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枪,猛子还“盼”个女人,这概念更模糊了。当然,不能像爹说的那样,揭起尾巴是个母的就成。最好能胖些儿,浪些儿,奶子翘些儿,屁股肥些儿,身子骨结实些儿,脑子简单些儿,脸蛋平顺些儿,就成。双福女人那样的,脑子太好,怕降不住。月儿那样的,行是行,可那丫头心比天高,嫁过来老是怨天尤人,把老公贬得连驴粪蛋儿也不如了,也累;这豁子女人,浪也浪,那些“本事”也有,可懒散。女人一懒散,地里活儿老公干。女人,还是勤快些儿好。对了,谝子那家伙,说啥来着?炕上的荡妇,炕下的贞妇,厨房的佣妇,地里的农妇。好像,就是这。
不过,少一个“本事”成不?成。少两个呢?成。全没有成不?也成。实在没有珊瑚树,就来一棵红柳墩。吃不上蟠桃,来一捧烂杏子也成。没啥,女人嘛,生个儿,养个女,做个饭,缝个衣。接下来,就是松个腰节骨,等啥时腰节骨胀唤了,解开裤带,在女人身上松活一下。就这样。
猛子胡乱想一阵,便不去想了。……怪,咋破天荒地想了这么多?女人一个“清静”,一个“舒坦”,倒惹出他一大堆胡思乱想来了。
那黑,漆成一团了,摸摸门,皮条仍在。这是他从柱子上挂的羊鞭上解的。昨夜用的皮条,不知弄哪儿去了?也许叫狼当“干肉”嚼了。难说。那皮条,本是牛身上的一部分,嚼嚼,也能往肚里吞。听说红军过草地时,不也煮了皮带吃吗?却又想起,这皮条,是拴不住栅栏门的。这门,挡君子不挡小人,一脚,就能踏开。这皮条,也检人不拴狼,人狼和平共处了,你尊我,我敬你,你疼我,我爱你,不拴皮条儿,人家也不望你的羊。但你要是惹了它,它要是泼上命跟你闹,这皮条儿,连个屁用也不顶。还是到豁子屋子找根铁丝吧,虽说“三六九,狼封口”,但还是小心些好。
推开门,见女人正铺坑。猛子说明来意,豁子下炕,从柱子上取下一盘铁丝,三扭两扭,弄下一截,给了猛子。女人却问:“习惯不?那圈里冷。不习惯的话,屋里睡来。”豁子也说:“就是。今日个狼封口,没事。我在沙窝里待二十年了,没听过封了口的狼咬羊的。”屋里暖烘烘的,猛子差点要留下了,但一想昨夜的事,心又怵了,说:“还是到羊圈里睡吧,睡人和不睡人,总不一样。”豁子说这倒是。猛子就回去了,用铁丝扎了栅栏,进了洞,装了火药和钢珠,压了火炮子。他打定主意:今夜,狼要是来,先要了它的命再说。进了洞,也懒得再想啥,肚里填了肉,身子骨就乏,不觉间迷糊过去。
一匹狼款款而来,肥大的肚子快搜地上了。那涎液,吊了一尺。狼嘴一咧,嘴角就到耳门了,突地一张口,便能塞进个蓝球。猛子想,不是说狼封口吗?那嘴,咋张成灶火门了?正疑惑间,那狼打个滚,变成女人,推那栅栏,“咣!咣!”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大,猛子就醒了。第一个念头是:“狼来了。”一骨碌翻起身,摸了枪,正要扑去,却多了个心眼,怕狼守在洞口,一口咬断他喉咙,就枪杆前探,手抠扳机,慢慢前去。
栅栏仍在响,一个黑影搭在上面,使劲摇栅门。猛子可不管“保”不“保”了,都欺到门上来了,还了得。正要扣扳机,却听到女人声:“你死了吗”?
