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八爷想,这账,咋净往我身上背?明知道二愣子说的是歪理,可不知为何,竟觉自己真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道尔吉追来,问:“真的?”孟八爷鼻腔里哼一声,道:“天下那么多挨枪的,我没干啥,他们照样往地狱里拥。人为啥不撵你?不撵我?自己不捂住心口子想想,怪别人做啥?”话虽这么说,胸口却似堵着黏物,闷闷的,极不舒服。这辈子,还没这么难堪过呢。
道尔吉不再问啥,却闷闷不乐了。突然,他说:“乡长叫我‘闹’个鹰,他爹想做个烟锅子。那也是保的,你可别乱说。”
孟八爷大怒,“呸!你咋把老子当松尻子货了?那张五,知道不?是罪人呢。除了狐子,马鹿也打,还赶网。老子也是罪人,老子明白了,才赎罪。他,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道尔吉说:“那话,看咋说?你去过他家没?水洗一样的穷。以前,我还以为瘸阿卡穷,可谁知,跟张五比,竟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张五说,再有个活路儿,他也不干这营生。……他就不叫儿子干这个。他说,有罪了,叫他自个儿背,叫娃儿们活个安闲人。”
孟八爷吃惊了,问:“真那么穷?”
“真穷。那儿的人,都穷。你想,土地挂在半山坡,有雨就收,没雨就丢,天却连个湿屁也少放,能不穷?”
孟八爷叹了口气。这些,他真不知道。虽和张五交往多年,但因交通不便,那所谓交往,也仅仅是张五常来看他,他还没去过张五家呢。
道尔吉家门口,停一汽车,几人正从羊圈里往车上装羊粪。一股捂麻味扑来,熏得孟八爷眼睛都麻了。骆驼也叫了一声。道尔吉说:“装是装,可说好的那个价,角角儿也不少。你问问别人,少了一百人家卖不?我,才九十,真便宜死你们了。
一人笑道:“行了,你拔根汗毛,比我的腰节骨还粗呢,还在乎那点儿。”道尔吉笑道:“你一转手,不知又挣多少?行了,不和你磨牙了。”
拴好骆蛇,才进门,孟八爷就催:“赶紧上奶茶,多调些糖和酥油。起黑风那阵,肺都浆住了。瞧,一提酥油奶茶,涎水都下来了。”
道尔吉笑了:“莎仁,快些,人家渴死了。”
“来了来了。”莎仁欢欢地进来,打个招呼,沏了奶茶,问,“孟八爷,茶里加了山桃仁呢,喝得惯不?”
“那更好。”孟八爷笑道,“莎仁,你这儿,别的也没啥可想的。这茶真香到脑子里了。”莎仁笑道:“那你多喝些。”道尔吉道:“爱喝了,给你装些。今年山桃没去年多。雨水少了,这还是去年的呢。”
“别尔格呢?”盂八爷问,“他喝酒,仍那么凶?”他问的,是道尔吉的女婿。这儿的风俗是,女儿养活父母。
“早走了。”莎仁笑道,“老喝酒,也不是回事。活人,得往远里看。可他,醉生梦死……我可没撵他,他自己走的。他嫌我唠叨。”
道尔吉笑道:“现在站的是巴特尔,也喝酒,可刹车好,一到点儿上,就踩了刹车,谁激也不喝。”
“好,好。”孟八爷沉吟道。他没再问啥,想,也好,投缘了,就是一家,
牲口啥的,也合了;不投缘了,就分开,啥也分开,也懒得结呀离呀的,倒也
干脆。
道尔吉道:“喝,喝。”孟八爷喝了几口。因加了山桃仁,奶茶别有风味。
这儿多山桃,一到春天,山桃树一开花,满山沟红成一片。秋天一成熟,人就摘了山桃,剥去肉,扔了,只留下桃仁,炒了,熬茶,很好喝。莎仁又添了茶。那茶,现喝现添,但不能一次喝尽。一喝尽,就等于你不想喝了,人家也不添了。
道尔吉家很殷实,冬场有砖房,夏场有帐篷,还有几百只羊,几十头牛,几十峰骆驼和几头驴。这驴,纯粹是为了观赏,就像城里人养宠物一样。他们从不使唤驴。那驴便悠来荡去,消闲极了。要是你形容辛苦用“驴一样苦”的话,人家就会笑:“驴苦啥?驴一样舒服吧?”
