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坪是一个怎样的小地方?我给你打个比方,皖西螺山像个秋后成熟了的葵花盘,五斗坪不过是从花盘里掏出来的一粒瓜子儿。我家的后园,基本上就是这粒瓜子仁,在坪子里占的地方,原先丈量时据说有三亩多。
牵也后园,弃也后园。我在准备将乡下的这个家搬进城里去之前,算是来跟后园暂时告别吧。
后园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分给我家的一片旱地,几年的冷落与遗弃,它竟不声不响地从斜山坡上引来几根竹鞭。又借得几度春风几场雨,倏忽之间就长出满园的毛竹。这倒也罢,竹毕竟是好东西,内有虚心外有节嘛,比刻在什物上的什么铭啊记啊要有用得多。谁料想这园竹一旦兴旺发达,后继有笋,就野心勃勃,四处招摇,把浑钢鞭也似的根子扎进邻家的菜地,把那满枝满叶的露珠雨滴洒在邻家的墙头。这还不算,它竟然模仿《地道战》的计谋,在一个冬天就将导深不可测的地道打通,清明刚过,两支导弹头似的务子忽而从邻家的内室床底下钻出头来,而且大有向床上穿透的气势。幸好女主人我叫她婶子,她可以指着我像指着笋子那样,毫不客气地说“你瞧瞧你……你们家的竹子,唉,叫我说什么呢”?婶子,您又叫我说什么呢?这一园竹子,我们当初压根儿就没叫它长开来,谁知不叫它长,它偏偏长得旺,真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哇。婶子也只好提着锄头,移开床来,吩咐我帮她一起挖笋。
中午的时候,我家的餐桌上就有了一盘腊肉爆炒笋丝。妻说,婶娘把那根大的给了我们,说是物归原主,她跟着享点口福。长在屋子里不见阳光的笋子,真鲜嫩脆滑,比起广西田林的八渡笋,比起闽中建阳的箭竹笋,味道也差不了多少。下午我们就去后园挖笋,我事先告诫妻子,要狠劲挖,否则我们和邻居都将在竹林中起居进出了。
轮到对这些春天的信使大肆杀伐时,我踌躇了,妻也拢住了手脚,更不叫我们动手的还是婶子。婶子用手拍拍这根,指指那根,说都是可以长成一棵冲天的好竹子的,挖掉了一时吃不完,等于毁了一园竹子。虽说是笋子,来到世上一趟也不容易啊!一寸土壤一寸心,是生命都不想辜负土地。这么兴旺的竹林,人工培育都培育不起来,哪一棵竹子不是钱?
婶子说的还真不错,她就等于说“一枝一叶总关情”了。
站到高处一看,绿玉一片,像漾着一潭春水;起风的时候,沙沙的竹叶,滴答的露珠,就是一园清音妙曲。哪怕竹园一隅留下几根虫蛀的枯竹,也能迎风奏响一支天然竖笛……再看新笋吧,百头攒起,比肩继踵,褐色的笋衣,银白的根毛,叶尖上挂着小灯泡似的露珠,在晨风中散发出清新甜润的馨香。更远一点打量,那就不是破土而出的笋子了,那是一支支笔尖,一管管羊毫,那是春天惠赐给我们人类的灵感与写意。我的后园哪里还是一片荒园,它顿然成了一幅水彩,一架画框,一帧春天的杰作。
“婶子,这后园暂时就归你们家所有吧,日后倘若我们回来居住,听听竹风筝雨,闻闻新笋清香,就足够了。只是,您可要当心它再度发射导弹人室啊!”
