,好长时间过去,二爸才慢慢苏醒,他已经气息奄奄了。”
“四个鬼子把二爸拉起,要二爸跪下。二爸坚决不从,他蹬直了腿,死也不跪。”
“鬼子恼羞成怒,用刺刀戳二爸的腿,硬把二爸的腿扳成跪的姿势,二爸再次把腿伸直,气得鬼子大声号叫:‘再不跪就砍断你的腿!’小指挥官把刀架在二爸的腿上,歪着小光头,瞪着狼眼给二爸示威。”
“二爸拼命喊道:‘八路军有断腿的,没有屈膝的!’”
“这惊天动地的呐喊,久久回荡在无人区的上空。”
“鬼子惊愕了。”
“天空里一声巨雷,像是给二爸助威,吓得鬼子胆战心惊。”
“鬼子的刺刀接连不断向二爸的腿上捅,二爸又昏过去了。鬼十再次泼水,二爸醒不过來了,狼心狗肺的鬼子解开绳子,脱光了二爸的上衣,用钢丝从二爸的右锁骨里穿进,再从左锁骨穿出来,把钢丝的一头固定在门框上,另一头绕在树杈上使劲拉,二爸被钢丝拉起來,两个锁骨被拉断了。鬼子把钢丝牢牢缠在树上,二爸就这样悬空吊着。”
“老天的怒火化作暴风骤雨,向灭绝人性的日本鬼子狂泻而下,鬼子乱作一团,准备撤离。一个小鬼子欲剌死二爸,被指挥官挡住说:让他去喂狼吧。”
“倾盆太雨把鬼子驱赶走了。”
“藏在地洞里的娘俩确认鬼子走远了,赶紧从地洞里爬出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听得真真切切,那少年腿快,跑进邻家大院,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他不知所措,等娘赶来才说赶紧把钢丝弄断,他跑回去从家里拿上斧头,把万恶的钢丝砍断,放下二爸。”
“二爸鼻子里只有微微的呼吸,娘俩连忙把二爸抬进屋子。”
“二爸失血太多,自知无望活着,他用尽最后力气对少年说了他放帽子的地方,告诉少年自己的部队番号。大娘问二爸的姓名,家在何地。二爸告诉娘俩,自己叫赵福梓,是小城人,家住小城南寺山下,东泉庄。”
“说完,二爸就咽了气,他死不瞑目。”
“娘俩悲痛万分,从炕上扒下炕席,把二爸掩埋了。在二爸的坟前,娘俩哭成泪人,少年把泪咽进肚里,把仇恨记在心里。”
“他记住了赵福梓,他记住了小城东泉庄。他对着二爸的坟头,对着老天爷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从此,这娘俩揣着烈士的遗物,踏上西行之路,要去找救命恩人的故里。一路上,娘俩风餐露宿,先到了西安,靠要饭走到宝鸡,再翻山越岭,九死一生,到了小城。”
“东泉庄是一个大村庄,在小城比较有名。有一天,庄上的人发现衣衫褴褛的母子二人正在打听我二爸的家,有腿快的娃娃跑来通风报信。我大爷和家里的人出去想看个究竟,刚到大门口就和那母子二人碰了照面,打问清楚后,母子俩扑通跪在大爷爷面前,把我二爸的遗物掏了出来,大爷爷手捧儿子的遗物,肝胆倶裂,泣不成声,瘫坐在大门口。”
“那一天,我们家里哭声一片,痛苦笼罩着家园,二爸的死讯让所有的人义愤填膺,悲痛欲绝。”
“那位母亲擦干眼泪,说:“他是为掩护我们娘儿俩而死的,他是八路军的英雄。’她央求说‘就让我儿给你们当儿子吧!’她又跪下了。”
“少年说:‘赵大哥是为了救我和娘而牺牲的,我要顶他,给您老人家当儿,以后我就是你们赵家的人!’他也跪下了。”
“当时,任我大爷爷和大家好言相劝,母子二人就是不起。最后大爷爷决定收留下母子二人,按年龄排,那少年为老五。”
“这少年就是我的五叔,你的五爷爷。当时我大爷爷坚决不让五叔改姓名,对娘儿俩说:‘娃的父亲死得惨啊,你们何家就你一根独苗,姓名无论如何都不能改,要对得起祖宗,以后我们就按辈分和你的名字把你叫五杰,你的真名何杰不变。’”
“一个月后,那位母亲见大小已定,她放下了心,为了不给家里多添一张嘴,她悄悄地走了。”
“我们到处找遍了,没有她的身影。”