猛子吓一跳,那扳机,差一点扣动呢。“你是谁?”他问。
女人吃吃笑道:“是你妈。”猛子想到了梦,“你是狼变的?”“你妈才变狼呢。”猛子不觉笑了,三扭两扭,解开绾门的铁丝,一把搂了女人,那两团肉一下溻胸上了,火忽地腾起,把枪倚了,搂了女人,进洞,按在铺上,扯下裤子。
女人由了他折腾,渐渐被荡出呻吟。
忽听,豁子远远吼道:“死了吗?”
猛子凝了。女人先屏息,声音远远传了去:“死猪一样哩。”猛子一急,草草了事。
“你个挨枪货。”女人低声道。
猛子笑道:“你才是挨枪货呢,差点叫当狼崩了,刚躲了火枪,又挨了老枪。
女人吃吃低笑几声,说:“快去,黑羔子们回来了。”
猛子快快地收拾一下,搂女人出栅门,再胡乱绾几下门。女人大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也就呀,睡得尻子里没脉了,叫老狼叼了,也不知道。”“老狼咋会叼你这号货色?”两人大声表演着,进了豁子屋门。
豁子显然把发生的一切都介绍了。孟八爷阴沉着脸。黑羔子反倒安慰:“没事,正好,我早不想放呢,可爹硬叫放。这骚羊,成黑色咒子了,捆了几辈子了。跟劳改,有啥两样?”屋里还有三人,一副收羊皮的回回打扮,猛子估计是警察装的。
豁子狠狠白女人一眼:“我还以为叫狼叼了呢?”
女人嗔道:“叫你叫去,你四个蹄儿蹬住不动弹。人家睡成个死猪,差点把老娘当狼给崩掉。”
“枪都举了,刚要扣扳机,她说话了。哎呀,惊出一身冷汗。”猛子道。忽然,他发现女人头发上有根麦草,这是躺在地铺上沾的。又看看身上,倒没异样,心里仍不由得慌了。
“你还打狼?”孟八爷冷冷问道。那任人,也扫了猛子一眼。“没,没。”猛子觉得那住人的目光很冷,不由慌张了,说,“吓唬一下,吓唬一下。”孟八爷口气很硬地说:“娃子,话给你说到头里。糊涂时吃屎,还说得过去。明白了再吃屎,就不是人了。”“知道,知道。”猛子心虚地望望女人头上的草。豁子也脸色大恶,恶狠狠望女人。猛子想,幸好有人哩,不然,豁子要扯下女人裤子检查哩,一检査,人赃倶在,你有一百张嘴,也支吾不出个道道来。
黑羔子叹了口气,恍惚了眼,不一会,就溢出泪了。孟八爷劝道:“这事儿,谁遇上,也倒霉,想开些。”
黑羔子带了哭声,道:“我不是难过这个,……早想杀了,可爹不让。真有些恨他,叫我坐五年牢了。这沙窝,是个天大地大的牢房哩……还剩多少?”这一问,才把豁子的目光从女人头发上拉回了。“多呢。咬了四十九只。”豁子道。
“为啥不全咬死?全咬死,倒便当。”黑羔子眼里冒出了火,那蓄满的水渐渐被火烧了。他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漠。
在猛子目光的提示下,女人发现了头上的麦草。她大方地取下麦草,对豁子说:“看看,我衣服脏了没?我不去,你硬叫去。一进圈里,就是一跤,差点连腰都闪折了。”
那老成的“回回”笑了一下。豁子眼里的恶才没了,笑道:“是一个狗吃屎吧?”女人笑道:“你才吃呢。我是先跌屁股后跌腰,最后跌的头发梢。”她把那根麦草扔到豁子脸上。
那“回回”又一声笑。猛子想,这“回回”,好利的眼睛。
“我估摸,他们有窝铺,不然,伤了锁子骨,走不出去。”孟八爷说。
黑羔子叫女人煮羊肉。猛子忽然想到那老汉说的一些话,便把孟八爷叫到门外。
天已麻亮了,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不远处的沙丘。早晨的风格外清冽,像蘸了水的芨芨往脸上抽。离豁子家有段距离后,猛子问:“你和张五关系咋样?”“哪儿的?有好几个哩,高沟,龙王庙……都认识”。“东山。”“那张五呀?炒面捏的熟人呢。你忘了?东山的张五,沙窝的孟八,南山的瘸阿卡,内蒙的黄毛,这是前些年公认的‘三个半猎人’一那黄毛道尔吉,用药‘闹’,只给算半个猎人。咋?”