“既然你们有这份好意,我就多谢了。”婶子微笑着,开始环顾起她的后园来。
我仍然空出心之一角,在那儿永远留着笋尖绘出的后园,那是我的精神家园。
无端想起一个人
我常常无端想起一个人,没有任何提醒或暗示,或者张三,或者李四,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被想到的这个人不一定与我有着多少关系,但是他一旦进人我的思维锁定范围,大多要做一回我意识里的浪漫游客。
我们这个世界也许过于纷繁,所以有很多人需要从记忆里剔除,就像我们把一些显得太满的文字或图片暂时放入回收站。同时,一些根本没有用心去下载的文字或图片又快速地进人了你的文件夹。这就是一些无端想起的人,他们当初与你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没有给你留下多少印象。
被想起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我们生活中的另类,一如我们被另一些人想起一样。
我想到一个坐在路边石碑上的人,一个男人,光头,黑脸,不修边幅,通体透着闲散气息。我想他为什么要坐在石碑上,坐在先人的头顶上。也许他什么都没想,捡个地方坐下便是;也许他偏偏要坐在那些斑驳的纪念文字之上,坐在荣誉和地位之上。活过一回,就当这么活着,自己是自己的纪念碑,身后的一切都不过是影子。光头见了路人,不理不睬,他仰着头兀自看天,看云,看苍茫,或者低着头看一茎小草,看一只蚂蚁,这时候他的头顶愈发鲜光明亮,像一只古代的釉陶。很多日子过去了,我还会想起他——这是因为他坐在石碑上,头顶灿亮,神情闲散吗?
我想到一个阉猪的年轻人,一个秀气、白净,就连语言也带着栀子芬芳的小伙子。他居然敢于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任凭被阉割者声嘶力竭乃至奄奄一息,他镇定地伸进两指,在血肉模糊里搜寻和采摘;他扬手一扔,似乎扔掉的不是天根地本,而是饭碗里的一粒沙子或是病愈后的一声叹息:他莞尔一笑,像酒杯里荡开的酒浪花,纯净得让你的视觉酣畅淋漓。我一直忘不了那小巧而雪亮的刀子,它原本不是用来削水果,不是用来雕花、镌章和修刮颜面,而是用来割断“是非根”的。年轻人阅历尚浅,但是他的刀子切割得很深。我想起他是因为那把刀子吗?
我想到一个把她的孩子丢在野地里的中年女人,她为了她的农活顾不上孩子,也顾不上自己。孩子在地头的禾秸旁边大哭,在泥土里滚得像个灰猴儿,声音嘶哑,鼻涕横流。他的母亲仍在干着活儿,不紧不慢,仿佛整块大地才是她的大文章,而自己的孩子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标点。我相信她能把他养大,甚至那孩子将来大有作为,但是眼下,孩子的小小要求一点都得不到满足。庄稼在农人的命运里压倒一切,农事即是家规:也许,她在停下手中活计时偷偷看了一眼孩子,但是孩子已经哭累了,独自睡去,一溜儿口水挂在嘴角:这种情景只能在很少的乡野里见到,这样的女人常常屈从于命运,却不屈从于土地。她只相信劳作的力量改变现状,她不会为了一个突生的意念而善待自己,并且善待孩子。那孩子一直在我的留意中哭着,仿佛他的母亲已经离他而去……
我想我绝不仅仅由于那孩子的哭声而再次想起一位在烈日下弯腰耕种的母亲。
我就是这样无端地想起一个人。他(她)常常在我的遗忘里折回来,让我重新走近他(她)。也许生活的身影并不都在身后,道路和生存往往生出岔口;也许苦栋树在开花时节,更加吸引路人的目光。世界很大,让你无法看见你想看到的那个人;世界很小,眼眸流转间,你就看见了一个跟你迥然不同的人。当一头驴子正在呆呆地打量着一匹快马,当一只螃蟹正在茫然地嘲笑着一条水蛇,我们就找到了无端想起一个人的理由,那就是他(她)与我们的区别其实不是人的本质属性的区别。