“半年后的一天早上,我父亲开门,发现门口有一个布袋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干馍核。大家一想,一定是五叔的母亲来过,把她要饭攒下的馍核送来帮我们度日。”
“我们又去找,还是没找到。那一天我奶奶抱着一袋子馍核一直哭,她嘴里不断念叨:“大妹子,你回来吧!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赶紧回来吧……奶奶痴呆地望着天空,求老天爷帮忙把五叔的娘唤回来。”
讲到这里,父亲泪流满面,母亲更是泪湿衣襟。乞者打小就知道二爷爷是红军,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每年都要给二爷爷的灵位敬香磕头,但不知道二爷爷死得如此惨烈,如此悲壮,日本鬼子残暴的兽行骇人听闻,令人发指,叫人无法接受,他只觉得一股恶气团聚在胸口,哽在喉咙,叫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父亲扯住袖口擦了眼泪,稍稍停了一会继续讲:
“五叔在我们家除了干活就是到处打听八路军的消息,他经常跑到城里去找,几次差点惹上麻烦。五叔的举动也引起地下党组织的注意,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一个是陇南地下党的人,另一个就是你外爷我的岳父。他们仔细询问了五叔的情况,把我二爸的事迹和遗物也记下。过了两天领着五叔去了,安排了一些简单的工作。五叔一心想当八路军上前线去打日本,领导劝他说,在后方做革命工作也是抗日。1943年,五叔十八岁参加了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就在小城专员公署工作,五叔当过通信员,干过公务员。后来在建设部门工作,正式转为国家干部。”
“新中国成立后二爸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五叔去河南老家,帮着当地政府把二爸的骨骸迁到烈士陵园,每年清明节五叔都要回老家去祭祖,给二爸扫墓。”
“我二爸的一句话一直留在五叔心里:‘我是八路军,八路军有断腿的,没有屈膝的!’这句话像名言一样成了五叔人生的动力,成了他做人的标准。”
“五叔在单位工作积极,吃苦耐劳,很受领导和同事们赞扬,领导找他谈话,要他加入共产党。他满脸痛苦,心里特别难受,对领导说了自己的心里话:‘我不配做个共产党员,当年死在日本鬼子刀下的应该是我,我的赵哥才是共产党员,为掩护我和娘牺牲了,我的父亲也是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了,我没有替他们报仇雪恨,活在世上枉为人,哪还配当共产党员。’”
“当年没能参加八路军,成了五爷爷的一块心病,这块心病像个巨大的包袱,压抑着五爷爷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一提起当年的日本人,五叔就咬牙切齿,一看见太阳旗或者和太阳旗相似的图案,五叔就怒目而视,甚至看见煎鸡蛋都来气,说像日本旗,吃着恶心,所以我们家所有人都不煎鸡蛋吃。前年有一天,五叔到小城里闲转,在一个新盖的居民小区,看见楼顶的前沿上的装饰图案,是淡黄色的长方形上有个橘红色的圆,五叔说很像日本人的国旗,他四处奔走,找电视台,找记者,找有关部门,最后把那图案铲了。”
“五叔从参加工作到退休,一直是普通工作人员,多少回提干他都婉言谢绝。几十年来,他的奖状装了满满一箱子,要是贴起来,比他住的房子的面积还要大。”
父亲再次擦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