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越兴冲冲要去发财，哪知黄雀在后侦伺，心中秘密，正被王科长瞧了个一清二楚，当场兴奋起来，回去找夫人协商，也来买下一台。他倒有成人之美善意，叮咛夫人，不要声张，由着皮越折腾，不关我们的闲事。
这种事在机关发生，引发出许多议论。有人说皮越是个天生的经济胚子，社交能人，不拘何事，只要他张口答应，必然践诺，从不落空，是公司难得的人才；有人说他这等聪明，有经济头脑，怎么会败在邓亚智手下，鞍前马后地卖命，反倒被蒙在鼓里，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人怀疑是邓亚智大包大揽，一个人入牢，保皮越在外，隐匿财产，照应家庭，疏通关系，帮助他早日出狱消灾。
传闻一起，沸沸扬扬，公司上下，多了一道鲜活话题。修主任瞅个机会，警告皮越，这种议论，最易伤人，还是停下手来，冰箱早晚会大量供应，不要为这些小事耗费精力，要多注意长远影响。
皮越此时，已经代人买来二十一台冰箱，挣了六千多元钱。听了修主任的意见，也认为有理，当场表态，立刻停手，只说冰箱没了，不知何时有货。
毛玉成的三百五十台冰箱，卖了十天，手里还剩下一百多台，他预感到可能要出问题，在街上贴出十几份广告，披露冰箱信息，且把价格降到一千三百元整，只求早日脱手变现，担心夜长梦多。
得到这个消息，公司里几个干部结伴去寻，仔细查看冰箱，和皮越买来的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差异。半路上探讨，都起了疑心，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凭空又多了许多猜测；皮越再一次成为公司里的新闻人物。
待到皮越知道了新的冰箱价格，长出了一口气，暗中庆幸自己早日放弃，否则与熟人撞车，那才叫喉头谙哑，脸面尴尬，辩解无词呢。
闲着无聊，他细心研读法律教材，尤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合同法》，看得十分认真，务求学以致用，指导今后工作和生活，保障自己在经济领域里穿针引线，辗转腾挪，平安无事。
宣传科有个干事叫师瑞，说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从沈阳军区买下一架报废的三叉戟飞机，想运来金城，放在公园里，把机舱改造一下，供应冷饮热茶，啤酒小菜，生意一定不错，现在正要物色一个经营人才，专门办理此事。
这种闲话，人们听了一笑付之，单在皮越心里生了根。想那三叉戟飞机，乃是国外科技集大成者，昂首云天，遨游万里，这种空中尤物，金城百姓，时有耳闻，谁曾目睹？若是真能请来放在公园里接待游客，必然轰动，岂不日进斗金，至少也要风光个三年五载，赚得盆满钵平。
正在心里盘算，小弟来寻，兄弟俩到一个没人的办公室坐下，听皮海细说去广州发货的过程。
原来他和毛玉成到了广州，万宝冰箱生产厂家周围的旅店和宾馆里，住满了来提货的商人，其中许多都是大西北的口音。守候了三天，肖润田果然神通广大，拿来一张三百五十台的提货单，毛玉成交钱提货；我只有九万元，肖润田答应给我弄一百台冰箱。谁知自那天以后，左等右盼，肖润田再没露面，又无法联系，也不能长久地坐耗下去，只好回来。看哥哥也没了主意，他把一万元放下，又帮毛玉成卖冰箱去了。
这种结果，真是莫名其妙，不在意料之中。皮越和媛媛分析了各种情况，无非是肖润田出了事，或是冰箱太紧俏了，弄不上提货单，皮海等不及，自己返回金城等等。
还有一种可能，隐约出现在皮越脑海里：肖润田在帮毛家姐弟发财致富，自己是夺爱首恶，皮海自然要受牵连。这种分析如能成立，那么对肖润田应从此不抱幻想，还要严加防范，不能让他以生意为联系，介入到我的家庭生活里面来。
自己现在还住在他的房子里，长久下去，又怎能与肖润田割断联系？指望双方单位分配住房，遥遥无期，还得依靠个人努力，钱挣得多了，可选择的余地也就大了。
