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还没回答，墙角边窜出七八个人，都是警察装束，把严磊团团围住。严磊惊问：你们到底是谁？连警察都敢假冒？
对方亮出证件冷静地说：我们是省公安厅抽调过来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们竟然绕过本地公安来抓捕。严磊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证件，其实他什么也没看清。他清楚，这次危机才是真的来临，自己的人生到这里算真正打上了句号。这看似安静的几天时间，不过是他的回光返照罢了。
夜色凝重，车子驶出这座城市，在车辆稀少的高速上狂奔而去。严磊戴着手铐，索性闭上了眼睛，最近的一幕幕纷纷涌上心头。这次自己被异地警力抓捕，肯定不是因为跟柳青青的案子，是那两百万的事还是别的什么，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他更没底。按说两百万的事，办公楼装修的事都只有公司班子成员知情，钱书记虽然跟自己过不去，但也不应该再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他上次抓住自己把柄，瓜分了自己的股权，也算是最大受益者。如果再拿自己做文章，不等于跟自己的利益过不去吗？班子里这些人都被虚拟股权激励协议和那份保密条款绑得死死的，虽然屡屡跟自己过不去，但都是内部矛盾，顶多是想抓点把柄在手，以便将来好捏住自己。看来，这次肯定是外部惹出来的祸，自己在建房事件中惹恼织云数千群众，有人把这事捅到了上面，而自己和织云高层竟浑然不知，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以继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严磊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这句语录，可是走到今天，人生过了一大半，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可怕力量。
三
邢智和孙尔雅一路说着，就到了月亮湾。
这是一个水面呈半月形的景点。平静的水面中央露出两块人脚形的沙滩，孙尔雅说像是人跑步时留下的脚印。邢智告诉她，李商隐有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传说灵药就是指这一带出产的灵芝，嫦娥为了找它，差点错过了飞天的时间，匆忙奔月时留下了这两只脚印。也有传说这是当年成吉思汗追击敌人时健步如飞留下的脚印。孙尔雅看看沙滩笑说，成吉思汗还靠谱点，嫦娥要是这么一对大脚，就有点不可想象了。
从月亮湾上来，再找到去禾木村的公路，孙尔雅有些走不动了。她说在路边等等，如果有车经过，就拦下搭个便车。两人边走边等，就是不见车来。
又等了一阵，听见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响声，心想总算等着车了。邢智张望了一会儿说，是辆摩托车。
过来的摩托车司机戴着头盔，朝他们看了一眼。孙尔雅赶紧小跑追着喊道：师傅，是去禾木村吗？带我们一段路好不好？两百块！
司机掉转头，惊奇地看着两人，犹豫了一下说上来吧。
邢智先跨上车，司机回头建议：女的坐中间，男的坐后面，这样安全些！
邢智没动，回答说：没事，过去一路上都很平坦。
他的意思是告诉司机自己对这一带很熟。看到孙尔雅也上来了，他回头说：抱紧我！
孙尔雅双手抱住邢智的腰，一股踏实的感觉传递到了心里，刚才的疲惫像被风吹走了。这时又听到后面有马达响起，邢智回头一看，不好，又来了两辆摩托！
邢智催道：师傅快走！
呜的一声轰鸣，摩托车飙了出去。孙尔雅紧紧抱住邢智，贴在他背上，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甜蜜、温暖、安逸，世界融化了一般，风儿在耳边奏出天籁之声。
邢智一直盯着后视镜。糟了！后面的摩托很快追上来了！不会是暴露了行踪吧？他想想这一路上讲了不少故事，说不定车上有人听到，传到杀手耳朵里去了。
师傅加油啊！邢智在风声中大吼。
师傅也吼道：已经最快啦！
想不到，后面两辆摩托速度更快。从后视镜里看去，他们已经赶上来了，而且形成了左右两边夹攻之势！
这时，司机朝右边的那辆摩托喊道：你帮我带一个！太沉跑不起来！
完蛋了，他们是一伙的！邢智迅速地作出判断。
千里逃亡，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邢智一下子不知所措。摩托车在飞驰，他根本不敢出手制住开车的司机，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女人，稍有闪失，就会车毁人亡。
左边那台摩托冲到前面去了。右边的摩托司机终于听懂了，减速下来。这边司机也减速了，回头对邢智说：朋友，你们过去一个人，他那台车比我的性能好！
二对一，还要保护一个女人，如果前面那台车倒回来，就是三对一了。邢智正在揣度中，却听右边那个司机问：看你跑到前面，半天没追上，原来等朋友啊！他们怎么过来的？
听到这话，邢智知道这不是一场阴谋，悬着的心才落下了。
司机A纠正：不是的，这两位也去禾木村，想搭顺风车，说给我两百块油钱。
