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办有一张联络图，上面密密麻麻地列满了对承接施工任务有举足轻重作用的、政府管理机关的、重要人物的姓名和家庭地址；今年、明年计划上大项目的单位、决策人员的名单等等。没有人能担保这张图有多大的作用，但是一个大型建筑施工企业，每年要完成一亿三到一亿五千万工作量，没有专门的机构，专门的核心社交人员，随时和这张联络图保持密切地联系，随时采用必要的办法，不间断地滋润、培养、发展这张联络图，那么，确保每年拿到一两个亿的工作量，就只能是一种领导的意图和计划，永远也落实不到生产经营的实践中去。
建筑行业是改革开放的试点行业，八二年底，行业风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乡镇企业的经理们和包工队的头头们，开始用信封装上现金去解决施工任务、施工材料、施工质量方面的各种问题了。国有企业还不敢动现金的主意，但是招标工作正式开始之前的接触摸底阶段，培养感情的过程中，吃吃喝喝，赠送时髦的各种生活用品，安排重要的关键人物的亲朋好友的工作，使用他们推荐的包工队，购买指定的建筑材料等等事情，已经在暗中操作成熟，相互遵守，心照不宣。只有如金城建筑公司这样的一些行业龙头老大，还依仗着昔日的辉煌业绩，妄自托大，不屑于采用这种有损企业形象的手段。
于是乎，那些每月只有百十元工资的政府官员们和建设单位的决策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维护这些大企业的正统形象，对他们客客气气，保持一种礼貌的若即若离的交往距离；在一般性的施工任务招标会上，大企业丢标却频频发生。经理们不知道，自己的预算队伍辛辛苦苦地计算了十天之后，拿出来的标底，到底和建设单位的造价有多大的差距。可是许多中小企业的经营人员们，在杯盘狼藉的酒桌上，在家庭私人的拜访中，在用厚信封换回来的薄信封里，会得到准确的、简洁的造价数据和工期质量要求，那么中标的天平会倾向于哪一边呢？
皮越在三天时间里就洞察了的新游戏规则，在龙经理的支持下，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运用得炉火纯青，大见成效。时间过去了半年多，经营工作中的甲乙双方，又翻出来许多花样，皮越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是冷眼旁观，了然在胸，并没有什么瞒天过海的高本领出现。
在郭副书记协助经营工作满一个月时，经营办只接到八百万工作量，为一个大厂矿修建两栋住宅楼。
1983年春节过后，施工任务还缺五千万工作量，这将意味着两个工程处的两千多名工人没有工作可干，只能放假休息。
这是公司几十年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严重问题。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了，春节前不会有什么单位上新的项目，各省的计划会议都在春节后召开，资金通常在二季度才开始投放。这两三个月怎么办呢？
公司的党委会已经连续开了两天，深入地分析了当前的具体困难，矛盾的焦点集中到经营办公室身上。一种意见是给足政策，充分调动个人积极性；另一种意见是抽调精兵强将充实经营办，把修主任和皮越都调出来，另行安排工作。
党委蔺书记是公司的一把手，在这样重大的决策上，没有龙经理的表态是不行的，龙经理的意见只有三条：
一、预算人员全部集中，成立预算科，由吴总经济师领导。
二、修主任的经营办公室定员六个人，由主任自己考察、选调；不管任何岗位的人，只要本人同意，可以调到经营办工作。
三、组建经营第二办公室，在全公司招聘主任，副主任和科员，也是六人定额，职能和原有经营办一样，代表公司对外承接施工任务。但是两个经营办互不隶属，各自开展工作。
龙经理的这个方案，经过深思熟虑，周密计划，反复斟酌方才提出。他不敢冒给经营办大换班的风险，担心彻底翻船之后，开春还是接不上任务，那真就惹下大祸了。眼下虽然是党委领导下的经理负责制，书记是公司的一把手，自己受党委指派，负责行政工作，但只要自己在任上一天，就要守住职责，不肯含糊从事。
龙经理的这个方案，实在让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感觉到了一线希望：两个经营办公室，同样的工作范围和职权，互不为对方上下级，各自独立工作，一种工作任务上的两种积极性，真是有点女娲补天的决绝勇气。
“如果两个经营办为了一个项目，发生了矛盾，或者浪费了时间和精力，撞车了怎么办？”一个疑惑的声音。“是不是应当划分工作范围，分成工业和民用项目两部分？”另一个疑惑的声音。
