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青山碧水，白鹤长鸣，地势起伏无已，进入了以“山城”著称的栖城，倒没有遇到任何波折。悟宁于溪涧中舀清水来给宝刀吃，宝刀闷闷道：“其实我知道你们——哎，水里有鱼？！”
一条火红的小鱼，只有指甲这么长，眼睛突出来，在头的两边，看起来气鼓鼓的样子，绕着化缘钵游来游去。
“栖城山灵水秀，”悟宁温和道，“好玩好看的甚多。你且玩儿着，回头还把它放生。我另寻条大的，看林中蘑菇、野菜尽有，熬一锅，鲜得很。”
宝刀顿时口水滴答，对着化缘钵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又觉“鲜得很”三字怎么这么违和：“悟宁，我在青神岭上听说，你持戒其实挺严的哦？”
“既已发受戒，敢不遵循。”悟宁答道。
“可是你吃荤，”宝刀眨着眼睛，“你杀生！”
“吃荤不一定要杀生的。”悟宁挽起裤腿，走到水里，翻开石头，捞起一条死蛇，“我没有杀它，你看。”
“噫！”宝刀两眼发直，“怎么这么巧就有死的？”
“不巧不巧，”悟宁宣一声佛号，“我一路行来，已经找了半天了。此地生灵无数，自然老死、相攻而死的，总有一两件。我只找到一件，不算巧了。”说着便把那条蛇的鳞片肚肠都收拾好了，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总找不到死物的话，怎么办呢？”宝刀又问。
“那就吃活物。活的动物，活的植物，都是活物，不吃又怎能活下去？”悟宁转身去摘蘑菇，叫宝刀拢柴生火，“狼要吃羊、狐狸要叼鸡、牛要吃草、兔子要吃蘑菇。人或许会反省自制，动物只能遵循它们的本能。那么生为狼、狐狸、牛、兔子，从出生起就注定负罪了吗？一生的罪，下一生要清偿，利滚利、息滚息，永生永世都只有造更大的孽，没有出头之日了吗？佛若持这样的观念，纵然他操纵了死后的善恶奖惩，也不再是我心中的佛了。”
“你心中的佛是怎么样的？”宝刀听得入了迷。
“承认作为生物，生存下去的需要，必定要有很多生物作牺牲。当我还要活下去时，尊重其他生物的牺牲，竭力不使它们浪费。当我需要为其他生物牺牲时，也便从容行事。”悟宁道，“这些蘑菇够了吧？”
一衣襟，白白嫩嫩的好蘑菇，另薅了一把野菜叶子。宝刀也已经抱了一满怀的枯柴，尽够了。当下就地挖灶、生火、炖汤。悟宁又道：“你看挖土生火之时，土壤里、枝干上，又有极细小，看得见的抑或看不见的小虫、小菌，就此一炬，清者化烟，浊者化灰，再加小心，又怎能防范得了呢？万物在世，伤生是注定了的。我日日得空，净口净心，便念往生咒，你也可试着背诵。”
“兼思教过我了。”宝刀道，调一调汤，看熟了，把化缘钵里的小鱼倒回河里，舀一钵汤，敬给悟宁。出门在外，这只钵是他们唯一的碗，宝刀安心请悟宁先用膳：“谢谢你。”
“谢我什么？”悟宁含笑合掌谢她递钵之情，接过钵。这人，多礼得紧，偏偏从不让人觉得虚伪，大约因为他的礼数，都是发自内心，如冬日暖阳，让人只觉和煦，不觉刺目。
宝刀道：“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其他人总把我当小孩子，一说多了，就讲这些你不用懂什么的，掀过算数，连兼思也是这样的！师父虽好些，该教的都教我们，到底是师父，有他很多秘密，都不告诉我们，只有你什么都讲。”
悟宁徐徐喝汤、咽菜，并不说话。他吃东西时，绝不说话。
“当然你也有事情没告诉我的，譬如你的身世。不过那是你自己的私事啦！不说也是应该的。”宝刀托腮道，“猫叔他们叫你带我出来，我也是知道的，其实是为我好，怕那里不安全，就叫你带我出来避避。可我气的是兼思，干吗多一句话送我都不行？告诉我一声，他其实舍不得我，不可以吗？我可是很舍不得他！”低头，拿树枝划着泥地，“我对他好，可他气死我了！”