把一万元钱交给媛媛，他决心和师瑞联系，把三叉戟飞机的事深入研究一下，也许能就此打开突破口，开拓出另一片天地。
金城华方娱乐有限公司，在市区繁华地段，开张几间舞厅，历来生意火暴，受沿海风气影响，伴舞小姐频频登场，掀起了娱乐狂潮。老板郑有华，匆匆对皮越和师瑞说了公司的意图，爽快地委托他二人在金城寻找合作单位，负责把飞机运回来，组织安排营业等等；长话短说，起身送客，他也要外出应酬。
自此时起，皮越在办公室里抓住电话，连续拨打，一个下午，把金城里各主要公园的环境条件与合作意图，基本摸清。
五泉山是金城最大的公园，爬坡越岭，庙宇巍峨，泉水潺潺，香火炽盛，平阔场地很少，无处安置偌大一架飞机；白塔山公园面河居山，较五泉山更显局促，尤因建筑密集，根本无法腾挪；雁滩公园倒是一泓湖水，百亩花树，地域广阔，放十架飞机方显壮观气派，只是这里地处市区东北角，不通公交车，四周又都是农村田野，蕴含诸多不便之处。
经反复对照比较，小西湖公园位居金城带状城市中部，南北各有一条东西方向的交通要道，每日里车水马龙，喧嚣不息。公园闹中取静，于平地上挖土积山，引水蓄池，山植树木，水荡轻舟；更有大片草地，坦荡广场，置放三叉戟飞机在此，应该是理想地段。
皮越把这个意见告诉师瑞，他深表赞同；只是宣传科这几天陪同上级检查，他是无法脱身，建议过几天再去面谈。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皮越哪里肯等待下去，独自一人，去找小西湖公园温书记，畅谈自己的合作意向。
小西湖公园得天独厚，几乎是万事俱备，现代公园的要素一个不缺，只可惜当初建园设计时，没有规划餐饮场地。如今游客追随潮流，赏玩美景，驻足小憩，聚友便餐，已成时尚；公园领导们耳闻目睹，怎能不焦急闹心？遂周密谋划，补作一份计划，递交上去，只因审批单位多，公文顺序旅行，从上级主管单位同意、到城建、园林、绿化、卫生、防疫、商业、工商、税务逐级审核，最后才是主管市长批准；这种过五关斩六将的缜密管理制度，耗时费力，半年过去，还是不见眉目。皮越的合作项目，正好雪中送炭，双方一拍即合，当场就主要事项，诸如场地、经营、管理、营业、门票等达成协议：公园方面收场地占用费，每年三万元，负责接通水电，其他均由华方娱乐有限公司自主经营，盈亏自负，照章纳税，承担安全保卫责任等等，合同期限两年。
温书记的想法，三叉戟是稀罕宝贝，百万居民的大都市，有一半人来此猎奇，门票收入每年可多增二三十万元，加上场地出租费，公园收益可观。飞机上的餐饮业，报批手续问题，自有皮越去办，两年时间，一晃就过，不用自己操心。若是经营得好，合同条件可以重谈；经营亏损，没有公园方面半点责任；百利而无一弊，何乐而不为？
皮越为慎重起见，把《经济合同法》又诵读一遍，下笔如飞，拟成一份合同，兴冲冲送去给郑有华经理审阅。这种办事效率，郑经理首次经历，细读条款，没有不妥的地方，赞赏有加，当场盖印，一字不改。
那温书记也不含糊，细细查看，果然与昨日所谈意图一致，条款清晰，内容翔实，处处相符，并无偷梁换柱伎俩；自己提笔，增加了“一个月内付清场地出租费后合同生效”的意见，作为约束；加盖印鉴，合同一式六份，双方各执三份，具有同等效力。
皮越此时得意，身轻如燕，脚下若飞，往返穿梭，如同儿戏一般轻松。郑有华经理收下合同，让皮越拟一份运输计划，预算相关费用。皮越听了大惑不解：三叉戟飞机，飞来金城，降落机场即可，为何还要去计算运输费用，难道航空方面，在买卖飞机时会不考虑运输方法？
郑有华经理听了皮越的疑问，淡淡一笑：“国防科委已经拆除了飞机里的全部仪器和设备，要仿制研究。我买的只是机身，是不会飞的。请你帮助，运输才是主要环节。”
