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单位,刚停好车,张验就来了电话,让他立即去办公室。见了面,张验就指着夏世达说,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夏世达懵了,不知出了啥事,一脸无辜的表情。张验更加生气了,说,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吧?夏世达说,不知道。张验说,你真糊涂,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女人你还嫌不够烦,你还找两个,你以为你是谁?你把自己当成暴发户了吧?夏世达这才知道周惠这些天没闲着,她不光找了白云,还找了领导。她早就闹开了,他却蒙在鼓里,还以为她很贤淑呢。
张验说,你的家事我不想过问,我只是告诉你,不要给我添麻烦。我给了你老婆一句话,我说,你要想毁了夏世达,你就闹。现在我给你一句话,你要想在单位混出个人样子,就给我老老实实把后院的火灭了。
夏世达知道这个火灭不了,对付女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后悔自己不该结婚。在张验面前,他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张验说,你和叶开,可以说是我的左臂右膀,我同样看重,我不想倾向谁,我只是不希望因为工作之外的原因影响干部升迁,你懂不懂?
东平海关缺一个副关长,正在科级干部里筛选。候选人有五个,大家都看好的有两人:办公室主任夏世达,码头查验科科长叶开。两人条件可以说不相上下,都是本科出身,都是党员,同一年进关,同一年提正科长,夏世达三年优秀,叶开一个三等功。夏世达的优点是有机关工作经验,缺点是基本上没有业务操作经验,叶开正好相反。但这次挑选的是政工类副关长,对夏世达有利,夏世达理所当然地摆在第一位。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他要是整出一个桃色新闻,那不是自掘坟墓吗?
夏世达说,谢谢领导关心。张验说,谢个屁,你不给我添乱我还要谢你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九
南州海关驻了一个团的武警,团部就在东平海关。每年的“八一”,南州海关要组织慰问活动,东平海关就跟着忙起来了,关领导没日没夜,夏世达也跟着连轴转。吃饭、喝酒、送慰问金,还有联欢。来的都是领导,有几个人级别倒是比夏世达低,可人家毕竟是上面来的人,不能指望着人家干活,夏世达手下倒是有几个兵,他也很放心让他们去办事,可是张验不放心,大事小事都要他亲历亲为,夏世达忙得喘不过气来,直后悔交流到东平海关。好容易挨到最后的晚餐,领导们吃个饭喝个酒,就准备散了。夏世达松了口气,吃了个客餐,溜到办公室看书。刚看了个头,办公室的门给敲得山响,副关长陈列推门进来了。陈列面红耳赤,满口酒气。
夏世达赶紧站起来,说,陈副关长,没少喝啊。陈列说,你小子倒是会做人,躲到这里看闲书,不去陪领导喝酒。夏世达说,我倒是想喝,得够级别呀,小餐厅里那都是什么人啊?
夏世达拿出烟,给陈列点上。陈列抽了一口,说,小餐厅里都是什么人?海关的人,武警的人,武警也是海关的人,都是同事,你办公室主任当糊涂了。
夏世达说,陈副关长批评得是。
陈列伸手摸着,摸到了沙发,一屁股坐上去,跟着哧溜一声躺倒了。夏世达赶紧从他手里接过还燃着的香烟。陈列喷了一口酒气,说,我得在这里躺一会儿,我不管张验了。夏世达把自己午休盖的毯子拿出来,盖在陈列身上。陈列突然坐了起来,说,想起来了,我来你这儿是干什么来的?夏世达看着陈列说,我哪里知道?陈列摸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对了,张验让你去喝酒,那帮当兵的全是酒鬼,咱们顶不住了。说完往后一仰,又躺倒了。
夏世达把掉到地上的毯子捡起来,盖在陈列的身上,出了办公室。
夏世达的酒量在南州海关是出了名的,他自己吃晚饭,每天都喝一瓶二两的二锅头。
夏世达一走进小餐厅,张验就说,夏世达,你怎么才来?过来,敬团长和政委。
夏世达从张验手里接过酒杯,走过去敬团长。团长说,张关长,没有这样的规矩,你找替补队员。张验说,杨团长,你也可以找啊。杨团长说,你这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啊,我的人远在十里之外,你的人全围着你转,你让我去哪里找替补啊?
