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者顺着山路回,当他再次回头,看见堂兄弟们搀扶着大姑姑送他,大姑姑站在半山腰,身板挺得直直的。乞者泪眼模糊,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像大姑姑这样的人生活的,像五爷爷,像舅舅和父亲母亲这样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决不是自己和二叔这种人的天下。他无颜再看大姑姑,径直顺着下坡路走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乞者脚穿皮鞋下山路,脚下一瘸一拐,再也没有儿时的风风火火和少年时的大步流星,多少年来在城里出门坐汽车,连路都很少走,更别说是走山路了。一回到家,脚底、脚跟、脚踝还有小腿肚子,从大腿到腰背,到处都酸痛酸痛的,他赶紧脱鞋松腰带,扯下领带倒在炕上喘着粗气,半晌,才对父母亲说了大姑姑的情况。
两位老人悬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征地的事暂时停下来了,一方是以二叔为首的征地小组,另一方是包括舅舅在内的二十多家拆迁户,双方对峙,互不相让。二叔暗地里找了几个泼皮无赖前去恫吓、骚扰,结果让联合起来的拆迁户用棍棒赶了回去。乡上的领导对征地办大学的是也颇有争议,意见不统一,只是由于当副乡长的二叔弄来了贷款,就财大气粗,就理直气壮,成了最有发言权的人。但想用100万元来打发这二十來户人家并非易事,谁都不是傻瓜,人人心里都会算一笔账。这二十来户人家都把目光集中在舅舅身上,看舅舅能不能顶得住。
舅舅当然能顶住,虽然退了休,虽然没当过官,但世事见得多了。凭舅舅的为人和智慧,颇受大伙拥戴,在这非常时期便成了大伙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凡事都找舅舅拿主意、想对策。舅舅也成了二叔眼里的钉子,二叔对舅舅恨得咬牙切齿,又拿舅舅没有办法。再有,二叔的二儿子一直追求着舅舅的女儿,为了讨好,啥事都对她说,结果舅舅知道了好多事情的真相,比如二叔热衷于办大学,是听了一个从南方来的副教授的建议。副教授对二叔说他自创了一套新的办学模式,投入少见效快,就是利用电脑和移动硬盘来学习。请专家学者把所有专业的知识汇编成教材,拷在移动硬盘里加密并注册知识产权,学生一旦报名入学,每人就得到一个移动硬盘,由学生自己加上密码,各专业老师教学生如何在电脑上操作和使用自己的移动硬盘,本专业及相关的知识全在硬盘里,学生只要输入和点击想了解的知识或要问的问题,答案就出现在显示器上,学生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根本不用书籍和课本,也用不着考试。学生学得轻松,尤其是给低分的学生一个千载难逢的上大学的机会,学费也比其他学校低得多,学生学习就像流水线一样又快又整齐,大专一月一期,本科两个月一期,真是多快好省的一所现代化的速成大学,学费就会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滚滚而来。副教授一席话把二叔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万分。二叔动了心,紧紧握住副教授的双手,如遇知己,二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二叔请副教授吃喝玩乐,享受了一条龙的服务。两人一拍即合,定下了办学协议,开始谋划,从筹款到选校址,从搬迁到盖教学楼等等相关事宜。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二叔一样财迷心窍、鬼迷心窍到了近乎荒唐的地步,好多人都对这个儿戏般的方案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乡里的领导和干部把这事当天方夜谭来听、当笑话来传扬,有些学问的人说,这事将来也许可行,但现在如痴人说梦,恐怕难以实现。
乞者请舅舅出面,约五爷爷和长辈们在一起聚一聚,舅舅欣然答应。但父亲说,别处不去,要聚就在家里。