莎仁叹道:“老天爷收人哩。这些年,死的净是年轻人,净是凶死,杀人的,吸毒的,上吊的,投河的……得的病,也净是怪病。瞧这回,又尽是娃娃。”
说话间,猛子和豁子女人就来了。莎仁热情地把二人让进屋里。
莎仁的丈夫巴特尔长了副粗相,却又害羞。女人一望,他就脸红。猛子和女人跟了他,去草场抓羊。道尔吉安顿:弄个嫩些的,吃全羊。
这草场,少树,少草,多石。那石头,大的成山了,小的也有房子大。那羊,就星星点点撒在石间,远看去,很小。巴特尔指着石间的一堆皮毛说:“瞧,那就是狐子吃的。那东西坏,平时藏在石头缝里,你又抓不住,羊一过来,它就扑来了。上回,张五爷来,收拾了几个,才安稳些了。”猛子望去,这所谓的草地,已泛出砂石,成戈壁滩了,就说:“几年后,这儿也站不住人了。瞧,都沙化了。”
巴特尔说:“谁说不是呢?我来那阵,一家才一二百只羊。现在,千几的都有。地方没大,羊却多了几倍,草场背不住了,就变了。那沙子,也慢慢移来了。不过,管它,这不是我管的事,活一天算一天吧。别人能活,我也能活。
瞧,那个,就是淹死娃儿的海子。学校在那边,娃儿一过来,就卷进去了。其实,不跑也没啥。蹲下,黑风一过,再走。可他们乱跑,就被卷进海子了。”
顺巴特尔手指,猛子看到了海子。那海子,约有百十米方圆,四面尽是白白的盐碱,中间倒有几丛芦苇,就说:“还挺大呢。”
“大啥?”巴特尔说,“这个,以前大得很,有这么几十个大,鸭了,鹅了,沙鸡于了,啥都有。现在,瞧,巴掌大一汪水了。那边……”他指指北边,“那边……”他又指指东边,“几个海子都干了。”
女人道:“我们那井里也快没水了,一没水,就留不住人了。有海子好,羊渴了,自个儿跑来饮水,也不用打井了。”
巴特尔不望女人,答:“海子是咸水,羊不喝,还得打井……咩一,哞一一”他叫。一群羊围来了。“这是我的。”他说,“我来时带的,有二百多只,他们也二百多只。虽合着放,我一叫,围来的肯定是我的。”
女人吃惊了:“你们不是一家人?”
巴特尔抓过一只羊,捏捏脊背,又放了,说:“现在是一家,以后就说不准了。我们这儿,是姑娘养活父母。他们说先站三年,再说吧。”他瞅中一只半大羊羔,一把揪来,“就这只吧,瞧,这角,还没长全呢,嫩。”他左手抓羊的前蹄,右手捏后蹄,扛肩上。围的羊都咩咩地叫,仿佛说:“扛我吧,扛我吧。”女人捣猛子一下:“听,人家叫你也扛呢。”巴特尔回过头说:“就是,你也扛一个。”猛子白女人一眼:“你能吃多少?”女人吃吃笑了:“叫你扛,又没说叫你杀。扛一阵,放了它。你咋尽往邪路上想?”
回到家,巴特尔在羊角上拴个绳子,挂在庄门门框上。羊这才觉出了不妙,四蹄乱蹬,咩咩直叫。巴特尔提来一壶凉水,朝它大张的口里灌。羊甩甩脑袋,不叫了。莎仁过来,掰开羊嘴。巴特尔把那壶水灌了下去。
女人说:“咋?往死里淹呀?”