张验哈哈直笑,说,那就怪不得我了。
夏世达说,杨团长,咱们海关和武警是一家,不分你我,您是领导,我敬您。
杨团长说,就算是一家,也不合规矩,我喝了十几杯,夏主任你滴酒未沾哪。
夏世达说,好,我来晚了,自罚,这里有将近二十位领导,我先喝二十杯。说完一口干了。服务员走到夏世达身边,给他倒酒。夏世达一口一杯,连干二十杯,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大家全看傻了。
杨团长说,好样的,张关长,你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啦。一举杯把酒送进了嘴里。
夏世达又把酒满上了,走过去敬政委。政委说,张关长,算了,不喝,我们举白旗,投降。
张验说,人民解放军哪有投降的,夏主任才开了个头呢,敬完武警的弟兄们,还要敬我们南州海关的领导。
夏世达果然不负众望,把当兵的灌倒了三个,其他人举了白旗,坚决不喝。杨团长指着躺倒的三个人说,以后有夏主任在场,他们戒酒。
送完领导已经十一点了,回到宿舍,门口突然站起一人,吓了夏世达一跳。那人说,哥。夏世达看清是李乐萍,说,乐萍呀,你怎么蹲在这里呀?李乐萍说,哥,我在等你。夏世达开了门,说,快进屋,深更半夜的,你等在这里,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呀?李乐萍说,打了,你关机了。
夏世达拿出手机一看,还真关机了,原来手机没电了。夏世达说,什么急事啊?等到现在。
李乐萍突然号了起来。夏世达开了灯,发现李乐萍两只眼睛像两个灯笼,看来她哭了很长时间。夏世达说,你哭啥?出了什么事?李乐萍说,哥,你救救世通吧,他给派出所抓起来了。夏世达吓了一跳,都进了派出所,那还得了?夏世达将信将疑,试着打夏世通的手机。关机了。这一下他紧张起来,赶紧找公安局的熟人,让帮忙打听。半个小时后,有了回复,是给关起来了。理由是破坏生产,工厂报的案。
夏世达知道得亲自去一趟了。光自己去还不行,得找人。他就在脑子里排名单,东平市有权有势的人多,愿意帮他的人却不好找。
李乐萍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歪坐在沙发上,好像随时会断气。夏世达看得难受,说,乐萍,现在深更半夜,也没法找人,明天再说吧,哥一定想办法。
李乐萍说,那我回去等你电话。夏世达说,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干什么?就住这儿吧。李乐萍说,我不住这儿,我得回宿舍。万一世通回来了,进不了门。
夏世达赶紧找皮鞋,要送李乐萍。李乐萍说,我不要你送,我坐车回去。夏世达说,没车了,公车十点就停了。李乐萍说,我坐摩托车。夏世达火了,你别添乱,好不好?深更半夜的,摩托车不安全。李乐萍说,我不怕,打开门就往外走。夏世达急急忙忙穿上皮鞋,又跑进书房找车钥匙,等锁好门,跑到外面,李乐萍早没影了。夏世达不放心,开了车去追,追了一公里才把李乐萍截住。
回到宿舍快三点了,夏世达觉得骨头像散了架,澡也没洗,直接躺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夏世达打电话到关里请了假,早饭也顾不得吃,坐在电话机前打电话。想来想去,先打给大秘张风。张风说,夏主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帮忙,只是我在外地出差,恐怕得等我回来才行。夏世达说,张大秘,这事比较棘手,等你回来恐怕更难办了。张风说,那好吧,夏主任,我给公安局长和西南镇的镇长打打招呼。夏世达说,这样已经很好了,非常感谢。张风在电话里笑了笑,说,夏主任太客气。
翻了一个小时电话本,夏世达给公安局局长打了电话。夏世达跟公安局局长吃过一顿饭,可是局长大人并不记得夏世达,口气很生硬,夏世达不得不自我介绍,公安局局长说,夏主任,张大秘没有跟我讲这个事。
夏世达放下电话,坐着发了会儿呆,他估计张风也没有跟西南镇镇长打电话。夏世达决定找第二个人,外贸局的副局长易伟,这些年夏世达没少帮他,他老婆在做生意,也经常找夏世达问政策。易伟倒是很爽快,满口答应,就是他不太认识公安这条线的人。夏世达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易伟接着说,我认识刑警大队的队长,通过他帮你找找关系。夏世达以为又是推托之辞,说了声谢谢,把电话挂了。
