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澄阳退学了。
尖子班的老师们郁闷了好一阵子,因为他若明年参加高考,十拿九稳是全省的理科状元,没准儿还能当上全国理科状元。施萌萌也很郁闷,奇怪,走的不该是那个女人吗?为什么是他呢?
黎洛也很奇怪,把澄阳约出来,问起原因,澄阳耸耸肩:“我喜欢。”
她瞪他。
他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反正是复读,我觉得在家里效果会好一点,你不觉得在学校里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她讲不出别的话来,可是隐隐地还是觉得不妥。澄阳的父亲为他请了四个家教,硬把一些医学的专业知识灌给他,而他,居然接受。
后来,他又对她说他父亲想要和她吃顿饭,她吃了一惊:“你爸爸知道我?”
“知道啊,他,挺神的,无所不知。”
“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吗?”
“打断一下,是曾经是我的老师。嗯,他知道。”
“他,是以家长的身份请我吃饭吗?”她喃喃地。
澄阳正在喝水,听了她的话激动地把口中的水喷了出来:“不是,那个,他,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就让我带你回家吃个饭,所以,家长吗,不是你那个意义上的,是我这个意义上的,你,明白?”
黎洛不明白,她依然觉得蹊跷,可是她没有再问下去。
“你,是不是因为我才退学的,你不习惯我是你的老师对吗?”她换了个话题。
澄阳望望她,然后把目光调向窗外:“不是,与你没有关系,你别问了。我不早就说过吗,不管你是不是我的老师,人海之中,只要我能认识你,我一定会追你,时间说,今年不行,那我就等到明年。岁月说,这里不行,那我就去那里。”
她呆了,盯着卡布其诺,整个人都被震撼了。眼前又是一层的泪雾。
可是,她心中依然有种不安。
直到几天后,她跑到中央森林找澄阳,却发现那里整个被拆掉了。她傻傻地立在一片空荡荡的场地中央,心中的不安和迷乱,更加清晰。
她知道一定是与她有关的一些事情,让澄阳被迫改变。
怎么可以这样,她不喜欢,她要他快乐地做他自己。
夜晚,澄阳骑了脚踏车来到她的窗下,高高扬起头唤她。她望着楼下帅气得像一株挺拔的松树一样的他,心中的决定更加坚定。对着镜子,她换上了自己最美丽的冬装,散了头发,淡淡地涂了少许唇彩。对,诚心诚意地去见家长。
那夜,天空中没有雪,月儿朗照在北方的土地上,她坐在澄阳的脚踏车的后座上,像坐在童话里。这是她第一次坐在他的车子上,感到空气中好像流淌着如水的音波。
“澄阳,唱首歌吧。”她说。
澄阳身子震了一下,脚下蹬着的车子一扭,他的心也是这样的一撞,掩饰地,他说:“骑着车子呢,不安全。”
“那我唱给你听。——来吧伴我飞,多久都不会累,我已不在乎,所谓的是与非,如果爱是朵很脆弱的玫瑰,我也愿意承受不完美中的完美——”她一边唱一边把头轻轻地偎依在他的背后,冬夜里,像一片薄薄的绿叶。
韩家的饭厅依旧空空荡荡,长长的餐台两侧,坐着面色疏冷的父子两人。黎洛坐在父子两人中间,感到两人之间流淌着一股莫名的敌意。晚餐很丰盛,不过菜色生冷,大都是半生不熟的海物,三个人,只有韩济远吃得津津有味。黎洛想起自己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大概是讲有这种饮食习惯的人本性中都有残忍的一面。
“黎小姐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吧?”
“是的。”
韩济远点点头,不再讲话。黎洛以为他会问自己很多问题,可是看起来他真的是只想请她吃一顿饭,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已经肯定了她的存在。
她把手中的刀叉放好,淡淡地笑了:“韩伯伯,听澄阳说,您知道我是他的老师。”
韩济远一怔,盯着她,他以为自己不提,这个女孩也会乐得忽略这个敏感的话题。
“您不觉得老师和自己的学生谈朋友不太好吗?”
