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之后，公路、铁路贯通东西，潼关天险归于历史陈迹。六十年代，在潼关以南、秦岭山脉的深山密林里，发现了大型金矿，国家组建企业，专事采掘，列为工业机密。改革开放十年，各方面政策都有松动，采金行业不能独善其身。一些聪明的投资者，招来了强壮的贫困农民，也在矿脉上挖洞采掘，渐渐形成市场，只要把矿石挖出，背到洞外，就可以换钱花用。采矿石、收矿石、粗炼、精炼、销售的各个环节里，都有巨额资金流动，卡住任何一个环节，都等于掌握了印钞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胆量，就可以发一大笔横财。
天下竟这种好事，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皮越告诉段经理，要去天津一趟，了解当地玉器生意行情，嘱他多方了解信息，看好保险柜中玉镯，不要耽误了日常业务。自己约曾经同去过海南岛的邓连胥，自金城登上火车，二十个小时之后，在潼关下车；一路探问，搭上拉矿石的卡车，颠簸三个多小时，在深山密林里东扭西拐，恰在浑身骨架要散伙之时，来到采掘矿点。
皮越和邓连胥四处察看，一条深山沟里，有大小几十个矿井，不断有人用麻袋或编织袋子把矿石背出来，倾倒在洞口，积成几个立方米，就有人来称量购买。皮越拿起一块，仔细观看，金矿石是深灰色的，迎着阳光晃动，会偶有细小的金粒在闪烁光芒。皮越大大地兴奋起来，和邓连胥私下里嘀咕；许多矿工汗流浃背，冷漠地瞟他们几眼，全当山里又来了两个收金矿石的陌生人。
天快黑时，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问题，让皮越大伤脑筋——这山沟里没有饭馆，更没有旅店，皮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有一位姓彭的中年矿工，升火多煮了些米汤，又分出几块饼子，几根萝卜咸菜，让他们暂且充饥。
矿工们的住宿地点，都是在山上伐来树枝，削成木棍，扎入泥土之中，四周围上蛇皮袋子或彩色条纹的遮雨塑料布，权作挡风遮雨的房子，当地人昵称这种陋房为“鞍子”，含随时拔营走动，不会长久定居的意思。
“鞍子”里没有床，只在地上铺几层塑料布防潮，一条棉毯连铺带盖。矿工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有脚上鞋子，都是那种军用大头翻毛皮鞋，不惧硌扎踢碰，还有一双眼睛，犀利地望着陌生人。
挤进鞍子里面去睡觉是没有可能了，还是那位好心的老彭，从身子下面抽出一条塑料布，又递给他们一把斧子，教他俩去矿洞里面暂住一宿。皮越去树林里，砍下些树枝，封住矿洞口，又从里面用矿石堆垒，防止半夜有野兽出没，那可是防不胜防；再平出一块地，展开塑料布，坐在上面聊阻潮气，身边放了些拳头大小的矿石，以备自卫时使用；一把斧头，自然由皮越掌握，那可是防身利器。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抽烟时的火光，映照出两张男人的脸和身后不知深浅的矿坑。没有风从洞里向外吹，说明是条死洞，没有第二个出口，这让他们略为宽心，能集中精力防备洞外。
没有电视，没有灯光，没有声音，现代文明的一切都离得那么遥远，已经完全不可企及。皮越深自后悔，自己是走南闯北，行迹所及，不啻十省，为什么行前没有准备些手电、水壶、食品点心一类备用；还把简单的背包，寄放在潼关城的旅店里，难道这是出去逛街，片刻能够返回？如今困在矿坑中，长夜漫漫，如何能够熬到黎明？
洞口倾斜着，可以望到一小块天空，他们像两只井底之蛙，依恋着天上的繁星。秦岭深山里的天空洁净而晴朗，星星明亮繁多，一闪一闪地眨着眼，颇为同情地注视着这两个落难的、充满淘金幻想的城里人。