过了十分钟,让夏世达想不到的是,易伟来了电话,说找了刑警大队的梁大队,梁大队说,要问清具体案情,他才能决定帮不帮这个忙。夏世达知道这条线又没戏了。他把电话挂了,继续翻电话本。这时手机响了,李乐萍打来的,问,哥,怎么样了?世通啥时候能出来?夏世达说,你别老打电话来好不好?我有消息会通知你。
李乐萍在电话那头哭了。
夏世达决定开车去西南镇,直接去找镇长。先见到夏世通,再想办法救他。
镇长李南,其实也认识,只是没深交。他还挺给夏世达面子,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请派出所关照一下。
派出所所长是个小年轻,姓杨,很客气,亲自向夏主任汇报“案情”。“案情”其实很简单:串通夏世通从佟城的灯具公司跳槽的那个老乡,觉得老板不仁义,克扣他的奖金,就在下料时误导夏世通,故意制造了一批次品,次品的损失倒不大,几万块钱,问题是交不了货,索赔的钱不得了。那个敢作敢为的老乡一早就跑了,工厂就串通派出所,把夏世通关起来了,关他的目的不为别的,是“钓鱼”。这事可大可小,关也有道理,不关也说得过去,就看“关系”了。夏世达知道要找关系,他给杨所长塞了一条烟,让他关照一下世通,别让他吃苦。
杨所长说,夏主任你放心,李镇长也来了电话,在我这里,他吃不了苦,就怕移到拘留所了,那就难说。
走到大街上,夏世达找了个阴凉处,在电话里把案情给易伟讲了,他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挂了电话,夏世达又给丛林打电话,问他认不认识公安系统的人。丛林说,认识,公检法海关都是我负责。夏世达说,那你帮我一个忙,你不要跟我打哈哈,帮得了就帮,帮不了你也直说,我不怪你。丛林说,咱俩谁跟谁啊?什么事?夏世达把案情讲了一遍。丛林说,这事儿啊,可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夏世达说,有话就说。丛林说,得有活动费。夏世达说,多少?你说。丛林说,先拿五千吧。夏世达说,行,你把卡号发过来,我现在就给你打钱。
从银行打完钱出来,夏世达觉得有点恶心,担心要中暑,就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块冰砖,像吃粥一样吃得一干二净。这时他才想起,没吃早餐,也没喝一口水。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李乐萍的,李乐萍问,哥,怎么样了?夏世达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市长呀,想咋样就咋样啊?
李乐萍又哭了。
夏世达在街上游荡着,等着丛林的电话。久等不来,就给丛林打了回去。没等夏世达开口,丛林劈头就吼,夏世达,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你自己找了马局长,又让我去找,你有病啦?啪,电话挂了。夏世达知道他给丛林玩了一把,可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
夏世通再次走进派出所已经是午饭时,他想看看夏世通就回海关,却遇上了杨所长。杨所长说,夏主任,你还没走啊?夏世达说,就走。杨所长说,来,请你吃饭。
夏世达看看表,果然是吃饭时间,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差劲,就说,杨所长,我请你去外面吃。杨所长说,看你也不宽裕,省点,来,跟我吃饭堂。
夏世达还在犹豫,杨所长伸手拉他了,杨所长说,我让他们把你弟也叫出来,一起吃顿饭。夏世达说,哎呀,杨所长,你对我和我弟是恩同再造。杨所长说,最讨厌你们这些做秘书的,酸,我可告诉你啊,这事不能在外面说,我要受处分的。夏世达说,不说,当然不说。
杨所长请的是客餐,一个托盘装着两荤一素、一饭一汤。杨所长说,怎么样?我们的饭堂还行吧?夏世达说,不错啊,不比海关差。杨所长说,不会吧,海关名头多大,要啥有啥,咱们刑警大队,好几个人争着去你们缉私局呢。夏世达说,你有没有问一下他们后不后悔?杨所长说,没问,不会吧?海关好着呢,后悔啥?
