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看他很是认真，多少有些相信。皮越再发宏愿：“夫人，给我五年时间，挣三十万元给你，不要说住房，保证你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从此不缺钱花。”又与夫人击掌鸣誓：“若不能给你创造一个体面生活，胜过身边一切熟人，我就做只狗熊，去五泉山动物园里趴窝。”
媛媛想了片刻，嘱他守住良心，切不可动公款的脑筋，说是经济庭里的案件，很多都是单位领导和财务人员，私吞公款，涂改账目，现在收审了，押在牢里，一个个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可是人犯了罪，关在牢里，就不是个人了，那种猥亵、绝望、痛不欲生、真诚地悔恨、对自由的无限渴望，让人惨不忍睹，不可卒闻。可是这些人自作自受，谁也救不了他们。
媛媛是个法官，生怕丈夫引动贪欲，一失足成千古恨，每有机会，温言劝告，经常灌输。这种枕边微风，经年累月地刮，恰如春风润物，潜入心田。皮越财权在手，不生杂念，只盼着邓亚智经理，抓紧施工，十五个月后交工结算时，能分到七万元，那就是开局顺利，马到成功，光辉灿烂，前途一发不可限量了。
满脑子里想钱，手抚媛媛那严重隆起的腹部，不禁哑然失笑。媛媛自然认为他在笑自己身段臃肿，体态愚笨，探问他若是自今以后，永葆这种婆娘风姿，那可怎么办。皮越听了哈哈大笑：“呆婆娘，你看那喜马拉雅山，怀着万年长孕，积聚千年冰雪，不是别有明媚风光吗？有朝一日，发一场大地震，说不定给月亮添个小妹，让天上两轮皓月，你追我赶，相依相恋，难舍难分。那时节，喜马拉雅山自然会回复平地，保不准又变成海洋，来一番碧波荡漾，百舸争航呢。你不积五十年阳寿，谁人肯喊你婆、叫你娘？婆娘，婆娘，那是造化。”
媛媛听他满嘴胡话，滔滔不绝，全当他犯了魔怔，亦无从批驳回击；只是细细体味，疯话里面，也有三分道理，迷迷蒙蒙，让人受用。
金秋十月，媛媛生了个胖小子，母子平安。老丈母娘身体不好，她又不肯去婆婆家里，皮越就硬着头皮，留她在这单身楼里坐月子，自己亲自伺候。
媛媛还在妇产科医院里，临出院的头一天晚上，江山、冯子规、赵文军来祝贺龙子降生。皮越学老师待客做派，让江山去买了熟牛肉来，自己打开几个水果、鱼、油焖笋罐头，请朋友们喝酒。饮第二瓶时，皮越把心中盘算了几天的育儿思路，借着酒兴，和盘托出，让朋友们帮助赞划推敲，多提意见。
“我每天早上七点半去上班，必须训练儿子七点半准时睡觉；中午十二点醒过来，我陪他玩一个小时，中午一点钟吃奶；下午我不上班，教他简单词句，中英文各选一半，让他从小就熟悉外语，灌足了耳音；慢慢过渡到一天说汉语，一天讲英文；三点钟安排他再睡，晚上七点醒来，那时我饭菜做好，给儿子喂奶以后，教他一个小时唱歌，培养音乐细胞；从半岁开始，大小便和吃奶全部规定好控制时间，严格执行，培养军队作风；从一岁起步，教他小学一年级功课，六岁上学，直接去上小学四年级。你们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多提修改意见。”
几个人听了，将信将疑，又仔细分析可能性，不觉哈哈大笑，伸手摸他脑门，没有发烧，怎么痴人说梦，诌出这些胡话来。
皮越见大家都不相信，要证明自己没醉，就双手撑在地上，两脚高举，贴墙倒立，再发誓言：“弟兄们，事在人为，有心者事竟成，我的儿子，是我三十年来的扛鼎之作，就给他起个名字叫皮鼎。”
江山的儿子，已经三岁，婴儿性情，早已领教，听皮越这些疯话，就劝喻道：“儿子是什么，两岁前就是小猫小狗，除了吃喝拉撒睡，没有第六件事；你那计划，全是对牛弹琴，鸡鸭飞天，屁用也没有。”
皮越听了，大叫一声：“你胆敢说我儿子是猫狗鸡鸭，罚酒三杯。”就从墙边放倒身子，爬起来扯住江山灌酒。
冯子规问他：“儿子都由你包办了，媳妇干什么去？干脆你连她一块教育了，省得女人唠叨。”
赵文军心里嘀咕：“皮鼎皮鼎，三足才能鼎立，真不愧是‘老二’的儿子，自幼寄托非常盼望，将来要做中流砥柱，救国救民，派大用场了。”
喝尽了酒，送走客人，皮越还没尽兴，顺着先前思路，展开笔墨，略有增删，拟出“育儿大纲”；在房中踱步，朗声颂念，自觉新意迭出，搂草打兔子，保不准自己要在婴儿教育上，诱发一场革命。这种谋算，配合自褒，又借酒意烘托，似乎已成定局，洋洋得意，把“育儿大纲”，贴在媛媛床头墙上，酒力发作，双目生涩，沉沉睡去。
第二天，婆婆和小姑子接了媛媛回来，全家人忙着安置婴儿，小姑子先发现了墙上的“育儿大纲”，念了一遍，实在有趣，示意嫂子，脑后有文章可读。媛媛翻身起来，看到一半，伸手要扯，却被他贴得结实，撕不干净。姑嫂二人，只觉得这男人书读多了，早晚要冒出些呆傻气来，随时胡思乱为，颠倒臆想，笑了个够。