一家老小在一起,喝盖碗茶,嗑瓜子,吃点心。父亲脸上一直微笑着,手里捏着旱烟锅上的玉石嘴子细细把玩,不时地把烟嘴子举在眼前欣赏。乞者知道,大爷爷过世的时候就把这一套旱烟锅留给了父亲,父亲爱不释手,很少离过身,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放在枕头跟前。这除了是先人留下的传家宝外,就是这个玉石烟嘴子很值钱。乞者对这个烟嘴子很熟,从大爷爷用的时候就玩过,这个烟嘴子质地很硬,一般情况下摔不碎,长大后听大人说是緬甸玉琢成的,经常有人来欣赏,说这个嘴子材质好,有水头。后来乞者喜欢玉石玛瑙也跟这个烟嘴子有很大关系,这个烟嘴子有食指粗细,一寸半长,做工朴实无华,样子是行话叫的罗汉嘴子,玉质呈半透明状,灰蓝色底,由于长期烟熏火燎,慢慢转成青绿色,加上经常把玩,身油手汗渗进去形成一层包浆,显得古色古香,无论在明处暗处,都能感觉到一股暗暗的光芒,叫人羡慕不已。特别是在面子上有小指甲盖大小一块绿,称作翠,更令人喜爱,父亲前一阵子还说有人把价钱出到3000元了。
舅舅把烟锅拿上,借着窗前的一缕阳光仔细观打,赞不绝口。舅舅说给谁都不卖,不管出多少钱,父亲说那是当然。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乞者,乞者似懂非懂。
长辈们在一起,话就投机,就打开了话匣子,就想把几年来攒下的心心里话一下子个倒出来,就连平时很少说话的母亲也高兴地唠个不停。看大人们在一起畅所欲言,乞者心里有一种激动,一种快慰,一种心满意足,他不停地给大人的碗子里添水。
忽然门被推开,风急火燎地闯进两个人来,两人一进门就“扑通”双双下跪,大家惊余细看:是二叔的两个儿子。
两人磕头如捣蒜。这两个赵家的小冤家,平日里祸害乡邻,惹得众叛亲离,没人理睬,大家见了都躲着走,今天这是咋啦。只有五爷爷起身过去问出了啥事,让他们起来说。
二人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来:我爸让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是省上来人,说矿上死了人,隐瞒不报。
大家听得不太明白,只是平日里隐隐约约晓得一些二叔暗地里开矿的事,上次就听说因为毒水泄漏,闹死过牲口,具体谁都不清楚,因为谁都不愿意去管二叔这个认钱认官不认人的家伙。五爷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两个说清楚些。”
老大想说,却黏黏糊糊理不清,口里结结巴巴,老二打断说开了:“我爸把贷款的一部分悄悄拿出来,和人合伙在后山里偷开金矿,半个月前一场暴雨,把洞口冲垮,把人埋在洞里,最后死了两个老人,我爸和矿主想要和家属私了,条件没谈成,就一直拖着,家属都不安葬死者,要讨个说法。开始矿上的人把庄子围住,不让家属们出去告状,后来不知咋就让省上的人知道了……”
大家听了惊愕,乞者眼前一黑,大脑里“嗡嗡”作响,腿软得支持不了身体,几乎瘫坐在炕沿,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老大过来抱住乞者的腿,苦苦哀求:“大哥,你救救我爸,救救我们一家子!你是省里来的,给他们说说,饶了我爸!”
“报应!”父亲拍桌而起,鄙视这两个无知无耻的侄子和他们作恶多端的父亲。
乞者喝了口水,气稍微顺了一些,他朝堂弟二人摆摆手说:“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胆量,谁愿意?平日里给你们咋说都当耳旁风,现在出事了才急了?人命关天,你们听说过没有!”说完,把脸一转,身子往后一躺,直挺挺躺在大炕上,用手抹着脸,想把心中的懊悔抹平。
长辈们无语,看着这两个孽障儿孙,无言以对。五爷爷劝起二人,叫他们先去打听打听再说。两人慢慢腾腾走了。
一场聚会搅黄了,大家心里蒙上了阴影,虽说二叔可恶,罪有应得,可毕竟是亲戚,多少叫人牵肠挂肚,只是出了这种事,谁能帮上忙呢。
“咎由自取。”父亲说着,起身拉上母亲,到厨房端来饭菜摆上,父亲说:“来,先吃吧,这事咱们无能为力,发愁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大家端起碗,拿起筷子,一顿好饭吃得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