风来了，呼哨着从树梢上掠过，秦岭深山中四月尾的夜晚，渐渐寒气逼人，皮越和邓连胥衣着时髦而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拥在一起驱寒；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四只手紧紧围拢着，聚合那跳跃的火光传递出来的温暖，两张脸贴在一起，尽量向下，亲近火苗，享受高温炙烤的快乐。
儿子想必在熟睡中；媛媛上床休息了吗？父母亲都是最合格而优秀的看守人，会精心地照看我那只黑色的密码箱；黄书包早就被母亲放进木箱里锁住了；我的秘密和财富，将会与父母如影随形，平安地等待我归去。大后方稳定，这让皮越心里十分宽慰。
有一些不明来源的声音传递，不知是有人走动，还是野兽在潜行；鸟的叫声很奇怪，惊乍而悠长；一颗流星划过，美丽的光芒一闪而逝；洞口的树枝晃动起来，皮越机警地握住石头，不知应该投向哪里。
太冷了，冻得人不敢合眼，皮越记得红军爬雪山时，许多战士只为了睡一小会儿，恢复一下体力，却永远地爬不起来了，长眠在陌生的雪山上。
熬到天放青光时，皮越推开矿石，移动树枝，走到洞外。脚在地上，软绵绵地几乎毫无知觉，他蹦跳着，抡动手臂，慢慢运动，促进血液流动起来；邓连胥想点着树枝取暖，可是这些新发芽的枝叶，正在浓浆饱满、生长发育之时，虽遭火烤，却是不肯燃烧。
老彭在“鞍子”里点着了火，要烧开水。皮越和邓连胥再挤进去，围着火取暖，想和老彭说几句话表示谢意，可是脸和嘴都冻僵了，半个小时后才能嗫嚅发声。这一夜的寒冷，让他俩人浑身僵硬，血液几乎不能流动，被冻得灵魂快要脱体出窍，只有思维还很清晰，时时提醒自己要活动手脚腰身，防止冻伤。
到了中午，开始有拉矿石的车往山下走，皮越受了一夜折磨，思想大为解放，不屑于再费口舌去乞求捎带一程，拿了二十元钱，甩给一位司机，和邓连胥坐在驾驶室里，司机的助手还算乖巧，爬到车厢的矿石堆上去了。
到潼关城里，两个人要了酒肉，大吃一顿，又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糊辣汤，出了周身透汗；再钻进公共浴池，顾不得卫生禁忌，赤条条地跃入大池子里，同那些小县城的市民们或是乡下的农民们一块挤泡在热水里。周身舒畅了，汗水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彻底地发散掉深入肌骨的森森寒气。皮越要杯茶水，请了搓澡师傅，操弄得一身红赤赤的，活像一只刚逃出汤锅的大虾。
一夜好睡，伴着雷鸣般的鼾声，两个死里逃生的金城淘金探路人，睡得酣畅淋漓。
第五天早上，皮越没事人一般，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办公室里，告诉三位部下，天津人太狡猾了，想用两万元买下手镯。段经理立刻表示不卖，会计和出纳也同声反对。四个人议论了一会，商定自现在开始，每个人都可以联络买主，死价五万元，活价自己去说，但是开保险箱卖货时，必须四个人都在场，任何人不能自作主张。
“任何人”当然是皮总经理在自缚职权，这让大伙都很宽心；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想，金城到天津，四天整能否跑个来回；他们都没出过远门，距离的遥远，对他们还是一种不曾体验的人生梦想。
终于聚会了，金城几个不甘寂寞的人，发出宏愿，大伙饮酒盟约——要去潼关金矿冒险，发一笔横财。
“五一”劳动节又到了，皮越特别乖巧，给父母买了鸡、鱼、菜、香肠和肉，又带着儿子去媛媛家里过夜。初进新家，儿子也像父亲一样拘束，特别对从小带他长大的姥姥，远远地望着，非常陌生，不肯到身边去。媛媛几次动员不成，不再强求；儿子和丈夫都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吃糖、看电视，像是一对久已疏远了的客人。