夏世达说,咱们海关是名声在外,其实不符。杨所长说,看你,不像风光的样子,对了,夏主任,你是啥级别?夏世达说,正科长。杨所长说,哎,那跟我们马局长同级呀。夏世达说,可人家马局是一局之长啊,管着千把人吧,我手下就几个人。杨所长呵呵直笑,笑着说,是不同,你弟这事,随便一个局长出面,立即解决。
夏世达说,马局是跟我们关长打交道的,我得给他拎包。杨所长说,那也不至于,对了,你就找找你们关长嘛,做这种事得对等。
夏世达说,我想到了,你让我怎么开口啊,关长还不说我窝囊废?杨所长说,那就让你弟蹲着,也不打紧,关个一年半载肯定出来。
夏世达放下筷子,感觉眼睛有些酸涩。夏世通也放下筷子,哭了起来。
杨所长说,怎么啦?夏世通说,我冤。夏世达说,你别说自己冤,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怎么不冤枉人家就冤枉你呢?杨所长说,冤不冤都进来了,说也没用,你哥不是在给你想办法吗?快把饭吃了。
夏世达说,你还算运气好的,有我在外面帮你跑,还有杨所长这么关照你,你就老实待着,我会想办法的。说完拿起筷子,把饭几口扒进了嘴里。
回到海关,夏世达就去了张验的办公室,求他帮忙。张验说,行,这不是什么大事。
夏世达心里的重担算是放下了,回到办公室处理文件。临近下班时,张验的电话来了。张验说,他们答应放你弟了,你去接他回来吧。
十
这一次对夏世通打击不小,他口口声声说要回去,再也不在南村混了。
夏世通回到租住的房子,就开始收拾东西。值点钱的几个大件,都是周惠淘汰下来的,电视机一部,音响一套,电风扇一台,煤气炉一个,放一边,准备托运回去;不值钱的,当垃圾扔了;值点钱又搬不走的,主要是家具,木床、床垫、大衣柜,折价卖。二十来平方米的小空间,一下子变得乌烟瘴气。
夏世达看不下去,正准备走,电话响了,是家里打来的。老爷子的声音:世达,跟你商量一件事。夏世达说,爷,有么事事?你说。夏世通和李乐萍都停下来了,听着。老爷子说,转眼到秋天了,没那么热了,我想趁这个时候把疝气做了。夏世达傻了眼,急切切地问,疝气?你么候儿有疝气了?眼睛却看着夏世通和李乐萍。老爷子说,都好几年了,老毛病,长期以来懒得管它,今年挑草头,把疝气挣出来了,实在疼得受不了,世达啊,你说是做好还是不做好?夏世达说,当然是做好,做了就清爽了嘛,爷,世通刚好要回家,我让他陪你去医院做。
老爷子又说,做手术是其次的,一把年纪了,不做也行,没几年好活,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夏世达说,爷,你说,么事?老爷子说,九月二十八,你妈满六十,再过两天是国庆,你们能不能回来给你妈过个生?真要做手术,你们也得回来个把人吧?夏世达说,妈六十大寿了?那得好好做个生,我们回来,都回来。
挂了电话,夏世达把脸沉下来,恶狠狠地说,这么大件事,你们就一直瞒着我?夏世通没敢吱声,扭头看窗外。李乐萍看看夏世通,又看看夏世达,低声说,不敢告诉你,怕你烦躁,其实家里得疝气的人多,有做的,也有不做的,这不是大病。
夏世达说,死不了人就不算大病是吧?还有,早就说不要种田了,怎么就一直瞒着我?李乐萍说,一家人要吃饭,种粮不值钱,买粮却贵,再说,爷也闲不住,他闲着反而会得病。夏世达说,乱弹琴。他把恶狠狠的眼光丢过去,一甩手离开了夏世通租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