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宣队干了一年多，回到连队不久，1971年夏季，皮越所在部队奉调驻防南京，他又被抽调到军宣队，派往大厂矿里做军代表，一直工作到1972年12月，才调回部队。到连队报道时，陈副排长早已升任连长，有三个同来的新兵，也提升了班排长。皮越被分配到步兵班里当战士。1973年夏，部队参加防洪抢险，连续在雨里水中，奋战了七天，许多战士患上急性黄疸型肝炎，皮越名列其中，在医院治疗了三个月，回到部队时，冬季复员的名单里，列上了皮越的名字。经过和父亲联系，知道金城案底尚未撤销，只好再央求父亲的老战友，给他调换了一个连队，继续留下来当兵，也就等于说，一切还要从头做起。
一个战士，在部队里三年不能入党，不能提干，可以说，他的部队生涯就已经结束了。此时皮越面临复员，组织问题和提干问题迫在眉睫，可是在一个新的连队里，一个有四年军龄的老兵，已经没有能力和农村新入伍的战士去比觉悟，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了。在部队里的最后一年，皮越已经认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是连队里的累赘，他几乎别无所长，只有在和战士们拼刺刀时，才能找到短暂的光荣和安慰。但是，一个曾经连续三年拿过全军刺杀比赛第一名的优秀人才，为什么至今还在一线连队里当战士，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皮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唯一经验教训就是：少出风头，别得罪领导，要干具体工作，不能热衷于那些临时性的任务。
三天前，机械化公司劳资科要招收二十名汽车司机，全公司有两百多名职工报名，很快要检查身体，再进行政治审查，然后培训三个月，成绩合格，拿到驾驶执照，就可以驾车奔驰，从此成为有一技之长的骨干工人。
皮越把自己在部队的经验教训和公司招收驾驶员，刘部长来借调他去武装部工作，原原本本告诉了父母亲，要听取老人们的意见。
小弟听了，率先表态：“正规军都干过来了，为啥降格去武装部？还是当个司机好，多神气，我也可以跟大哥的车出去玩，开眼界，见世面，多棒。”
父亲问他：“只收二十名司机，你有把握吗？我看去武装部比在公司当个训练民兵的干事强，从长远看，发展的机会多一些。”
皮越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只要父母亲支持我当司机，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实在是不想再和枪呀、军装呀、训练呀的打交道了。”
父母见他极有信心，都同意他去当一名驾驶员。
皮越拿定了主意，当天晚上去找老师。老师也非常支持他做一名司机，让他务必把握住这个机会，婉言谢绝去武装部工作。
1975年春节过后，皮越和十九名青年工人一块儿，参加驾驶员培训班。许多落选的工人很不服气，为什么自己在单位工作了许多年，极有把握参加培训，却榜上无名？皮越报名时，排在两百名之后，到单位上才工作了四个月，凭什么捷足先登？这些意见，沸沸扬扬，劳资科解释不清，几个人找到公司党委书记，要知道事情真相。
党委何书记听了工人意见，答复说上级有指示，要优先安排好复员军人的工作；军人在部队上很辛苦，希望工人同志们理解。这些大道理，工人们无从批驳，将信将疑地听书记说，很快还有另一批司机要培训，希望大家努力争取。工人们分析书记的意思，“争取”下一批的弦外之音，可以理解为首先需要领导批准；那么，听领导的话便是先决条件之一。工人们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谁还敢刨根问底，盘查真相？都唯唯诺诺，退出书记办公室。
何书记在春节前接到市交警大队马教导员的电话，要求安排皮越参加驾驶员培训，他和公司经理通了气，回绝了市武装部刘部长。此等情节，何书记不方便讲，工人们也无从知晓。更何况培训司机，不过是个熟练工人，张三换下李四，也属正常，并没有非派谁去不可的政策，工人们那些第六感觉产生的义愤，来得迅疾，走得也平静，从此无人再议此事，都静等下次培训机会。
皮越自儿时起，对汽车情有独钟，时常在公路上长站，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各种汽车出神。有一次看见部队专用的特大型拖车，车厢上拉着三台巨型设备，轰隆隆的从面前驰过，那种威风气派，撼动心扉，至今不能忘怀；现在挤进培训班，正好了却人生一大夙愿。从此每日早起晚睡，跟着师傅，从机械、动力、油路、电路、最小弯矩、最大载重开始，每天学习，反复背诵，弄得心到口到、滚瓜烂熟于胸。一辆解放牌卡车，充做教练车，他学习的兴趣浓厚，把那起步、挂档、加油、提速、超车、转弯、刹车、倒车等一些技术，视同儿时游戏，殷勤动手，反复习练，一辆卡车，在他手里，进退自如，行止有矩。上路试车，皮越多加了小心，师傅在旁，略加点拨，一路上平安无事，师傅心中，认可了他的成绩；师徒之间，和和睦睦，并无半点芥蒂，全不像有些学员，手脚笨拙，常遭师傅唾骂，训斥有加。