皮鼎还小，青年父母们把这独生子女交给老人，自己赢得时间，去工作，去学习，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殊不知小儿并不晓得什么叫亲生骨肉，什么叫父母恩情，只要能吃饱饭，玩得高兴，小儿都能四海为家，他可不在乎是住在山洞里还是睡在海船上；中国人和异民族谁来充当父母，小孩子几乎完全不受影响，动脑筋探究自己的生活渊源，那是长大成人之后的事；至于寻宗访祖，更是极少数人富裕之后，夜半梦醒，花钱抚慰心灵的特殊嗜好。在皮鼎心里，奶奶和爷爷是头号亲人，然后是小姑，再次是父亲；至于母亲，半年来的若即若离，他已经有些疏远了——亲娘，可有可无吧，他的儿童世界依然精彩纷呈。
老公的远离和儿子的淡漠，让媛媛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去年还其乐融融的一个三口之家，如今三地分居，三个脑袋，都以自己的小天地为根据地，长此发展下去，亲情必然遗失，再想从头收拾，哪里还来得及？
媛媛提出寻租一处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一家三口人合住，不再分离。她眼巴巴地望着丈夫，希望他能慨然应允。
皮越点燃一支烟，陷入了沉思中。和邓亚智联手承包，自己夸下海口，结果是不但鸡飞蛋打，且被审查了两年，几乎不得清白；去年为了住房，玩命讨债，又向媛媛信誓旦旦地许下宏愿，满以为水到渠成的事，不曾想又平地翻车，到手的房子里住进了别人。脱离国企，没和媛媛协商；干矿业公司，是自作主张；如今要去秦岭淘金，也不想告诉媛媛，他要在成功之后，给媛媛一个真实的惊喜，他要去买一套大房，接来妻儿，从此不再奔波，不再分离，不再异床同梦，相互揣摩心思，察颜观色。
“再等一段时间吧，总得为老丈母娘养老送终；再说儿子来了咋办，你我都要上班，姥姥又不能照看他；很快要上学前班，还得爷爷奶奶上学放学的往来接送。”
皮越的话，当然有道理，媛媛深表赞同；可是有些难言之隐，让她时时发愁：“我一个人住，常有些人来，很不方便；有些事，我也要求人帮助，每月提液化气罐就是件大难事。”话里弦外之音，影射已经有人在动非分之想，她要警告老公，无主之花最易被他人攀折。
“我想努力工作几个月，打开一个局面，换液化气的事，能请人帮忙也行，付点钱让人代送也行。至于其他小事，你一个法官，当然能自己处理妥当。”皮越大大咧咧地表态，安抚妻子，为自己私自去潼关淘金预留下伏笔。他没有去想，这样大撒手地放弃一个丈夫的责任，会不会给自己的家庭里也潜藏下一道春光外泄的伏笔呢？
“五一”节后，修主任来找皮越，让他回公司上班：“长期脱离工作不行，心里有气，闹一阵也就算了，不能没完没了。”皮越诺诺连声，随修主任去公司，瞅个机会，把朱经理堵在办公室里，要和他理论。
朱经理批评皮越不辞而别，扔下讨债催款业务，几个月来，谁也无法插手，工作完全停顿，给公司造成很大损失，让他去把工作和资料交代清楚，听候组织处理。
皮越此时因承包矿业开发公司，首战告捷，又有淘金梦狂热支撑，底气正壮，哪里会把朱经理放在眼中，也扳下脸面，厉声回敬，指责他身为公司掌舵人，重在言而有信，最忌朝秦暮楚，戏弄部下卖命；要朱经理说清楚为何否定办公会决议，把房子分给别人。
两个人争吵，互不相让，音调越来越高，皮越索性打开办公室的门，让机关干部们都听个清楚，辨一下是非曲直。
这样无所顾忌地大闹，朱经理自知理亏，怕影响不好，降低了自己在公司的威信，只好主动缓和下来：“皮越，别闹了，下次公司盖房，我保证分给你一套房子。”
“什么时间盖，在哪里盖，有计划没，办公会决定没有？”皮越连珠炮一般质问，丝毫不留余地。
“可能在明后年盖房子，还没有计划。”
“明后年盖，大后年竣工，朱经理又换成了马经理，谁还认得我皮越是谁？算了吧，朱经理，这种小把戏，就不要再拿来哄你的部下去卖命了。”
这几句话说得尖酸刻薄，严重挫伤了朱经理的自尊心，他盛怒之下，失去控制，厉声责问：“你到底要怎么办，说出来听听。”