照悟宁的观点，泥土里有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小虫小菌，被她这么划来划去，大约也死了。但宝刀这样闲闲地、闷闷地做出来，你却也怪不得她。就像春天里，一只小鹿歪着头，拿小蹄子刨了刨地，又歪着头用嫩鹿角去顶老树，落下一块长满了青苔的树皮来，你见到，也只会温柔地叹口气，绝舍不得生气恼火吧？若换作许多小小虫子，要吃掉一头小鹿，你感觉又不一样。人眼中，生物和生物，就是有这么大的区别。这也是人的局限吧？悟宁是个豁达的人，并不打算跟自己的局限抗争太多。
他只是温柔地叹了口气。
钵已空。另舀了一钵汤递给宝刀，他说话了：“我是觉城兴功公。”
“哦？”宝刀还没有开吃，还可以说话，“东边靠海的觉城？兴功公是大官儿？也算公子了吧？”
这片大陆的规矩，所有现任城君的儿子，称少君，女儿称少姬。而跟城君有血缘关系的，五代以内，男俱可以称公子，女俱可以称媛。城君身后，若既无少君，也无少姬，则公子与媛，俱可作为继承人。
“是公子。”悟宁点头，把身世娓娓道来，“前代觉城君，是我祖父。当今觉城君，是我姑姑。”
宝刀脸都已经搁在了碗上，贪馋地闻着香气。听说觉城挺繁华的，原来是女城君管理，而且是悟宁的姑姑啊：“你姑姑怎么会叫你流亡的？”
“姑姑与我感情很好，然而要选新君，一部分人拥戴她，而另一部分人对女人有偏见，更希望我即位。即使我无意与姑姑相争，有些人也会打着我的旗号行动。我留在觉城，对姑姑就是个麻烦，对觉城也是个危险。我必须被放逐。”
“……”又是为争城君的位置！宝刀闷闷地喝了一口汤，汤味好像都变苦了。
“我并不恨姑姑，”悟宁和缓道，“她也是不得已。身为少君、少姬、公子、媛，其实职责都是一样的，都必须为本城着想，爱护黎民百姓。我若信不过姑姑的能力，却不加抗争、撒手走人，那就是视觉城前途为儿戏。但我既信得过姑姑的能力，却还要留下来与她为难，引起动荡都在所不惜，那就是另一种轻率与残忍了。”笑对宝刀道，“姑姑并没有为难我。我隐姓埋名，没别的，只是怕某些有心人利用我又生什么事端。你安心吃饭吧，都是陈年旧事，你要听，等吃饱了我说与你听。”
宝刀便定心吃喝，连过两钵才饱，剩下的食物，悟宁果然一扫而光了，吃完后把食具用溪水荡一荡，连残渣都咽下去，果然不浪费。“你不喜欢喝洗碗水的话，也罢了。”他对宝刀道，“反正这些残渣到自然界中，也会有其他动物来吃。这样说的话，其实就算剩下很多食物丢弃，迟早也会被自然界中各种生物消化掉的。但你既然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杀生的，又怎忍心把它大块肢体都丢弃，反寄望于人家替你收拾残局呢？仁与不仁的分别，就在这里。”
宝刀点头记下，又催他讲故事。她还是爱听那些陈年旧事。悟宁温和一笑，从头说起。
觉城前一位老城主，膝下无儿无女，他的继承人，要从诸媛和公子中选拔。觉城最知名的公子，是云轩，被敬称为公子轩，年十三岁，即击杀大海怪，为觉城扩展一块海外岛屿，大大丰富了觉城的出产与疆域。那次之后，他被封以“兴功”之衔。十六岁时，他作为年纪最小的有实衔公子，参与华城盛会，与安城洪二少君、栖城席大少君、华城梁山公分别得娑十三姬赠玉，兼思得白玉，席大少君得糖玉，梁山公得青玉，兴功公云轩独得碧玉。时人将他们合称“题玉四公子”。他在觉城，颇得人心。
而他的姑姑云裳，被敬称为“圣媛裳”，声望也颇高，在下层百姓中，甚至比云轩更受欢迎。因云轩虽然才气夺目，但太过自我、太过清冷，那年射杀海怪、夺回岛屿，岛上后续的经营工作也是云裳接手。两年辛酸，岛上始能住人，五年生息，岛屿方才繁荣，成为觉城坚实的基业。老城君以“兴功公”封授云轩，此岛的太守实职，却指给了云裳，其中不无褒贬。