邢智也解释：我们从中巴半途下来后，等不到车，只好麻烦你啦！
司机B说：相逢就是缘分，我看你们像从内地过来的，你们坐过来一个吧。
看到邢智点头，孙尔雅上了司机B的摩托。
两台车跑了约摸半个小时，又慢了下来。前面有一家饭馆，司机C已经停了下来。下了车邢智问道：听口音你们也是内地来的，老家在哪里？
司机A说：我从山东来，他是辽宁的，他是山西的。我们已经游遍半个新疆了。
到新疆多久了？
近半个月了，游完北疆我们就要回家了。
你们三人不在同一个地方，约在一起真不容易。
嘿，我们不是网友嘛？在网上是摩友，我们那个摩友论坛好几百个会员呢。
哦，那下次去你们论坛看看！
禾木村到了，再往里走几百米就是。
司机B拿出一台专业相机，对着路边饭店招牌给大家拍照。
邢智拿出两百块，司机不肯收。他说：顺道而已，我们是摩友，又不是做摩的生意的，像你们这样的朋友，我们一路上不知带过多少。
邢智见对方不肯收钱，又发现自己和孙尔雅不小心被他们拍进了照片里，于是拉住他们，一定要请他们吃饭，以示感谢。三位摩友出门在外，最高兴的就是结交陌生朋友，被人请吃请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五个人一起走进了这家哈萨克人开的餐馆，点好几个菜，又要了一箱啤酒。
席间，邢智报上自己和孙尔雅的假名，说是从深圳过来旅游的。
三位摩友也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他们自称“摩神组合”，A是“水摩神”，B是“山摩神”，C是“火摩神”，三人在论坛上开了一个叫“摩神西游记”的博客，在网上直播自驾游，点击率很高。三位摩友都是三十多岁，“火摩神”C看上去年纪稍大一点，又是领队，酒量不小，豪爽健谈，几瓶啤酒下肚，大家开始称兄道弟。他们相约在北京出发，一路向西，二十多天跑了五千公里。
“火摩神”C借着酒力，谈起了他的辞职自驾经历。孙尔雅听着新奇，问这问那的。“火摩神”看着更来劲了，总结说：两位朋友，我们虽是初次见面，但是很投缘，我就谈谈个人的一些感受吧。第一，这世界没有什么放不下。放不下，你就把自己囚禁了，放下了，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权力、钱财、名利、爱恨情仇，这些东西都虚无缥缈，它们是《西游记》里面的“紧箍咒”，会把人捆得死死的，但是“松箍咒”不在唐僧嘴里，而是在你自己心中，只要你一念“松箍咒”，就能把自己解救出来。第二，不要错过人生的美好风景。人一生太累，要去算计，要去患得患失，要去争分夺秒，要去抢去偷，要去诈骗，甚至还要去杀人放火！这是一条自我毁灭之路！我们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一定要找回一生美好的东西，一定要停下来审视自己，学会去享受，去珍惜。第三，不管怎么说、怎么做，人始终是孤独的。这跟人类在宇宙中一样，也是孤独的。宇宙无穷无尽，人这点孤独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不要害怕孤独，孤独才是人的终身伴侣。
这一席话，把邢智和孙尔雅说得都有些无语了。
五人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喝了散场酒，都有些状态了。邢智搂着“山摩神”B走在前面，悄声说：兄弟，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否答应？
“山摩神”B痛快答应：兄弟客气什么！我能帮的你只管说！
邢智踌躇半响说：我和那位这次来新疆，不想让单位上其他人知道，尤其不想让我和她家里人知道。你说是不是？刚才拍的照片可千万不能放到网上去。
“山摩神”B一听明白了，立即拿出相机，当着邢智的面将有两人在内的照片全部删掉，回头拍着邢智的肩说：兄弟放心，这两张我删掉了！兄弟你好福气啊！
邢智忙说：惭愧！惭愧！
邢智带着孙尔雅进了禾木村，他发现村里的格局跟四年前完全不一样了，需要找人问问亚德西老人的家。孙尔雅说刚才在饭馆怎么不问老板呢。邢智说老板不一定会知道，因为他是哈萨克人，而亚德西是图瓦人，图瓦人属于蒙古族。
这里也有蒙古人？
禾木村是中国境内最大的图瓦人聚集地，喀纳斯湖附近到处都是他们的历史印迹。他们自称是成吉思汗的亲兵后裔，从不与外族通婚。所以有人说图瓦人是最纯种的蒙古人，只是人口越来越少了。
孙尔雅慢慢看见禾木村的样子，在两座大山中间，有很大一块舒缓的草原坡地，一条河流将坡地划成两半，草地上到处点缀着漂亮的小木屋和蒙古包，至少有几百户的样子，每户的木屋前后有大大小小的栅栏圈，圈里圈外都看得见牛羊在悠闲地散步，远处高山顶上是皑皑雪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处是片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上面还有团团绕之不去的白云。
孙尔雅惊叹：此景只应天上有啊，人间哪得几回见！
在这里你听到任何神话传说，都觉得很真实，一旦回到原来的生活里，才发现是幻觉。
你是说，在这里天上人间的界线已经模糊了？我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呢。
两人走到一个白色蒙古包前，恭恭敬敬地问路，但里面出来的老人不会说汉语，两人正想告辞。老人在附近找来了一位年轻人，年轻人会汉语。他问：你们要找谁？
