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的狗颈子上有个皮圈。是用来系链的,但是很少使用。那狗乖,中等体型,三年狗龄,老练得赛过一条城府很深、滑头滑脑的看家老狗。它每天跟我一道上班,尽管它不拿工资,喝不上一杯“薪水”,然而却没有哪一回不伴我去单位。到了门前,不用门卫阻止,它自个儿转身,悄悄回去。我下了课,走到它家门前的时候,它一下子蹿出来,身子直立,把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腰上,围绕我转一个圈。我的朋友来,只要我在跟他答话,它也以此礼相待。一回,有位校长先生来了,正走到它门边,它一下子跑出来,将两爪搭上客人腰际。校长猝不及防,避让未稳,遂跌进檐沟。
冬日迟起,我听到外门哐吱一声,那是狗在撞门。倘若木门没上暗闩,每每被它撞开。它就坐在房门外,静待你开门。它舔一舔你的手,擦一擦你的腿,摇摇尾巴,偶尔去厨房边闻闻,径自回去。人和狗的关系就是这样密切起来的,在闲暇,就像一种寄托,隐隐地置于心底,悄悄地填补空白。
终于,这个空白再也填不起来了。这条跟我厮混了四个年头的小灰狗,两个多月了没有回来。金先生说,它做了人家的火锅料了。
我顶了秋凉,继续上班。前面没有一团活蹦乱跳的灰影,心下寂然。我觉得失去了一个朋友,于是愧疚涌上心头。它多少次人我那门,正赶上吃饭时候,却没能啃上一块骨头;它有时候也许需要我的抚慰,见我缩了手,便自个儿在墙脚下蹭几蹭,悻悻走了;它有几回是预备送我去学校的,结果我去了街上,它半道独身回去,走老远了,还回头望了又望……至今想来,一条狗和一个人相遇,想谐,也是一种缘分。世上物类那么多,独有一条狗撞人你的生活,这难道不是动物界的一种宿命?我警告自己:别瞧不起一条狗,它有时候比一个人干净,比一个人坦荡。
去金先生家小坐,见那半截链子还在,那个拴狗桩也在。我们不再说狗。可是,不说狗又能说什么呢?老是说人,你便成了小人,只有小人在背后总谈论别人;老是说事,那是只说不干,那种空头主义者不是已经遭到批判了吗?说时势,论世道,谈善恶,都很危险,不如说狗,哪怕一条再也不会回来的很乖的小狗,说起来虽有些凄然,却亲切。
金先生与我一墙之隔。那天夜里,我正失眠,清晰地听到他大喊了一声“虎子”。第二天早起,我问他:“你昨夜喊虎子了,虎子是谁?”他说:“虎子是丢失的那条狗啊!”他又说,“我昨夜并没有喊虎子啊!”我说,我分明听见你喊了,你是做梦了,你梦见虎子了。
再过两天,金先生锁上了大门,听说他去远处打工了。
由于不能再和他谈狗,我也就不能进一步了解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过去的领导是些什么人,我只能说,他现在是一个孤独的人了。
笛赋
请让我为笛。
我是笛,是一支藏着缕缕心曲的竖笛。就在这狭窄又阴暗的教室里,我任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年复一年地吹拂,我的那几个心眼里,飘出的只是些乡土的清音,竹林的雨滴,因为,我是笛。
我来自家乡的竹林。当我还没敢在课堂上倾吐心声时,是母亲的双唇一遍又一遍地把我叮嘱,是父亲用粗粝的大手抚摸着我骨头中坚硬突出的部分,郑重其事地告诫我,要为节操鸣奏,要为正直放歌。于是,在一双双童真的目光下,我始终挺立着脊梁,即使吹奏的是一支哀怨低沉的曲子,我也仍然保持着竖笛刚直不阿的形象。
岁月嬗递,寒来暑往,我的光泽浅淡了,我的音质浑浊了,甚至,那层薄薄的笛膜,也成了我眼底的云翳;那截垂挂的红绳,也成了我对课堂日渐依恋的心绪。然而,我心未老,一支(青春之歌》的旋律,便是我心田上的一簇簇绿枝;一串清新活泼的音符,便是那绿枝上一滴滴晶莹的露洙。既然,我选择了音乐之旅,选择了竖笛人生,便永远置身于青青竹林,便有幸聆听松风竹语。“即使在歌声中老去,也胜过在枯燥岁月里残生请你吹奏我吧,岁月!我的心扉为希望而敞开,我的心眼为愉悦而睇盼,我的心泉为春溪而潺湲,我的心语为雏燕而啁啾。我生性直率而真诚,总是和正直的教鞭靠在一起;我心地乐观而豁达,在三九寒冬也能奏出春之序曲。