在路上,无端碰上一个人,也是如此。
回眸
脚手架永远不能与任何一栋大楼举案齐眉。它作为一种附属的高度,正在被拆除。
就在这栋楼下,民工不多了,太多的民工和太多的建筑噪音已经撤离出去,让出巍峨的楼层矗立在天空下,像一尊巨人的难塑,搂顶上披着横幅,楼檐下挂着太阳。
一个老迈的民工,灰白胡子,满脸皱纹,上身穿一件破旧的棉袄,而且很脏——没法不脏,拆除下来的脚手架的一部分(那些竹子)需要经过他的肩头装上汽车,然后走向另一个建筑工地。这个老民工此时像一根支轴,竹子与楼顶平行着,如一根长长的指针。新楼区B栋的空地上,于是就有了随意方向的旋转,虽然旋出的是另一种时间,另一种开始或者结束。下午3:57分,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在催促着,一个穿着破且脏的棉袄的老民工扛起最后一根竹子,一辆装满脚手架的大卡车在等待……
整个楼区只剩下这么一组单调的催促声,竹子在肩膀上不再发出一点声响。旋转,旋转。旋转一根长长的竹子,翠色淡褪,竹节磨光,在老人的肩上旋出一定的弧度,虽然仅仅从左肩移到右肩,却是那么招人眼目。一栋刚刚装修完毕的大楼,静静地站出它应有的气势,只有阳台像小女子撒娇时超起的小嘴,玻璃灿亮一如新年里刚刚擦拭过的心情。
我曾经呆呆地注视过建筑工地上逐渐上升的脚手架,或许是羡慕那些与日俱增的立体层面,或许是歆羡它们齐心合力的协作精神。崛起是一个富有力度的褒义词,它甚至在我的梦里拱破过坚硬的心坎,像一株春笋破土而出并继续上升。工人们挑着砂浆、砖块和号子,很有弹性地走在竹板上,像抒情的心思越过张力很大的诗行,不要多久,他们就到了令人引颈的高度;他们能够达到多高,新的楼层就能达到多高。我不知道民工们站在5楼或是8楼的顶上看我,是一种什么样的视觉效果,我始终有一副良好的心情——或说是心灵框架,我从下边投射上去的目光,每一次无不衷心祝愿那一栋大楼周正、结实、妙意“竖”生,甚至尽可能真切一点聆听到牛郎织女的夜话;而对于喧嚣,对于噪音,对于每一栋商品房与我安享的遥迢距离,我都在不经意间原谅了它们。我想,那位被催促声指使得转来转去的老民工一定也是这样。
然而,我疏忽了很多次观看拆除脚手架的机会,结果只能看见裸体的楼群们丰腴而雪白的身子,尽管这样看去很美丽,很洁净,它们的一些瑕疵都无迹可寻,我却认为拆除脚手架远比架设一座大梁还要叫人激动。每一根竹竿从支柱上被解卸下来,从半空中被抛下去,落到地上哐当一声,就是一句成功的感叹。你看,当最后一根竹竿由老人的肩膀搬离墙面,周围一下子空旷开来,阳光马上抢步过来,这是多么叫人欣喜的时刻啊!
最后一根竹子在撤离。
这时候,我对穿破旧棉袄的老民工突然生出敬意。他像我的父亲,在新楼前不紧不慢地走着,面对催促,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还是那么宠辱不惊。我的父亲就曾经是一个扛竹子的人,不紧不慢是他一生的行动纲领,也许,他们在赶进度抢时间时可能手脚麻利臂肌凸起,拼命似的猛干一阵子,甚至有过那么几次连饭也吃不上嘴,但是那种紧张感不要多久便从身体里慢慢被拆除掉了。老民工在将最后一根竹子扛上车后,还要回过头来,以审视的目光,把自己双手做成的大楼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几遍,随后从那里搬走的,只能是他最后的目光。
现在,整车的竹子就要运走了,在另一个建筑工地,它们将再被一层层叠加起来,在搅拌机振荡器巨大的轰鸣声中去接着做崇高的奉献:这最后一位老民工,掖紧棉袄的下襟,并不准备随车而去,只是目送着那些熟悉的脚手架们离开这栋楼渐行渐远。他就要回到自己的乡下去了吗,回首那些枝梢冲天的竹子中间去吗?那里一定有两间低矮的土坯房,也许还有一条老黄狗,只是它早已不认识这位在风霜中还会打开木板门的主人。