莎仁笑了,“冲它肚里的粪呢。这样干净些。”不一会,听得羊肚里咕咕一阵,羊粪飞泄而出,先是蛋蛋儿,后成稀的了。巴特尔取把刀来,在羊肚上割一刀,把手伸人刀口,去捏羊的心脏。羊这才停止扭动,翻出白眼仁儿。
猛子说:“没见过这样杀羊的。”
巴特尔说:“这样杀的,肉香。”
太阳快落山了,下山风很利,干冷干冷的。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可怜那
羊,女人打个哆嗦。莎仁说:“你进屋吧。这活儿,是男人干的。你进屋喝茶去。”女人笑道:“男人心硬,那活儿,看看都哆嗦,别说干了。”又打个哆嗦,进屋了。
见女人进来,孟八爷举着一个瓶盖大小的白坨儿说:“瞧,就这药。为它差点搭上老命。”女人过来,哟一声,“就这么点呀?一个狼吃几个,才能‘闹’死?”孟八爷破口笑了:“得吃饱。”“人家要是不吃呢?”孟八爷朝道尔吉眨眨眼,说:“拿个棍儿朝下捅。”女人笑了:“我不信。人家咬你咋办?”孟八爷夸张地做个怪相:“绑住呀。把爪子绑住,把嘴也扎住。”
道尔吉笑道:“别逗她了。”他递来个小东西:“瞧,就这药。你别碰。那白坨儿,能做这样几百颗呢。只这一颗,就能‘闹’死狼。一咬,啪,就死了。”
女人说:“骗人。就这么一点点?”
孟八爷笑道:“就这一点儿,还用不了呢。狼死了,药还在呢。那药末,一扑进鼻子,就闭气了,不然,为啥叫闭气散。”
道尔吉说:“乡长叫‘闹’个黑鹰,做烟锅儿,我下了药,不知‘闹’下没?明日个叫巴特尔瞭去。老八,那法儿,不教我也成,给我做些药,成不?”
孟八爷打个哈哈,不置可否。
夜里,吃全羊,就是把那羊剥了皮,扒了下水洗净,囫囵放入大锅,搁火上煮。道尔吉请来乡长和几个爱喝酒的,陪孟八爷。
锅支在地当中,火焰上冒,帐篷很热。人们围了锅,胡乱说些话。趁这机会,孟八爷就对乡长讲那道理。乡长微笑着听,等他讲完,问:“完了没?”“完了。”乡长笑道:“我来补充几点。”他就从生态环境讲起,讲了保护环境的意义、必要性、面临的严峻形势、以及应该采取的措施,把孟八爷听了个目瞪口呆。他这才发现,自己肚里的那点玩意儿,连墨水都算不上,他不解地问:“哪你们这儿,为啥……”
“为了眼前利益,就这,没别的。”乡长说,“子孙是子孙的事。人家上头问我要数字,我完不成,这顶乌纱帽就得由别人来戴。还有,几百号人,还得我发工资,谁都张着嘴,得吃饭呀。所以,明知道杀鸡取蛋,还得杀;明知道草原超载百分之三百了,还得超;明知杀狐杀狼破坏生态,还得破坏。人家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就得拿出来。知道有个乡党委书记不?就是给国务院写信的那个,就是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的那个,咋了?叫人家一脚踢了。到了深圳,当了啥总经理,还叫人家追上去一脚踢了饭碗。就这样,谁都顺流跑,没事。你要是一掉头,不头破血流,才怪呢。你猜,我是学啥的?学草原的。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没用,不为啥?别的乡大力发展牧畜业,我也得跟上发展;别的乡杀狐子杀狼,我也得杀。就现在,还年年损失几千只羊呢。一保,别乡的食肉动物都来吃我的大户,还叫我们活不?啥都需要个大气候,大气候变了,我才能变。当然,反过来,我们谁都不变,大气候也变不了。不过,我们也在想办法,既能保护环境,又能发展畜牧业。最近,正搞圈养试点呢……”