请你记住我,一支竹笛。在乡村一所普通且简陋的小学校里,我朝迎彩霞,暮送夕晖,曾经从黄牛背上走来,从孤独的老人门前走来,从目不识丁的叹息里走来。我怀抱小小的渴望,也曾想让行云停驻,让流水回眸,让燕旋春枝,让雨润枯芽……而真正记住我的,还是三尺讲坛,一口铜钟,以及50双闪烁的明眸。是他们,给我提供了绽放生命的机会,让我吹响了人生欢乐的乐章。
感谢你向我频频回首,静静聆听,虽然看起来我一无所有,甚至穷得像一个光棍。你看,我有情,令童真的双眼闪烁出美丽的光芒;我有心,让四季的清风抚慰着坦荡的襟怀;我有节,启迪着懵懂和蒙昧的顽童争做正直的栋梁;我有眼,喜看几代人歌唱着走过人生的坎坷和艰难;我有爱,洒遍校园的角角落落、早早晚晚,激起多少豪情共舞;我有思,幽幽渺渺缘绕屋梁,引发多少奇思妙想!我原本就很富有啊,一支笛,一支催人奋进的小小魔棒!
我庆幸我是一支竖笛,如同你自豪你是一把直尺一样,在那个大舞台上,我们应珍惜自己扮演的角色,哪怕它只是指点未来前程的小小道具。
偶然花
学校抽调我到一个小镇上办事,我乐意接受,因为那是一个我曾经怀念的小镇。
从一个很静僻的街角转来转去,每天几乎都走一条路线。有一天,我在岔路之间的一个简易小花坛里看到了一簇灌木枝条,枝子上竟然缀满了铜黄色的小花。花朵并不起眼,却开得正旺,圆圆的朵蕊,短短的茎柄,抢眼一看有点像小铜扣,一排排钉在笔直的枝干上。
正是深冬时候,每天早晨,浓重的白霜覆盖着屋顶、菜地和水泥台阶,冷风刀子一般厉害,但这黄色的小花却开得一日比一日繁密。我很诧异,长了这么大,除了梅花,除了在温室里养着的水仙,还没见过这种在冬天冒着严寒欣然开放的黄灿灿的花儿。可是,这是什么花呢?看起来很像我们老家那儿的秧标花,但是秧标花只能开在仲春三月,开在布谷鸟的鸣唱声中;杞柳?枝子很像,可是杞柳根本不开花,它只有微黄微白的绒絮;最像的只能是蜡梅花(黄梅),可它不是。我只好叫它偶然花了,因为是偶然间碰上的,尽管它是有着名字的,甚至有一个很响亮或者很内秀的学名。
从小镇抽身回去的*天,天空阴暗,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我忍不住又仔细地看了几限那一簇“偶然花”,它仍然繁密,仍然欣欣荣荣地开着,既看不到未绽放的骨朵,也没见到凋落的花瓣。竟是那样的齐整,那样的一致,似乎有一种口令在规范着它们。不,哪有如此听从口令的物类?这分明是一种气节的坚守,是一腔意气的怒放。车子走了老远,我的眼前还闪动着小黄花一朵朵凌寒傲霜的姿态。
回到单位,我向同仁讲起这种无名小花,他们笑我:你真会想象,知道我们的林英老师在支教的乡下出了车祸,死里逃生,在整个截肢的过程中从没掉一滴泪,你就幻化出一种傲霜花来赞颂她吧!我一惊:小林英出车祸了?林英可是我们大家最喜欢的小不点,小小年纪,小小个子,说话小小的声音,但是她的工作却非常出色,从大学里出来应聘到我们单位才两年多,就被镇里的中心学校评为教坛新星,后来因为名额有限,到县里参评时,她把机会让给了别人,她说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真的不能想象和联想,我一点也不知道林英出车祸的事,除非有了预感和前兆,否则林英跟小黄花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有了,但这种关联仍然是我强加上去的,林英并不是“偶然花”。无名小花终究会凋落,一场雪就会把它扫落得干干净净,但林英虽然少了一条腿,她还会坚强地生活下去。一个失去一条腿的女孩子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对她来说,还有什么人生挫折不能面对,什么命运坎坷不能越过呢?