老民工可能一辈子不会再瞥上一眼这栋大楼,回眸,也许成为他晚年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五点钟醒来
五点钟,让世界惊悸。
也许,这个世界上许多恢弘的构想往往产生于每天早晨五点钟。
太阳胎动的时刻,疼痛与兴奋交织在一起,一个日子的到来如同一个发明的产生一样,令人激动不已。于是,每一个梦想都找到了她萌动的温床。
在春天,五点钟,油菜花打开心扉,决定迎接蜂蝶这些嘉宾的到来;在夏天,五点钟,成熟的大麦低下沉甸甸的头颅,她感恩脚下富后的大地,并被大地感恩。
就连怀想也会让内心惊悸,轻轻掩上一道门,同时也打开一道门,你会马上听到鸟雀的鸣唱,还有晨风里甜甜的滋润。
安静地等待着,在等待中放飞成熟的思维,或者疏通你曾经淤塞的思路,就会有一个朝阳一样现货的生命降临。有时候,创意和断想比一个现实的曾在更加可爱,也更加珍贵。我们每一个日子里对这个世界的祈求,或者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往往取决于五点钟的奇思妙想。
这是人人能求的机会,时间宽容,生命伟大,然后酣睡在五点钟里的怠惰和混沌终究只是青春桑叶上长睡不醒的僵蚕。
打开让世界为之惊醒的门扉,比早起者的歌唱还要动人;一些静默着并咬住幸福与痛苦的人,最懂得未来的希望就在这希望和痛苦之中。
五点钟,在每天只有一次,这就够了。因为对于一个新的日子,我们对它的预测和审视,对它的迎接和挑战,仍是那么漠然、淡然甚至浑然。
在打开窗帘之前,并不急于观察天气如何,也不急于应诺昨日的约定。当又一只虫子在灯管下面坦呈躯体时,你们会发现,他们会没有了自己的另一个五点钟。
你醒来了吧,在五点钟?请抓住这一神圣的时刻,请撤消复印机上预置的日子,请用目光刷新墙上的日历,请紧紧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当伟大和平凡结伴而来的时候,你会觉得你第一次清醒地迎着这个日子的目光,去进行一项从未有过的朝阳行动。
五点钟,我排除一切干扰,静静地等待灵智的贵宾。
鸟落中秋
一只鸟儿落下来,无声无息。
我是从它的翅膀和小眼珠看出了这是一只鸟,一只我叫不上名字的黄昏鸟。它的翅膀落满秋风,翎羽上粘着干燥的尘土,眼睛透出由镜子折射的烛光,或是假山池沼里波动的月影。它落到院子里来小憩那小心翼翼地张望,说明它对我这个院子是陌生的,对这个月夜也是陌生的。
院子的前后两排楼房都是宿舍,只有左右两侧是两堵矮墙,原先是有门可以进出的,如今已经封死,因而深入内院都必须从两楼正中的楼道经过,任何一个人都毫无例外。鸟当然是个例外,它径直从上空斜斜地落下来,由树梢到地面;它没有看见门卫,一位善良的老者手中拿着一串钥匙,不知竟要去开八月里的哪一扇门。
我发现鸟儿的莅临是在收拾了桌子上残存的细碎而仍然散发着甜香味儿的月饼之后。房子门口很亮堂,吃过月饼的孩子们的眼眸也很亮堂。于是我就看见了鸟儿亮堂的小眼珠子,在今夜真够得上一双无须烘托而自然璀璨的诗眼。
此时已经淡去了桂花的芬芳,以及我的某些眷恋。
这个院子及周围住户都没有栽植过桂花,我记得的桂花应该开在头顶上,大约叫吴刚砍得差不多了,(这个吴刚,他不去屋里捧出醇香的桂花酒,却伐起了什么桂来,太叫人扫兴)因此总有一些鸟儿无枝可栖,像院子里的这只鸟一样,要落到一双双对生活充满着平凡爱意或者些微责怨的目光里去。
小小院落里,是因为一只鸟儿的落下而突然明亮起来的吗?我抬起头来,仰望苍穹,天河不见了,星星也如同撒落的饭粒,被一些闲散的鸡子捡拾去了。我渐觉得我有了一幅莹洁而姣好的宣纸,像一尘不染的羽毛,它本身就已经有了飞翔的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