这个问题，着实让皮越深感为难，自己曾经是个司机，现在还有驾驶执照，可在运输管理和运输成本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再说沈阳虽是中国赫赫有名的大城市，东北三省的首府，自己却没有去过，完全不识沿途路况优劣，只好爬在地图上寻找，选出北南两条路线。北线从沈阳出发，经承德、张家口、呼和浩特、包头、银川，南下金城；南线要途经山海关、北京、石家庄、郑州、西安，向西到金城。依平生阅历，北线路途较近，南线路况良好。可是这飞机有多大呢？据说高近三层楼房，长、宽各有四五十米。皮越心中埋怨，飞机以飞为本能，几千公里，陆地运输，岂不成了一大累赘？汽车拖飞机，千古奇景，沿途观看的人，必是人山人海，聚众猎奇；不过，自己坐在飞机驾驶舱里，居高临下，一路上浏览祖国的壮丽河山，倒也是件美妙莫名、趣味盎然的好差事。
商业行动，贵在机密，不能公开去省市公路局咨询，以免泄露意图。皮越抱住电话，连连访问同学、朋友，要拉可靠熟人关系，终于找到市交通局的一个处长，却得知此人出差，下周一才能上班。
没奈何，要办稀奇古怪的大事，当然心急不得。周末晚上，皮越去父母家里吃饭，还要和儿子玩耍，不可疏远了父子亲情。进了家门，瞥见一封来信，放在桌子上，瞟了一眼，立刻触电，兴奋得满面泛红。父亲外出归来，拆信展阅，复丢在桌上。
皮越把儿子放在爷爷腿上坐好，问沈阳怎么会来信，是否有熟人在那里工作。
原来父亲去年为了单位上一个老同志的历史问题，去沈阳公路局外调，竟然遇到一位失散多年的老战友，正是在职公路局长。两人意外重逢，把酒续情，彻夜长谈。两个革命老人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都受到不公正对待，承受了不少屈辱；说起拨乱反正，改革开放，都喜形于色，弹冠相庆。依依惜别时，老战友相邀，必来一次金城，以慰平生夙愿。
皮越听了，喜从天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连声催问父亲，老战友何时动身，自己有公路方面的重要事情，正好请教。
老父亲看儿子一反常态，要找沈阳人请教，必是有什么难解问题，引动好奇之心，让他讲出来听听。
皮越就把几日来碰到的难题详细说出，讲得商业前景十分美妙，只愁公路运输；老局长一来，这道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父亲是个革命军人出身，脚踏实地几十年，历来讲求实效，不尚空谈；又多年居于领导岗位，足迹所至，几乎走遍了全中国，对中华概况，了然在胸。听完儿子的叙述，把孙子放下地，说出一番让皮越终生难忘的话来。
“中国的公路，等级底，路况差，北方多山区，盘山过岭，钻隧道，走桥梁，三叉戟翼展四五十米，可能只有北京长安街上，可以拖行；上了国道，只怕伐尽两边树木，还是不够宽度；机身三层楼高，不用我说，你是司机，怎么不动脑子去想？这种鸡鸣狗盗的胡思乱想，你一个大学生，也要热心参与？请教我的战友，莫非叫人都知道我的儿子是个白痴？”
这番话，虽然严厉，正如醍醐灌顶，教他幡然醒悟。自己司机出身，当然知道这最简单的道路常识，怎么钱字当头，蒙蔽了双目，阻绝了常识，反倒发了一回天大的痴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堪称笑料，真是让人后悔莫及，羞愧难当。幸亏皮鼎年幼，不知评判；妻子还没来，见不到这难堪而尴尬的一幕；只有小妹在旁，大着嗓门调侃：“怎么样？看不起老爸行吗？关键时刻，还得老爸指点迷津，帮你摆平！”
是啊，自从上了大学，对父母的尊敬和少年时代形成的崇拜，早已荡然无存，像“文化大革命”中扫除封建垃圾一样地彻底扬弃了。他们的战斗历程，因和平年代的漫长久远而失去了光辉；他们的革命功勋，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对打了许多折扣；他们的文化知识结构，在现代科学文化教育面前，显得陈旧而过时；只有他们的身份，因为是自己的父母，生命的缔造者，辛勤的抚育人，永远让子女们心存感恩。父母离开了工作岗位，开始步入了人生的晚年，那将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后的辉煌。