我没有马上去看望我们可爱的小林英,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立即返回刚刚离开的那个小镇。我要采来一把无名花,就是那丛偶然花,那经霜的铜扣似的小黄花。尽管林英以前并不喜欢摘花戴花,甚至没有闲暇来养一盆什么乡野花草,但我送给她的已经不是植物学上的一种木本花丼,而是一丛金黄的隐喻,是一簇能在深冬微笑着走下去的身影。
偶然花,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我以某种比喻的意义给你命名。
雌雄罐
阳光灿烂的冬日,我们在黄草毯上席地而坐。“再给我讲讲雌雄罐的事吧。”我诱导他说,“其实没有什么,人生得失,过眼烟云而已。”他就答应给我讲一讲他梦想中的雌雄罐。
他是在黄昏时挖到这只陶罐的,但把握不定这只罐到底值不值钱,好在工地上的民工大多收了工,没人看见,他便怀揣着它去了古玩交易市场。
一个眼睛有些发绿的精瘦老头把陶罐拿在手里转了几圈,然后对他说:“还有一只吧?这是只雄罐,那只雌的呢?”他说就这一只,刚刚挖出来的,上面的泥土还是潮的哩。老头说:“不错,泥是新鲜的。这罐也的确能值些钱,不过,配不成对了,可惜。要是雌雄一对儿,那价码可就大了。这个只能给你800元,到顶价!”他知道没有讨价的余地,就问:“要是一对儿呢?”老头答道:“少说是眼下这个价码的5倍。”
他喜滋滋地走在回工棚的路上,心想就这破玩意儿顶一个月的工钱呢。晚上,他破例买了两瓶啤酒,另加了个酱鸭头。月亮照在棚子的塑膜上,银晃晃的——他说,那心里也跟洒了月光一样银晃晃的。吃过了晚饭,洗了澡,躺在床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那只雌罐。
没到半夜,他就起来了,扛了家伙往那工地上去。他包的这段房基并不长,要是下劲掏,用不了几天就能完工。他在下午挖到陶罐的那地方细细地掏着,向左或向右扩展,向下深人。几个小时浑然不知地过去了,东方发白,他扛着工具浑身泥猴似的悄悄猫进工棚。
当然是一无所获。
这几天别人的进度都很快,唯独他的进展还停留在原地。包工头对他说:“你不必挖得那么深,那么阔,要是误了工期,你我都要吃亏。”他点头说:“我晓得。”
工头第三次催促的时候,他的进度还不到一半。看来扣工资是已成定局了。但他并没怎么着慌,他还抱着一线希望,要是挖到那只雌罐,就是这段工程的工资一分不拿,也非常划算哪。
那边打桩开始了,他还有老大一段,按照合同,他仅拿到了原定工资的零头。那只雌罐一直没有露面,当然他也没有再在那个工地露面——他只得到别处去寻找活计了。
“其实那工程很来钱的,后来建整个大楼的小工也包给了那些民工。”讲完的时候,他惋惜地说,“因为那只陶罐,损失了好几千元。”
我开玩笑说:“我们一生都要遇上几回这样的雌雄罐,许多机会都是让另一只根本不存在的破罐子给耽误了,哪里仅仅是你那只雌罐呢?”
他——我的堂弟沉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这话比那只破罐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