“来,来,喝酒。”道尔吉说。
巴特尔一脚蹲,一脚跪,端着一小碗酒,敬给孟八爷。孟八爷接了,一仰而尽。猛子也照样儿喝了。女人以为不喝没礼貌,也喝了。巴特尔又敬乡长和其他人,都一一喝了。
乡长说:“莎仁,来,给客人们唱歌。”
莎仁大方地过来,站在孟八爷面前,唱起祝酒歌。她的嗓音很细很甜,是不带修饰的天然嗓音。一曲唱完,孟八爷饮了那酒。莎仁又给其他人敬,一首歌一碗酒,都喝了。两碗酒下肚,豁子女人的脸红了。
孟八爷对她说:“你别太老实,人家敬,你随量喝。喝不了,就端一下,再还给人家。你鼻烟葫芦子进烧房,不是盛酒的器皿,逞啥能?”女人笑道:“我还以为敬的必须喝呢。”孟八爷笑道:“没那规矩。瞧,你再喝,就成狗厨子了。”“狗厨子”的意思是会呕吐,一吐,狗就吃那呕吐物。众人笑了。
乡长问女人:“你叫啥名字。别处,不问也成。这儿,没名没姓的,我们可没这规矩。”猛子笑道:“她呀,忽而女女,忽而红红,忽而豁子女人,究竟叫啥,自己也说不清。”女人说:“一个名字,认啥真?天名字,地名字,百年后还是没名字。除了福大的外,一茬一茬的人,名字比身子烂得快。”乡长笑道:“倒也是。”
锅中水开了。莎仁拿个勺子,撇去上面的血沫子,说:“成了,开始吧。”她给每人摆把刀子,还有盐蒜等。
孟八爷笑道:“按规矩,我该动第一刀呀。”就取刀,在羊的前架胯上割下一块肉,递给道尔吉。道尔吉说:“乡长来。”乡长说:“这儿没乡长。你岁数大,你先来。”道尔吉就接了吃。
女人说:“再煮煮,还有血水哩。”孟八爷说:“人家就这吃法。”
孟八爷割了第一刀后,人们才纷纷动刀。女人却没见过这吃法,拿了刀,不知所措。孟八爷给她割了一块。道尔吉站起来,吭哧一阵,把掀膀骨弄下,剔下肉,叫在场的男人们分吃了。这是规矩,掀膀骨是男人的,尾巴是女人的,在场的人都要吃到。莎仁割下羊尾巴,给女人割一块。女人嫌肥,皱起眉头。孟八爷说:“快吃,这才是破不得的规矩。”女人只好吃了。
道尔吉用刀子把掀膀骨刮尽,放在桌下。别的骨头,都放桌上,羊头朝哪面,骨头也朝哪面,顺顺地排列,很是齐整。孟八爷演示一番,女人却用不惯刀子,便索性拿了骨头啃,惹得几人笑了。猛子倒学得快,边吃,边瞅别人,不一会,就吃得很干净了。
孟八爷边吃边问:“那掀膀骨,现在有人烧不?”
“有呀。”道尔吉说,“上回,我外出,叫丫头看羊,下起了风搅雪,三十只羊没了,寻了二十几天,连个影儿也没见。没治了’叫喇嘛烧掀膀骨,一烧,他说,哎呀,朝北走,明天就能寻着。我就走,走了三十里地,到马家沟才寻着了。嘿,危险呢,幸好叫人收下了,再往前走,就到煤矿了,到工人们手里,你连个毛也得不着,全叫人家吃了。”乡长说:“上回,王县长没当县长那阵,也请人烧。一烧,说没问题,还真当上了。我不信,可也许有它的道理。”
吃了一阵,又开始敬酒,来的人竟然都会唱歌。孟八爷也趁兴唱了几段凉州小调。后来,猛子也扯起牦牛嗓门,吼了几句,惹得人们大笑。约摸到半夜时分,才散了酒场。道尔吉拿过木棍,放炕上,男睡一边,女睡另一边,倒也相安无事。
猛子肚子有些疼,起了几次夜。他怀疑那羊肉不很熟,但别人却好好儿的,尤其那乡长,睡得死猪一样。虽是同村人,但离得较远,酒一喝高,主人就不叫走了。巴特尔看时憨实,却是个鬼精灵,猛子每次起夜,他都醒。他给猛子拌了糟粑,把曲拉多放了些。猛子吃了,也没管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