皮鼎换了环境，也不睁眼，咧开大嘴猛哭，一家人轮流去哄，都不见效；还是奶奶经验多，抱在怀里，一边走动，一边拍打，十几分钟之后，才停止哭叫，只是不能放在床上，否则又要大哭不止。皮越在旁看他这样不管不顾，只是要抱着走动，想起昨天江山说的什么猫儿狗儿的，似乎有些道理。忙了一阵，皮鼎也哭得累了，慢慢睡着。
待人都散去，媛媛就问他，昨天什么人来了，怎么多灌了黄汤，胡编乱写了贴在墙上？皮越这才想起，慌忙查看时，自己制定的恢弘计划，已经大半撕掉。
小妹又送来几十块旧布，权充尿巾，只怕不够用。说话之间，换下来两块，皮越拿去水房冲洗，回来搭在房间里。如此反复，大半天时间，一次垫两块尿布，换下来十几块，房间里挂满了，走路就要低头。睡到半夜，皮鼎又哭，皮越抱他在屋里走动，轻声拍打，直走到凌晨五点钟，方才静下来。媛媛就问他为何不教育批评，指导安排，按育儿大纲办事？皮越已经力竭，哪里还敢争辩，只顾倒头睡觉，天明还要上班。
皮鼎到家第五天，法院的同事们来看媛媛，任庭长送她一张电视机票，凭票可以买一台小日本生产的黑白日立牌十二寸电视。皮越下午就去，花了整四百元，把电视搬回家里。自此以后，每天按时收看新闻联播和各种文艺节目，有时也看播放的电影故事片。
单身楼上，这是第一台电视，邻居们少不了要过来看个稀奇，几个小孩，只要家长不注意，必溜进来，随地坐下，一声不吭，连续几个小时不动，呆呆地看得兴趣盎然，神魂颠倒，直到家长来叫回家去。
媛媛坐月子，不能见风，日夜门窗紧闭，皮鼎每天制造大小便，房间里弥漫着浓郁骚臭，害得他常常外出透气。这一个月的折腾，皮越方知做父亲的辛苦。媛媛发誓说今后每年生一个，要养五男五女，在自家里办个幼儿园，让他轮番伺候；皮越仰天长叹：果然如此，我命休矣。
好不容易熬到三十天，风静云清，皮越带着媛媛和皮鼎，去门口照相，留作永久纪念。回来后大开门窗，要把一月污浊秽气，透放干净。
婴儿满月，发育出完整人形，不似初来家中，毛头毛脸、皱皱巴巴地，让皮越看着心惊，总有狸猫换太子的疑惑在心头缠绕。媛媛身体也好，能自己动手做些简单家务，皮越就开始上全天班，慢慢地把心思移放到工作上。
1984年4月尾，工程主体完工，很快转入水、暖、电、卫等配套工程，甲方举办了小型庆祝会，破天荒第一次请施工单位领导吃饭。酒桌上，传杯接盏，都有了醉意时，进来几个公安干警，要找邓亚智。邓经理借着酒意，端起杯酒，向来人敬酒；那公安干警不动声色，掏出铮亮手镣，哗啦一声，把邓经理双手锁定；又拿出拘留证，让他签字。公司保卫科长也走进来，向皮越宣布，公安局对他限制人身自由，不得擅自离开金城，每天早上必须到公司报到；手上的工作全部交出，明天公司派人来接收。
一场欢乐酒席，登时散伙，甲乙双方，全都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邓亚智神态自若，没事人一般，向大家告别，跟随干警们走了。
第二天上午，皮越在工地上交接完工作，新来的经理们继续组织施工。他就去保卫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保卫科长直摇头，说不清楚。他再去问龙经理，得知是发生了经济问题，他的一颗心，反倒落下，不再焦急。只是他不明白，财务在自己手中控制，邓亚智没有私自动用过一分钱，哪来的什么经济问题。
对这件事，媛媛也是分析良久，不理解为何把皮越停职，限制人身自由。但是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动用公款，他的日用开销，她心中有数，眼下只好静观事态发展，待自己休满了续请的两个月病假，再想办法。
皮越每天去公司报到，也没人找他麻烦，只好回家休息。闲来无事，忽然想起两个小弟，多日没有往来，不知生意做得如何，就去铁路局自由市场，只见小弟一个人在摊上卖货，不见毛玉成，问小弟他到哪里去了，小弟就把自己遭遇，向兄长诉说。
原来他兄弟二人卖衣服，毛玉成对服装行情，摸得很准，平时善于观察，又有些审美能力，半年干下来，皮海已经落伍；只好转行去卖儿童玩具，批发些塑料手枪、刀、剑一类；有一次卖塑料做的儿童花脸儿，发了一笔小财。两个月前，一个要好朋友去广州进货，皮海给他五千元，请他帮助发运，谁知此人至今没有回来；上个月又带了两万元上路，火车还没有开到西安，钱被五个车匪抢光，差点被捅了刀子，保不住小命。现在折损了本钱，每天给毛玉成帮忙，挣点打工钱糊口度日。
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只怪我自己粗心，毛玉成从来不相信别人，生意稳稳当当地不出差错，他又去广州进货了，现在全是卧铺往来，再也不去硬座上死撑干挺着遭罪了。”