对这样的重复机构设置，谁也没有经验，与会者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一个问题，却是不辨自明，逐渐清晰地在大多数人的头脑里生了根：新形势下，在对外经营工作战线上，必须有像皮越那样有头脑、有手段、有能力的核心人物；为了顺利展开工作，至少要培养三五个这样的干部，一个人消极下去，也不至于影响大局。
对经营工作的深入研究，引发了一系列的相关探讨：
给经营办奖励一万元是给多了，还是给少了；七千万元工作量和一万元奖金是个什么关系？给皮越一千元奖金是个什么概念，是给多了，还是给少了？
既然承接施工任务是公司生死攸关的当务之急，那么对皮越这一类人是否要给予特殊政策，升工资，提拔科级干部，给予提前分配住房？这样做会引起什么后果，大多数干部会消极下去吗？
公司机关有二十二个科室，三百多名干部；基层六个施工处，六百多名干部，四千多工人，全靠经营办的两三个人去接工程，这个任务是不是太重？施工处也可以设经营办，对外开展工作，关键时刻公司最后把关，行不行？
机关三百多名干部，一半人和生产、经营、技术、质量、财务、企业管理等业务无关，要这些闲人干什么？一些科室能否撤并？
企业以生产为手段，以赢利为目的，为什么要保留党委领导下的经理负责制？经理在书记的领导下工作，能让经理自己当家做主，制定生产经营的方针政策吗？
1982年年尾，改革开放在建筑行业引发的一系列深层次问题，逐渐暴露出来了，虽然只是冰山一角，那可是事关企业生死存亡，丝毫马虎不得。春节过后，工人们要上班、要工资、要养家糊口，没有工程可干，靠银行贷款维持企业生存，那可靠吗？
又是一个星期天，雪后初晴，到处一片白茫茫地，只有柏油马路上的积雪已经消融。皮越和媛媛去看岳母，房间里炉火熊熊，似乎比暖气房里还要温热，老人心情很好，身体也硬实一些了。她告诉媛媛，小弟的生意做得很红火，挣了许多钱，现在不用为钱发愁了。又拿出两千元，说是小弟实在忙得顾不上，让你们拿走，是还给你们的。
一千元变成两千元，也就是半年多的时间？两个小青年真的走上了正道，学会挣钱了？
铁路局自由市场，这几年生意十分兴旺，许多没有工作的人，从外地运来各种服装和日用品，摆在小摊上售卖。毛玉成的摊位和皮海的摊位紧挨在一起，一些顾客在挑选衣服。皮越和媛媛站在一边，想看一下他们的生意怎么样。星期天人很多，自由市场上人来人往，两个小弟已经完全适应了市场的嘈杂气氛，有板有眼地任凭客人挑选，回答顾客的问题，盯住拿了衣服、眼神迟疑的人——丢几件衣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长时间的风吹日晒，他们的脸面已经黝黑，站在雪地上，穿着厚实的皮靴，两只手操在军用大衣的袖口里。冬季的服装简单些，各种色彩的羊毛衫，保暖的羽绒服，男人穿的夹克衫，静静地在阳光下照耀着。皮海看到了哥哥和嫂子，老远打了个招呼；毛玉成却完全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货。
最让皮越惊讶的是两个小弟那一口几乎可以乱真的当地方言，他们和本地人说话，卖东西，讨价还价，自己闲谈几句，全说的是金城老住户的腔调，运用得那样熟练，气定神闲，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以本地人为主的、略显混乱的自由市场的生意之中。
从内心深处来讲，皮越是最看不起这些小生意人的，他们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没有文化，有些人还是劳改释放犯人，拿了一点小本钱，弄一点日用品来，千方百计地抬高了价，要卖出去挣钱。他们的生活只是围着钱在转，不拘什么东西，经过他们的手，就要多生出一些钱来。为了钱，他们宁愿在寒风里冻得嗦嗦发抖，也不肯早一点回家去暖和一下。这些人的生命，为了钱，为了自己，活得这般辛苦，如此掉价，有多少人的咒骂和白眼，飞落在他们身上，可他们不在乎，不去和谁争吵，像抖落身上的雪花一样，耸耸肩就过去了；有时还会露出笑脸，是那种只有生意人才相互谙熟的得意和欢乐。
皮海有了钱，父母亲和姐姐，都穿着他批发来的毛衣；又来叫兄嫂也去挑两件合身的毛衣穿。皮越对毛衣没有什么兴趣，他想知道做小买卖究竟能挣多少钱。
小弟笑了，既爽朗又开心，去一次广州，进上五千元钱的衣服，只要能卖掉百分之七十，扣去吃、住、行和一点市场管理方面的费用，净挣五千元是个保守点的数字。
小弟说他半年跑了十次广州，在火车上买硬座票，困了就睡在车厢板上，和“文化革命”时大串联一样。可惜的是他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五千元钱的货，再多了就照顾不过来。现在，一万多元钱在自己手里，明后天把剩下的货贱价一次性处理掉，又要和毛玉成结伴去广州进一些年货，春节是个发财的好机会。
现在，皮越和媛媛才知道，两个小弟用一千元起家，从第六次去广州起，他们已经分清了钱，各干各的，都单独作了小老板，但是兄弟情谊还在，平时相互帮助，相处得十分融洽。