对于下层百姓的疾苦，云裳也非常关心，总是亲自步于街头，叩问每家每户的欢喜与不足，甚至会亲手为久病的老人洗沐、按摩。这都是云轩想不到做也不会做的事。而云轩的才情，却又是云裳远远不及了。这使得上层的贵族们更欣赏云轩，而下层百姓更拥戴云裳。
当承位之争乍起时，云轩忽地领悟：百姓不一定需要一个会写诗的城主，但一定需要一个嘘寒问暖的城主。还有，两个英才争位，还不如一个庸才在位，更能给百姓平安。
与其说是云裳放逐了云轩，不如说是云轩自我放逐，出家为僧，法号悟宁。
在为僧的日子里，他的心境越来越低微平和，外人看来，他比做云轩的时候更成熟稳健了，换句话说，跟云裳的竞争力更大了。
在云轩离开觉城的时候，云裳握着他的手，美丽的黑眼睛里噙着眼泪说：“轩儿，等姑姑能掌握城里的局势了，就亲手把你接回来！”他信她。他跟她之间，本就有外人所无法理解的情义。
可她只比他大五岁。那时，他年轻，她也太年轻，看问题还太天真。
九年后，她已经稳稳掌握了觉城的局势，但只要他没有疯、没有傻，那只要一个动作，仍可以掀起轩然大波，把她苦心经营的盛世置于危殆中。
觉城和安城，只隔一座山。这座山从栖城起源，蜿蜒至白龙寨那儿，打个旋，向东北耸立成青神岭，再往北，越耸越高，隔开了整座栖城和安城，至华城时，戛然中止。地势如此，悟宁在安城动乱中插手，聚众于青神岭，声望日隆，已踩在敏感的神经线上。他追义军时，收到那封箭书，是云裳的亲笔，他认得出。
没办法辩解。纵然他心底清白可对日月，但他的动作惊动到云裳座前，就已经是实际的危险。他只好让。
青神岭的基业，跟觉城的稳定比起来，他只好取后者。就好像，杀生与吃饭之间取舍，他也只好杀其他的生灵，奉自己的命。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局限。
悟宁在佛法中求得了一席安宁，但即使在最安宁的时候，他也并不快乐。这是碧玉公子兴功公的下场。自他以后，华城梁山公被指枉法杀人，虽有不少人怀疑他是冤枉的，新上任的城君还是把他外放苦寒边境，他因一场奇怪的意外死在流放的路上。与此同时，栖城席大少君为亲生父亲所猜忌，不得不纵情声色犬马，身体很快大不如前。再之后，安城二少君洪缣出逃。故天下人叹息道：题玉四公子，哪个有好下场？
这些旧事说完，宝刀听得愣了，捧着化缘钵的手，也麻了。
悟宁洗完钵子之后，那尾红色的小鱼又游了回来，宝刀欢喜，把它盛在钵中，跟悟宁严重保证，她一定不会玩死这条鱼儿，回头看到清水，还把它放生。
但行了个把时辰，她的手捧麻了。鱼儿再可爱，她也只想把它丢到一边算了。可惜一直没看到河啊溪啊什么的，这样丢弃，就等于杀生。
悟宁不动声色地把钵接了过来托着。宝刀松了口气，却听悟宁道：“未衡量过责任即滋生的爱慕，有时竟不如厌恶。你对兼思是怎么样呢？”
“呃？哎哎？”宝刀一下子面红过耳，“兼思什么怎么样？”
“你舍不得离开他。”悟宁提示。
“呃对，我们……我们是朋友，哥们儿！”宝刀仓促地采用了老爹那豪爽口吻。
“可你若是薛怀义之女，他始终亏欠你爹爹。就算你不高兴，也会有人一遍遍地提醒你。那时你也可以坚持对他的感情吗？他这个人，性格很内敛，肩上担子又重。你跟他相处久了，也会觉得沉重，到那时你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吗？不会觉得手酸，转就放弃了？”
宝刀直眨巴眼睛。
有人踩着落叶来，挺好看、挺精神的一个年轻人，步伐很有弹性，笑起来那灿烂没心机的样子，简直像个孩子。见到宝刀和悟宁，他笑得更欢了：“我说我运气好么！渴坏了，两位可有口水给我喝？”
“有水的啊！”宝刀往来的方向指，“那边就有条很清的河！”
“那边？”年轻人引颈而眺，“我怎么没有看到？”
“要走一段路的。”宝刀告诉他。
“多久呢？”年轻人眉宇间忧伤了一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