皮越看他已被激怒，十分畅快，油嘴滑舌地搭腔：“自古以来，一介布衣之怒，不过血流盈尺，伏尸五步而已；我能把朱经理怎么样？惹不起，躲得起，我不想侍候您了，把人事档案给我，咱去自谋生路；大活人吗，总不能让你一泡尿给憋死吧？”
朱经理二话不说，让皮越写个要求自动离职的申请书，又电话通知组织部长，让他立刻归拢皮越的人事档案，拿到办公室来备用。
组织部长不知朱经理要干什么，很快打发一个科员把皮越的人事档案送到朱经理办公室。朱经理粗略看了申请书，批下：皮越要求自动离职，同意把档案交给本人自带。一切后果由皮越负责。
皮越兴冲冲地回家，拿了自家档案，等于割断了和国有企业的一切联系，以免将来自己的事业发展迅速，公司再来说三道四，秋后算账，那才让人凭空生出无限烦恼呢。他以中指食指模拟剪刀，在档案袋四周凌空虚剪，“嚓，嚓，嚓，”像国人在辛亥革命胜利之后剪断长辫子一样，庆幸自己获得了新生。
二十二年呀，怎么说也对国企有那么多扯不断的联系，从六九年到九零年，中国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自己走过了多么漫长的人生道路。二十二年，本该是一段成就辉煌事业的宝贵年华，可是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再不能虚掷光阴了，要奋起拼搏，为了房子，为了家庭，为了在亲朋好友、熟人邻居们面前争口气，他紧握双拳，猛击健壮的胸大肌，以示坚不可摧的决心；他没有去想钱，觉得那有点俗气，既然开始为钱而舍命相搏了，就应当规避“钱”字，勿让欲望蒙遮了双眼，必须在生意场上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个他懂。
经过仔细谋划，四个人确定在6月10日出发。皮越出资五万元，邓连胥出资两万元，冯子规出资两万五千元，江山出资五千元，凑成十万元巨款。四人签了协议，委托皮越和邓连胥经营；利润按出资比例分成，亏损按出资比例分摊；经营时间以一年为限。江山嫌合作期限太短，皮越坚持认为世界上挣钱的门路多多，时常变换一下，既有情趣，又能规避风险。事实上，秦岭深山中的恶劣气候和生活条件，让皮越心寒，干一年，太长了吧，他只想狠狠地捞一把，带回来几十万上百万的就足够了。人不可太贪，他在心中时时告诫自己。
九日晚上，四个人齐集皮越家中，自备酒菜，不敢惊动亲朋好友，唯恐人多嘴杂，遂秘密的自我饯行。
电视机的音量适中，既不影响房间里的人说话，又不怕走廊上的人偷听。四个人端酒在手，高举过头，各自在心中祝福了，一齐洒在地上，以示地灵昭昭，不可生分二心。江山慨然宣布：为表诚心，明天他要亲自送皮越和邓连胥去潼关，自己也要去考察环境、体验一下生活。“总不能你们在外面辛劳奔波，我在家里坐等分红吧，那也太不地道了。”
冯子规听了，举双手表示赞成，四个人兴奋起来，把十年改革开放以来，灌进耳朵里的发家致富消息争相倾吐出来，计划着自己掘到第一桶金之后的志向和打算。
江山想在小西湖架一座桥，通向黄河北岸，他的丈母娘住在那里，虽然隔河相望不过数百米，可是每星期回家一次，携妻带子，转两次车，自中山铁桥过河北再向西，全是坑洼不平的简易道路，让他吃了十几年苦头，早已是痛恨之极；为了那“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宏大心愿，江山连饮三杯酒，表示自己的决心。
皮越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的始终是房子问题，借了酒劲壮胆，庄严宣誓：发了大财之后，要在南关什字中心，建一座五十层高的摩天大厦，争当大西北第一楼；顶层是大花园加小喷泉，下面一层全留给自己居住，他要每天晚上把自己大卸八块，分散到各个房间里，睡得舒舒坦坦，高卧在祥云瑞霭之上，梦幻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