毕业考试时，机械原理、交通规则、保养操作、路考和桩考，都顺利通过。拿到驾照，那种兴奋自豪，莫可名状，较那获得全军刺杀第一名时，还要荣耀三分！驾照揣在上衣口袋里，伴陪心脏跳动，使他倍感欣慰；憧憬着从此之后，驾驶汽车，万里驰骋，靠方向盘谋生，今生今世，再无忧虑缠身。得意忘形之时，完全忘了马教导员，在幕后使唤多少力气，把那一帆风顺之功，全记在自己聪明伶俐、手脚灵活之上。
东欧的捷克斯洛伐克，擅长生产一种大型载重运输车辆，名叫“太脱拉”。这种车高大、粗短，驾驶室是方形的，发动机在脚下，视野十分开阔；一次载货十二吨，特别适合于大型土方运输，配上一辆反铲车，两三挖斗装满了土，风驰电掣一般跑起来，到了卸土地点，只需一按电钮，车厢就自动向后升起，把满载的土方倾倒得干干净净。机械化公司一共购买十台太脱拉。皮越跟着一位周师傅，熟悉车的性能，一个月过去，师傅就让他跑单车了。
太脱拉车型奇特，马力大，速度快，人们远远看见，犹如一个庞然怪物，奔腾咆哮，疯狂飞掠，都生敬畏之心。皮越在车上握住方向盘，一路奔驰，卡车和小轿车远远看见，都减慢车速，先行避让，生怕招惹了它，生出祸事；皮越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十二分的得意。
1975年7月份，当年下乡或去林建二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学生们，只有少部分参军、上学，或是因病返回金城，大部分学生还在农村劳动。六、七年过去，学生们对农村生活早已厌倦，随着年龄的增长，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都开始考虑前途和今后的归宿；许多早恋的学生，发誓不回到金城绝不结婚。当年踊跃报名时，都把户口迁到了农村，现如今，农业户口不能回到城市落户，成了学生们无法返回金城的主要障碍。
夏收结束了，学生们请假回家探亲。冯子规和赵文军两个人，自从六九年底皮越失踪之后，成了形影不离的患难兄弟。此时回到金城，心灰意懒，不想见任何熟人和同学。大清早起来，在滨河路上闲走，望着城里人发呆，长吁短叹地，不知道还要在山沟里待到什么时候。
一辆巨型暗红色的载重车，停在他们身边，皮越打开右车门，招呼他们上车。
冯子规见是皮越，欣喜异常，大叫一声：“是‘老二’！”想要上车，却因驾驶室太高了，一时心急，找不到登高的挂梯，经赵文军在后指点，才坐到车上。皮越问清两人今天没事，就带着他们去工地兜风。
自皮越独立驾车以来，首先接到的大型运输任务，是去离金城四十多公里的皋兰县城，修建一座水库。这里是干旱山区，水资源奇缺。县革命委员会对修建水库极为重视，抽调两千名青壮年劳动力，配备四百辆架子车，要和机械化公司的两台反铲车和十辆太脱拉，打一场擂台赛。
路上闲谈，皮越知道他俩还在农村劳动，心情都很灰暗，自然不敢话语太多，怕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就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遍。
水库工地上正在准备开工典礼庆祝大会，搭好主席台，写上标语，挂着彩旗，安装了高音喇叭。工人们的十二台机械设备列成一排；两千名农民兄弟和四百辆架子车分列四个方队。当口号声响起来的时候，两千名青壮年齐声吼叫，举起手中铁锨和镢头，十分威武壮观。他们决心响应县革委会主任的号召，两千人凭借四百辆架子车，要与二十几个工人和十二台设备展开劳动竞赛。
计划中的水库里有两座小山头要搬运出来，修筑成档水的土坝。经过标高测量和放线定位，又精确计算了土方量，大坝高六十米，长两百米，底部宽七十米，顶部宽十五米。坝底已经人工修平了，两台压路机把基础碾压得光滑平整；坝中央插着一面红旗，是两家取土筑坝的分界线。早上十点整，劳动竞赛正式展开。
农民们祖祖辈辈在这黄土高原上繁衍生息，土里刨食，对黄土非常熟悉，手中的铁锨和架子车，更是得心应手的工具。对工人们开着大型机械设备来帮助他们修建水库，自然十分欢迎。但是农民们对这十二台设备的性能并不了解，根本不相信两千个人和四百辆架子车，会输给这十二台傻乎乎的机械。这时候，他们都脱去上衣，摆开阵势，挖土装车，运行如飞，六十米到一百三十米的运距，全是一路小跑，一刹那间工地上千人忙碌，车行如梭，热闹非凡。
工人的运距比农民要远一百多米。两台反铲车隔五十米远，分别给五台车装土，土装满了，太脱拉轰鸣起步，开到坝底上，自远向近均匀卸下土方。县上给调拨了二十名年轻妇女，专门把黄土按二十五公分厚度摊平。