猛子吞吞吐吐地说:“我估摸,那老头儿,是张五。”
“啥样儿?”
猛子说了老头形貌,孟八爷沉呤道:“有点像。”又问:“他吸不吸鼻烟?”“吸呀。他有个鼻烟葫芦儿,墨绿色的。”
“那就是了。”孟八爷道,“那还是我送他的呢。他脖子里是不是挂一串珠子?玛瑙呀,珊瑚呀之类?”
“这倒没见。他们一来,我就到羊圈里睡了,没见他脱过衣服。”
“这儿,”孟八爷指指腮部,“是不是有个痣,有几根毛?”
“有。”猛子说,“我还专门留意了呢。”
“那就是了。”孟八爷取出烟锅,蹲在地上,手抖着,装了烟,打了几次火,都叫风吹灭了。许久,才说:“瘸阿卡也说过,我还不信……这可麻烦了……我也正思谋呢。几十几十打狐子的,得会辨踪呀。……这就对了,人家张五,当然……怪不得。”
“你放心,我不乱说。”猛子说。
孟八爷自言自语道:“那老崽,还迷着哩……也难怪,我也才醒呢。”
“放心,我不乱说。”猛子又道。
“屁话。”孟八爷忽地起身,“两码事,知道不?朋友是朋友,可你犯罪哩。对得起你,我就对不起狐子哩。对不起狐子,就对不起子孙哩。我的朋友也打,张五的朋友也打,朋友串朋友,天下人全成朋友了。都来打,过不了多久,沙窝里连狐毛狼毛也没啦。他张五坐了监牢,老子给他送饭。”
“回回”们探明了底细,吃了羊肉,喝几盅孟八爷带来的酒,带了吃食和水,就出了沙漠。豁子和女人也知道了他们是警察扮的,倒没吃惊,都说:该,要保,就实心实意地保,不要净放空炮,倒把狐皮狼皮的价保上去了。那样,就不叫保,叫摧命了。
孟八爷把红脸和炒面拐棍也喊了来说:“今日个,你们也得下苦了。这羊,再不开剥,就臭了。”
黑羔子却说:“不剥了,一把火点了省心,眼不见,心不烦。”说着,他低下头,寻见豁子盛煤油的塑料桶,提了就出门。
豁子一把夺下,“没这,你叫老子瞎蹲不成?剥!没说的。肉臭了,皮也值几个黑羔子松了手,过去,躺在炕上,许久不语。
“那……”红脸沉吟道,“也好,那牲灵,叫它们饿一天。我们,吃劲剥一天。
“饿啥?”孟八爷道,“赶到芨芨湖里,叫别人瞭一下,后晌黑了,再赶回家。”
“这还差不离。”炒面拐棍嘘口气和红脸一同去赶牲口,孟八爷吩咐猛子将黑羔子的羊也赶了去。
“那羊……”黑羔子道,“剩的那些,不知有没有人买?没人买,也宰了。反正,我一见羊,头就疼了。……狼祖宗呀,你要咬,就一下子咬个精光,像风刮了一样干净。你丢下些死羊,剩下些活羊,骚情人哩。”
豁子笑道:“你爹,指望你靠羊发财哩……”
“发,发。”黑羔子烦燥地嚷道,“几辈子了,没见发上个毛,倒当了几辈子囚徒。明摆的,没盼头了。这牲畜,比草多了,连草根都叫刨吃了。还有水,以后,你这井,怕是连饮猫儿的也没了。”
这一说,豁子脸上的笑没了,心虚地望一眼女人,大声说:“那井,该淘了,等明年春上……”
女人笑着抢了口:“你也用不着心虚。老娘跟你,也不是看上你的井。井里没水了,就收皮子。那驼子,不是挂络你几次吗?”孟八爷道:“要说,收皮子也是个好营生。转个手卖了,一张上剥五块钱,养个命没啥问题。”
“剥五块?剥一块也够养喉咙了。”豁子脸上有光了。
黑羔子冷笑道:“收皮子?收啥皮子?水都没了,羊喝屌?羊都没了,收屌皮?”