皮越听了，真是祸不单行，兄弟二人，都从半天空里得意之时，无端跌落地上。小弟真不赖，没有哭哭啼啼，泣饥叫喊，还能咬紧牙关，哪怕替人卖货，也要养活自己；我是兄长，应当设法，再帮他一把，总不能让他永远寄人篱下，苟延度日。
小弟说现在商业行情变化太快，经商的人特多，消息也灵通，一种新货，独家卖不上五天，就有人和你压价竞争。特好挣钱，卖什么都可以发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没有三五千元，小本生意做不起来。
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媛媛早从弟弟口中，知道皮海丢失了本钱，只是皮越也出了事，不好让他多分心；此时看他脸色，心中自然明白，可自己并没有好办法去解救兄弟俩，帮他们跳出苦海，说什么还不全是废话。
沙格子人很义气，皮越此时不明不白的，恰似一盆污水扣在头上，公司的人都有意躲避，他却满不在乎，提着酒肉，来和皮副经理喝酒。三杯过后，就说公安局把他叫去，让他交代，给了皮越多少回扣钱？沙格子喝口酒：“我是直肠子，有话明说，只有他皮副经理给我钱，我凭什么给他钱？公安局说我包庇你，隐瞒事实，不讲真话。你们说多么奇怪？”
皮越和媛媛听了，也不知沙格子的话能说明什么，难道是有人怀疑皮越暗中收了别人的金钱贿赂？
沙格子又说，甲方老蒋也被“请”去公安局两次，要皮越注意，早晚也会被请进公安局去过堂。
夫妻俩哄皮鼎睡觉，彻底分析案情，还是不能明白邓亚智出了什么经济问题，又为何牵连自己。皮越就劝媛媛不要操心，自己行的端正，不怕别人栽赃陷害。再说有媛媛在法院经济庭，退一万步，也不会有什么冤假错案发生，毕竟“文化大革命”早已过去，实事求是，总是万事之本。
第二天中午，魏玉莲来看媛媛，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裹，是从邮局里刚取出来的。皮越嘴上稀罕：“小魏，你把包裹寄来了，又去邮局亲自取，真是个活雷锋现世。”
小魏就叫皮越看邮出地点，却是广州市，心里不免纳闷，是什么人从广州寄来包裹，又写在魏玉莲名下？
包裹打开，有三套儿童衣裤，几件小玩具，女人的毛衣，两条纱巾，几块色彩艳丽、质地细密的布料；还有一封信，是肖润田写的，大意是祝媛媛母子平安、合家幸福一类词语；还感谢她代为看房浇花，说自己暂时不能回来，多有打扰云云。
皮越拣看这些东西，估计要花三五百元，看来肖润田对毛媛媛是旧情不散，颇有心计，千里之外，还要施行笼络，自己要留心防备才是。
停职一个月了，皮副经理那一颗骚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手握财权，众人瞩目，随处可见的讪笑没有了；每天都会送来的计划、单据、借款单，都没有了。自己亲手开创的事业，正在由峨眉山上下来的人收取胜利的果实。他分明被剥夺了一切，不仅仅是权利和名誉，还有虚荣心和即将到手的七万元现金。一切都变得虚幻荒诞，似乎是一场才醒来的噩梦。梦醒了，自己却被悬在半空，公司的人们，公安局的干警们，都在仰望，看他跌落到哪里去。空中的风多猛烈啊，吹得他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漫无目的的飘荡。好冷啊！他抱着双肩，缩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体味着“高处不胜寒”的深远意境。他终于知道，有时候，自己的命运完全由别人在操纵掌握。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没有人来看望他，公安局的人和公司的人都不来找他，只有儿子的哭声是真实的，每天都会无数次地响起来，催着他换尿布，抱着摇晃，唱歌儿哄他；媛媛喂奶时，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还得去水房冲洗尿布，一天里难得有个清静的时间。
多亏了这台电视，不知疲倦地、每天准时地播报新闻和节目，给他忙极无聊的赋闲生活生发出一点精神寄托。
媛媛的病假到期了，很快要去上班。自己却休息得说不清是个什么假，这假还不知道要放到什么时候，似乎永无尽头！那好吧，有电视机伴随我，把儿子培养个三年五载的也蛮好。
任何事情，不管怎样扑朔迷离，稀奇古怪，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皮越决心等待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