邢智说：我想打听亚德西老人的住处。
年轻人一听是找亚德西老人的，立即指着远处一幢很新的大木屋说：那就是他的房子，可是他今天参加图海和丽拉的婚礼去了，晚上还有表演呢。
那他孙子巴尔泰尔呢，在家吗？邢智又问道。
应该也在婚礼上帮忙，他也有表演呢。年轻人听邢智说到巴尔泰尔，知道来的是朋友，就说：我带你们直接去婚礼上吧，他们应该都在那里。
孙尔雅有些犹豫，她知道少数民族的婚礼很讲究，特别是听邢智说他们自认为是纯种蒙古人，更加担心人家不欢迎。
邢智拉上她说：走吧，图瓦人的婚礼是人生大事，喜欢跟外人一起分享！
路上年轻人告诉邢智，这几年来村里旅游的人多了，县里对禾木村重新规划，出资给每一户村民都翻盖了新房子。
约莫步行十来分钟，年轻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木屋的栅栏前，里面立即迎出来一位很精神的小伙子，年轻人介绍说他就是图海，然后又问图海亚德西老人和巴尔泰尔在不在，两位客人要找他们。图海听说非常高兴，说他们都在。他盛情邀请客人参加他们的婚礼。邢智说太打扰了。图海说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图海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中文底子看起来不同一般。这时年轻人介绍说图海是村里的大学生，现在在布尔津县里当公务员，是禾木村的骄傲。邢智见图海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再推却，领着孙尔雅走进了图海的家里。
屋里已经围了好多人，有歌声和箫声传出来，还有不时爆发出来的阵阵欢呼声。图海端上两杯奶酒递给新来的两位客人，敬了一个大礼说，亚德西老人和他的孙子巴尔泰尔正在进行音乐表演，等表演完马上告诉他们。邢智还了一个礼，孙尔雅也装模作样地还了一个礼。两人坐在靠后面的位置上，邢智指着那个吹着笛子一样乐器的老人说：他就是亚德西老人，正在演唱的年轻人就是巴尔泰尔。
孙尔雅顺着方向看过去，一个老人在认真地吹着，一个年轻人在憋足劲唱着。她问：老人吹的乐器好奇怪，杆身很细，声音却异常好听，时而苍劲悠扬，时而婉转欢快，好像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应该不是普通的笛子吧？
邢智介绍说：这也是笛子，叫草笛，图瓦人称为楚尔，用芦杆制作而成。这在古代有记载，是著名的《胡笳十八拍》古乐器中的一种，现在都快失传了，亚德西老人是国内的唯一传人。前几年我来这里时，他正为找不到传人而苦恼不堪呢。
马上，巴尔泰尔的演唱又把孙尔雅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他的嘴里发出一阵金属猛烈撞击的高声，同时还发出了不同种类的几种低音，有风的呼啸，有马的嘶鸣……恰似一场金戈铁马的激战正在附近发生。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直到一阵微风掠过草地，阵阵鸟鸣回到树梢，人群中才爆发出一股热烈的掌声。
邢智对孙尔雅低声介绍：这就是“呼麦”唱法，也是图瓦人的一种特色音乐，在整个蒙古民族都已成为绝响，图瓦人中会唱的不超过三人，巴尔泰尔就是其中之一，它是通过控制声部同时发出多种声音，艰难之处在于需要运用闭气的技巧。
实在是太神奇了，这里的土地神奇，人也神奇，音乐更神奇！
音乐一停，就看到图海走到老人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老人和巴尔泰尔都转过身来，朝图海所指的方向看了过来。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巴尔泰尔却雀跃不已地跑过来，用中文大呼一声“邢智”，就抱住了邢智。一会儿老人也过来了，邢智又搂住老人直喊“爷爷”。孙尔雅在一旁很受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邢智把孙尔雅介绍给祖孙两人，老人一看连说：“漂亮！漂亮！”巴尔泰尔更是激动地抱了孙尔雅一下，生硬地对孙尔雅说：你是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孙尔雅也跟着起哄：好，朋友！
满屋子的客人都称赞孙尔雅漂亮得像下凡的仙女。
这时图海带着他的新娘丽拉，也过来敬酒，两人喝了个够，被亚德西老人拉到身边坐下，老人用有些夹生的汉语对他们说：今天是图海和丽拉新婚的日子，我给他们演奏了节目；你们是来结婚旅游的吧，我也要给你们演奏一首，邢智你想听什么？
邢智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对老人说：爷爷，我想听您吹一首《美丽的喀纳斯》！
亚德西老人鼓足丹田之气，自胸腔喷薄而发，一种天籁之音从笛孔解放出来，在喀纳斯的山水间悠扬欢快地流淌起来。老人吹到动情之处，时间似乎凝固下来，山坡上的牛儿停止了走动，鸟儿也停止了欢唱，万物生灵不再喧嚣，都在倾耳恭听这美妙的笛声。这时巴尔泰尔又开始了，和着爷爷的笛声发出了喀纳斯湖畔特有的声音。
孙尔雅跟邢智碰杯，喝了一大碗马奶酒说：我醉了！
邢智问道：因为酒还是因为音乐？
孙尔雅说：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