县领导算了一笔账：太脱拉每十分钟运十二立方土，十辆车每小时可运六十趟，七百二十立方米；农民每十五分钟运一架子车，半立方土，一个小时可运八百立方土。一天劳动十个小时，双方合计可运土一万五千二百立方米。大坝总计用土方五十一万立方米，每天运输一万五千二百立方米，三十四天可以完成筑坝的土方任务。考虑到坝体建高了，农民的架子车推不上去，必须增加机械动力；要预留百分之二十的黄土压实系数；以及下雨等影响施工的天气，最终把工期确定为五十天，完成大坝堆筑任务。
前三天竞赛，农民们的架子车推得飞快，路途完全平坦，不算费力。机械化公司又派来两台压路机，不停顿地碾压结实，每天保证工作十四个小时。
从第四天开始，坝底升高了一米整，架子车出现了上坡的难题，农民们拼命干了三天，精神和体力都疲惫下来，工作进度大大放慢了。工人们正好相反，前三天熟悉了装土、行车、卸土之间的配合程序，工作衔接得顺畅多了，设备之间运行默契，以逸待劳。太脱拉又不知道疲累，一米高的小坡，凭惯性也能顺利冲上去；又嫌二十个女劳动力平整虚土动作太慢，机械化公司再调派一台推土机来增援，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农民们很快败下阵来。
县革委会为鼓舞士气，力争按时完成筑坝工程，工地上的高音喇叭不停顿地播放歌曲，广播稿件，报告施工统计数据，表彰好人好事。又组织机关干部义务劳动，工人和学生也抽时间到工地上来，热火朝天的劳动气氛，始终保持在极佳状态。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自从当天下午送冯子规和赵文军坐公司的便车回金城，皮越就在水库工地上开着自己的太脱拉运土，和农民们打起了持久战。坐在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视野开阔，推架子车的农民们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敬重而羡慕的目光，真是让他受用得很。与农民们的肌肉动力相比，太脱拉活像伟大的上帝一样，简直就可以纵横宇宙，摧枯拉朽，无所不能。开着这样一辆现代化的自卸重载汽车，和一群推架子车的农民们比拼，真是一种美妙的超级游戏，莫大的精神享受。
皮越唱着歌，准确地操作，汽车顺从地装土、行驰、卸土；再装土，再卸土，水库里的山头一天天缩小了，土坝在一天天增高。当水坝升到五米高时，农民们已经放弃了从低处取土，转到从土坝两侧的山上取土向下运输，工作进度又有了提高。农民们已经明白了，无论自己怎样努力装运、推车飞跑，与这十台自卸重载汽车比拼，已经是不可能获胜了。人总会劳累，要喝水解乏，休息吃饭；可是这些铁家伙们不同，它们就像黄河上的水车一样不知疲倦，只要有一个人坐在方向盘前，它就永不停息地转动起来：一车奔驰，十轮旋转，扬起的黄土，随车飞舞，像卫队，像追随者，象征着一种永不枯竭的力量。一个人能有机会摆弄这样的一部汽车，该是多少辈子修炼出来的善德啊！
连续地工作了一个多月，皮越换休三天。回到家里，换洗好衣衫，找到江山、冯子规和赵文军，去金城最有名气的“悦宾楼”饭店，要展示他的经济实力，慰劳一下自己的亲密兄弟。
“悦宾楼”经营正宗的北京风味，“北京烤鸭”是这里的当家菜。皮越点了四道凉菜，六道热菜，主食就是北京烤鸭，再点两瓶金微大曲酒，四个同学加兄弟，开怀畅饮。三杯酒落肚，话匣子渐渐打开，皮越最关心韩家嘴的往事。冯子规告诉他，郭连长得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病，说话已经很困难，整个人像老了二十岁；那六株大核桃树，还是枝繁叶茂的，每年都结很多核桃；那只可爱的大黄狗，和往年一样，每当有学生回家，它都会陪伴着走完山路，直送到瑞河川里；更奇怪的是，每次他和赵文军从金城回来，那大黄狗竟然总是在瑞河川边上山的小路上迎接，那种狂放的激情，渴望的低吠，招摇的狗尾，让人由不得拥抱了它，恨不能和它称兄道弟，同生共死一场！这大黄狗真是通灵了人性，你说它一条狗，怎么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它总不能每天都跑二十里山路去接我们吧？
想起大黄狗，皮越感慨万千。此狗深知与人交往的法则，只要人遇到孤独无助的时候，它必随伺左右，片刻不离，不狺不吠，不吃不喝，卧在你身边，千柔万顺地，陪伴了你，一同承受心灵的煎熬。
你若是愁绪渐消，眉头舒缓，大黄狗就比那春江水暖鸭先知还要灵性，立刻抖擞起精神，摇头摆尾，叼住你的衣袖，往外扯拽，要你走动散步，恢复精神。七个多月的山乡生活，皮越第一怀念的灵物，就是这条至美至善的大黄狗。他举杯建议：为大黄狗的健康和通晓人性干一杯。
江山从来不曾与一条狗朝夕相处，相依相恋过，听到如此仁义聪慧的畜牲，不禁连声叹息：真是岂有此理，世界上竟有这等狗儿，让人听着都为它怦然心动，恨不能立刻万里传檄，邀上桌来，与它共饮三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