韩济远愕然,他不知道黎洛这样讲是什么意思:“这个,我一直在国外生活,所以观念比较新,你们,彼此喜欢就可以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诚心地感谢您能支持我们。可是,我感受到的却不是这样。我看到自从您回国,澄阳就离开了学校,走上了您为他铺好的道路,甚至,我看到那间他用心建造的音乐工作室也被夷为平地。伯父,请您告诉我,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吗?因为我的存在,他被迫走上一条他不喜欢的路。”
澄阳望着黎洛,他没有想到她居然感受到了这么多,而且这样大胆地在自己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父亲面前提起。
韩济远笑笑:“为什么要这样问?你不觉得对你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现在的样子吗,社会是很现实的,我不想看着我的儿子抱着他的所谓的梦想,爱着他的老师走上他自以为美好的路。现在呢,他很快就可以子承父业,然后得到早就属于他的那个位置,而你们,彼此相爱的人,也不会因为世俗的关系分开。这不是很好吗?”
“很好?我不觉得。我所知道的好,是澄阳在他的中央森林为我弹旅馆;我所知道的好,是他在我犹豫不决,打算屈服于一种物质的爱的时候,跑过来告诉我,白天也可以看到星星;我所知道的好,是他那样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尘不染的天空和海洋。可是现在您用您的思维否定了他一切的好,而我好像也成了您的帮凶,帮助您把他变得庸俗、物质,所以我不觉得这样是为他好。而且,我想如果一切都像您希望的那样,我就不再是黎洛,而我爱的澄阳也一定不再是从前的澄阳。抱歉,伯父,我无法忍受这个。因为这样的澄阳根本就无法喜欢我,这样的黎洛也不配他喜欢。
“我从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亲,所以我知道亲情有多可贵,我请您爱您的儿子,可是不要用您的思维和想法伤害他。了解他吧,因为您的儿子是那么优秀又是那么脆弱,他的人生,最好还是让他自己来选可以走的路。我从小就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名老师,因为在我的心中,老师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与澄阳相爱,我不觉得自己是一种过错,可是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离开,承担这种结果的也该是我,韩伯伯,我会辞职的,请您也不要再要求澄阳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韩济远微笑:“感谢您的这顿丰盛的晚餐,也感谢您接受我的存在。我告辞了。”说着她走到澄阳的身边,向他伸出手来,“走吧,我们一起再去建造一间中央森林,属于我们的。”
澄阳仰头望着她,看到她在顶灯莹白的光芒照耀之下整个人都围上了一圈光晕,变得好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而像一个自天国降下的精灵。他欣喜地望着她,站起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哦,爸,对不起,你闭一下眼睛。”说着,他用力地吻到了她小小的唇上。“我们先走了,有空我们一定会回来和您吃个饭什么的。”
韩济远并没有闭上眼睛,他无语地望着他们离开,黎洛的话语依然在他耳边回荡着,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内心有些坚硬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松动着。
那夜,还是下了雪,洁白的,满世界都是。
不方便蹬车,澄阳让黎洛坐在车子的横梁上,自己推着车子,慢慢地沿着街道走了下去。她坐在他的怀中,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就像雪花飘落的声音一般。
“你真的要辞职吗?”他问。
“是啊,算是对自己情不自禁的惩罚吧。”她笑,缩在他的怀里,那个离开的决定让她无比轻松,可以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离开我以后,会去哪儿?”
“十有八九会去山区支教,那曾是我的毕业梦想呢。”
“一年,对吧,一年后就回来。”
“嗯。”她点点头。
“算了,不要你回来,我过去,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过去。”
他把车子固定好,风雪中更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喃喃:“你知道吗,我现在总是在想,如果当初不是任性地高考交了白卷,放纵了一年的时间,你就不会成为我的老师,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了,我会跑到你的身边,打败所有的竞争者,然后对着全世界宣布,我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又想,如果当初没有这样做,没有复读,我又怎会认识你呢?所以这条路如果让我再走一遍,我还会选现在走的这一条,辛苦却值得。”
“是啊,我也会。你知道吗?我一定要离开,在丢掉我自己之前,不是因为要忏悔什么,更不是要屈服,我只是希望可以挺直我的肩背,与你再次相遇。”
她的声音静美如歌,流淌在风雪肆意的冬夜,好似有一种穿透的力量,要打破寂寂时空的浩渺。
在澄阳的记忆中,那是黎洛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澄阳返回尚德上学,回到高三(七)班。黎洛已经辞职离开,她录了一首歌送给高三(七)班所有的同学。同学们端坐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这首《隐形的翅膀》。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