皮海说哥哥要是放下大学生的架子，去广州跑两次，熟悉了门道，一定能挣大钱。他万分恳切地劝说哥哥：“你先在单位请假，做上一个月生意，然后再决定干不干。在单位上工作一个月才挣百十元钱，太受委屈了。”小弟手里的香烟，换了红塔山牌子，是金城有钱人抽的名牌烟；打火机是小日本生产的，小巧玲珑，色彩斑驳，若隐若现地，两个妖艳的女郎在讪笑。
这一夜，夫妻俩失眠了。原本给他们一千元，让他们有事干，挣个糊口的饭钱，谁曾想才半年多，小弟的五百元已经翻成了一万元，那可是皮越十年的工资呀！这个世界怎么了，知识和文凭不值钱了？国企和法院的干部不值钱了？人们所切齿痛恨的投机倒把，就是小弟们干的营生吧？看他俩朝夕谋划，精神抖擞，付出了何等艰辛，万里奔波，彻夜难眠，风霜雨雪里，从早到晚地叫卖服装，也不能就说他们是大奸大恶；若不挣大钱，他们凭什么要付出远超过常人所能忍耐的、拼命的干劲和劳动？
怎么办呢？春节过后，按照夫妻计划，媛媛就要为皮家传宗接代了，他环视四周，就这间小屋子，婴儿床放在哪里，每天诞生的万国旗帜又都挂在哪里飘扬呢？
夫妻俩似乎听到两个小弟呼喊着“发财”、“发财”，手里挥舞着大把的钞票，在向他们炫耀。我们怎么办，能痛下决心，辞去工作，藏起嘴脸，混迹在这些小商小贩之中，和每一个顾客讨价还价，尽量地掏那些和我们一样的人的腰包吗？也许吃过晚饭，开灯闭门，夜数钞票是件十分惬意的故事，可是这世界上有千万种职业，不去干经商的行当，就没有挣钱的机会了吗？
最近几个月里，经常有一些如龙经理一类的人，怀着各种目的，专程登门拜访，对毛媛媛谦恭不已。家中的各种礼品也逐渐增多了，无非是些香烟、白酒、咖啡、布料等等。皮越手中的香烟提高了档次，是他不用经营办供应烟的主要原因之一，当然还有赌气的因素。
皮越暗下决心，要弄明白建筑施工企业中的哪些部门最能挣钱，经营办他是不想再干下去了。当初媛媛听到他承接七千万元的任务时，说过一句让他既惊愕又震撼的话：“什么经营办，我看是吃喝办，送礼办，将来的送钱办，有朝一日的‘依法办’。”是啊，不管任务接到多少，甲乙方的关系决定了永远是自己赔着笑脸去请吃请喝，去送礼送物，永远也没有甲方给自己送点什么有用的东西的时候。
媛媛可没有为小弟们发了财去费很大的心思，她收回了借款，还回了肖润田那些来历不明的钱；小弟能负担母亲的生活和医疗费用，他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能尽儿子的义务了，她感到了轻松和莫大的宽慰。她没有皮越那么多的自尊心，不肯用小弟们的钱，硬撑住自己是兄长或是姐夫的面子；她收下小弟们归还的两千元，觉得理所当然，姐弟之间，兄弟之间，手足情深，谁花谁一点钱有个什么关系呢？没有自己那一千元钱的决定性先期投入，哪来的小弟们今天的神气？其实最让她魂牵梦绕、心绪不宁的，还是那个隐身遁形、声气全无的肖润田。
他在哪里，他的住房是怎么回事，里面紧锁的两间房子，让她想入非非。有一次洗澡时，她感到紧锁的房门打开了，有一种不祥的气息浸透了周身，让她不寒而栗。自那以后，没有皮越陪同，她是再也不想去洗浴了。花儿们离了主人，只要浇水就会生长得茂盛蓬勃，可是这个肖润田到哪里去了呢？半年多过去了，还是杳无信息。那些来历不明的钱，还躺在法院的保险柜里；自己和他之间的非同一般的关系，原以为早就烟消云散，时过境迁了；可是魏玉莲给了一把钥匙，又打开了尘封湮没的久远历史的记忆：五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似乎生动活泼地就在身边，伸手可触，充耳嗡嘤。和肖润田的潜在邂逅，连带着许多未知的疑惑，强烈地刺激了她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某种极为亲密的关系，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任庭长面前，也即将呈现在自己的丈夫身边。
她侧目而视，皮越还在为两个小弟的突然富裕而反躬自省，内心里为自己的钱袋在哪里而煎熬。他还没有时间去想那把钥匙、那套房子、和那个神秘的主人。他顾不上，也许男人的大度气量，能够包容妻子婚前的隐私和秘密。可是，如果有了婚后的私密滥情呢？媛媛兴奋起来，他会怎么办，会发出几个蹶子腿吗？她忆起了皮越那种临危不惧、从容伤人的瞬间，在心里默念：“这个温和可亲的白面书生，有时候会像狼一样凶狠，他乐意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吗？”
1983年下半年，公司的施工任务缺口很大，有近千名工人在这施工生产的大好季节里放假休息，郭副书记没有能力打开经营工作的新局面。上面又传来消息，说要改变党委领导下的经理负责制，书记和经理都是一把手，分管思想政治和生产经营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