这一说,豁子又慌张了,偷眼望一眼女人。女人却笑了:“老天爷不干绝事。我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井干了,皮子没了,还有别的营生。谁又一颗树上吊死哩?”“这倒是。”孟八爷笑道,“天无绝人之路。”
豁子感激地望一眼女人,笑了。
这时,门外又有人叫豁子,跟着是一群羊叫声。豁子苦了脸道:“这井,越来越不争气了。”就出去了。
孟八爷取了刀子,和女人开始剥羊。这羊,越来越难剥了,肉和皮连得更紧。孟八爷吭哧了一头汗,才剥了一只。黑羔子却仰脸躺在炕上,木了脸。
门外响起了水的“哗啦”声和羊疯狂的“咩咩”声。
女人道:“井越来越靠不住了,把初一的水,饮到十五了。一家家往后推,把人家的气也推上来了。”
听得门外有人说:“豁子,这井,连你女人的井也不如了。该淘了。”
“挨刀货。”女人笑骂。
“就淘,就淘。”豁子道。
“啪!啪!”几声疯狂的鞭响,显是那等候的羊儿又不安分了,想乱群了。孟八爷道:“这豁子,心可好,你可别起了外心!……起呀,起来剥。”他这是在叫黑羔子。黑羔子起了身,说:“这玩意儿,我一见就恶心。这辈子,我最讨厌啥?羊。”
“咋不生外心?豁子的心又当不了饭。”女人笑道。
“这羊,我是死也不放了。”黑羔子自言自语,“每天上床前,我就咒,死吧,死吧,不要再见到它们……”
“挡嘴的饭能吃,挡嘴的话可说不得。那豁子,惊弓之鸟哩。你要是有个风吹草动,人家可敢动刀子。”
“……可不死。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最恶心那样儿,却又得天天侍候它。早知道它们是啥本性了,可又假装出一副驯顺样儿,咋看都恶心。”
“巴不得他拿刀子捅我呢,最好在睡梦里。正做好梦的时候,那刀子一下就插准心脏。嘻嘻,话虽这么说,还是活着好呀。喝碗肉汤吃块肉,躺在沙坡上,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
忽听门外一人说:“咋?豁子,又没了?豁子,你得生发着叫羊饮个满肚子呀,真瘦狗努辰了。”
“老子咋生发?老子又不能努出水来饮你。成了,养命就成,饮得太饱,还不是变尿了。”
“咣!”桶子落井台上的声音。
一阵骂声,一阵羊叫声,一阵骚乱,半晌,才远去。
豁子进来,“瞧,每天都这样。嘿,要说这井,也不争气,一昼夜,渗不了几桶,还越来越少。要不了多久,怕真是个干窟窿呢。”女人作忧愁状:“看来,我得另找个路数儿了。这冰山,迟早要化的,靠不住呀。”话音未落,却笑了。
豁子没接女人的话茬儿,却对黑羔子说:“你去了,顺便看看我老娘,放下一只羊,钱顶水费。兄弟也精肚子上勒草要子呢,没钱割肉,老娘怕早就博了。一辈子了,她就爱吃个嘴,可命穷,馋啥不见啥。叫兄弟煮烂些,妈没牙了,硬了嚼不动。”
女人笑道:“该。你不能有了小娘,忘了老娘。”
黑羔子说:“顶啥水费?送你一只,不要钱。”
太阳已一白杨树高了,那砭骨的寒凉消失了。孟八爷们就到外面的日头底下开剥死羊。猛子们也回来了,还借了几把藏刀。
几人忙活到中午,才把死羊开剥完了。赤条条红不啷当的羊挂满栅栏,羊皮也铺了一地。牧人们帮黑羔子把羊肉和皮子装了几个垛子。黑羔子借了几峰骆马它,猛子吆了自家“驼王”,两人驮了皮肉垛子,出了沙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