皮越听到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父亲打开了电视机，音乐声悠扬轻灵地回荡在耳畔。
父母老了，还没有走到病魔缠身、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迟暮时刻，他们有丰厚的离休待遇，有宽敞的三室一厅的住房，这是他们自己营造的晚年归宿，也是他们将来传承子孙的物质财富。
我呢？我已经参加工作十八年整，下过乡，参过军，上过大学，当过工人和干部，娶妻生子，拼搏半生，却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真是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妻儿，何颜面对江东父老？今日一时疏忽，受到父亲斥责，自当铭记在心，时时牢记，鞭策自己。他咬紧牙关，幽怨地面对小妹：“我一定要办成几件大事，积蓄财富，让父母在最好的条件下，颐养天年。”口中誓言已毕，媛媛赶到家中。
一家人老少三代聚餐，独缺小弟。父亲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件事来，要听长子和长媳的意见。
按企业政策规定，干部职工退休离休，可以接受一个子女到本单位上班，享受全民所有制待遇。小妹顶替母亲的名额，已经办理完招工手续，成为国有企业的正式职工了。可是小弟却对此不屑一顾，几次动员，他还是嗤之以鼻，眼看机会要失去了，将来必然后悔莫及。
老人们当然知道小弟正在赚大钱，嫌国企工资少，工作不自由，可是国企的种种好处，他难道不知？首先是工作有保障，收入稳定，生老病死，都有依靠。干个体户，政策的稳定性姑且不论，一旦生病，有个三长两短，或丧失了工作能力，今后靠什么维持生存呢？
工作问题，成了老人们焦心的头等大事。一儿一女一媳，都端着铁饭碗，这个小儿子却偏偏混迹于个体小商小贩之中，闯荡江湖，要实现他那顽固坚持的发财梦想。
从理性的角度考虑，皮越赞成父母的意见，干个体户，什么都没保障，政策稍有改变，环境就会变得扑朔迷离，对于个人的风险实在太高，更何况各种机会都不会摆在那里等人；现在社会变化很大，取消子女顶替政策，随时都会发生。可是小弟此时，生意有了起色，正在兴头上，让他放弃买卖，拿起钳子、瓦刀、油漆刷子，一个月只挣二三十块钱，教他怎能安心工作？
正在犹豫，不知怎么对父母表达自己的观点，小弟风尘满面，匆匆进门，来不及洗手净脸，端碗就吃，速度飞快，完全旁若无人，只是抽个空子，给小侄儿使几个鬼脸，就似那百忙之中冲锋陷阵的将士，连吃饭都成了奢侈的享受和难得的休闲。
父母都耐住性子，等他把饭吃完。小弟吃好了，伸个懒腰，站起身来要走。
父亲示意他坐下。“咱们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关于你的工作问题，大家协商一下，开诚布公，让每个人都心里有数，把这件事决定下来。”
小弟静静的，十分恭顺地听了父母的看法，又请哥嫂发表意见。媛媛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你也是个大人了，先听听你的观点。”
“爸，你说开诚布公，那我能问你们一些事吗？”小弟低声敛气。
“我们做事，历来光明磊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更不用瞒着你们，想问啥，你说吧。”老父亲慨然应允。
小弟：“我知道爸妈参加革命工作四十多年，现在你们都光荣离休了，能告诉我们银行里存了多少钱？每月能领多少离休工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