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灯光十分柔和,我抬头盯着灯管看了会儿,竟然也不觉得刺眼。我觉得自己特别消沉特别茫然,天知道此时的我需要什么。
“唱晚,发什么呆呢你?”孙姐推门进来,诧异地看着我,“我在外室的玻璃窗看了你好久,你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摇头:“没有呢孙姐,我只是在想怎么把这堆陶片拼凑起来。”
“你呀,虽说不是由我一手带出来的,但也算是我半个学生,你在文物修复这块的造诣如何我能不知道?修复这么个陶罐子能难倒你?你肯定在为别的事伤神,多半是感情的事,我说得对吧?”
“我没有……”我语塞,耳朵一阵发烫。
孙姐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谁没为感情皱过眉啊,我跟我家那口子当年也这样,等过个十年,几十年,再以过来人的角度去看,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缘分这种事命中注定,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勉强不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如果不是你的,就算抢到手了也会丢的。”
“孙姐,真的不是那样。”
“好啦,都快半夜了,早点回家吧。工作的事不急,明天又不是不天亮了。”
她这一说,我才如梦初醒,眼下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自从开始着手修复绢画,我几乎天天跟着孙姐加班,每晚都熬到十点。妈妈嫌我一个女孩子天天晚归不好,要我回罗氏或顾氏上班,都被我拒绝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能忘我投入的事,怎么可能放弃?若是连这份工作都失去了,我难以想象自己会被困扰成什么样子。
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灭了,我跟在孙姐身后默默出门,才一开门冷风就扑面而来,我一阵哆嗦。虽是夏末,暑气未退,可碰上今晚这样的瓢泼大雨还是能让人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等我们走到大门口,雨势比之前更大了,路灯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雨水如石子般啪啪往下砸。
孙姐今天没有开车上班,我先把她送了回去,等我带着一身疲惫到家,已然快一点了。妈妈睡觉一向浅,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客厅的灯都不敢开,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上楼。
窗外闪电亮了一下,我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我根本来不及思考,高声尖叫。
“喊什么呢?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这才放下心来,摸着摁亮了楼梯口的水晶灯。屋里一下子亮堂了,灯光勾勒出了妈妈姣好的身材曲线,她正慵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问我。
“我刚转部门,工作交接比较忙,最近一段时间都得加班。”
“加班也没你这么拼命的吧?我早跟你说了这工作累,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帮你爸管公司去,反正罗氏迟早也得由你来接手。”
她一说到这个话题我心里就开始烦,又不想跟她吵,只好转移话题:“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儿坐着干吗?”
妈妈眼角浮起冷笑,优雅地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好像两个阿姨死后不久,妈妈就学会了抽烟,她抽烟的姿势极其优雅,像民国电视剧里的贵妇人。她确实也是个贵妇人,只是我很讨厌她抽烟。我曾经再叛逆,喝酒也好,打架也罢,但从未想过去碰烟这东西,我讨厌那股呛人的味道。
“我又不是第一次半夜失眠了,你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我嗤笑:“又是为了那个男人?”
“罗唱晚你别跟我没大没小,我不欠你的!”妈妈一改优雅的姿态,神色极其愤怒,“我在罗家操心操了这么多年,我为了谁?你就知道怪我们对不起你,你有想过自己吗?哪个当女儿的像你这样?从小到大,我们说的哪一句话你是听进去的!我纵容你一年两年,不代表我会纵容你一辈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能让我省省心吗!”
这是妈妈有史以来对我说话最重的一次,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她说得没错,她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反倒是我,从小到大从没让她省心过。我心里有那么一点内疚,却也不愿意承认错误,一声不吭地在原地站着。我们俩都这样沉默着,最后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转身上了楼。
“等等。”妈妈走过来,递给我一张请柬,“三天后你张伯伯生日,这是仲辉让人送来的。”
“我对‘地中海’的生日没兴趣,反正他是你跟爸爸的朋友,你们去就行了。”
“地中海?”
“我是说高翔他爸。那老头话太多了,见了面没准又要乱点鸳鸯谱,你不是不喜欢我跟高翔来往吗?那就别让我掺和了。”
妈妈很不高兴,把请柬往茶几上一放:“你爸爸今天刚出差了,暂时回不来,三天后你外公要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我得陪着。请柬我就搁这儿了,去不去随你。”
我莫名地一肚子气,我还真就不想去了怎么着!可是……地中海的生日,萧恺中应该会出现吧……他和地中海的公司有生意往来,又是C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地中海怎么会不邀请他!这么说,去了之后能见到萧恺中……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我的心猛然开始抽搐,极度的恐慌和不可置信令我失去了理智,我突然捂着耳朵高声尖叫,一边叫一边跑上楼。妈妈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我置若罔闻,直到声音越来越小,消失在身后。
关上房门,我再也没有走动半步的力气。我背靠着门板一点一点往下滑,坐在地上拼命喘气。
“晚晚,你这是怎么了?”妈妈在外面敲门,语气很急,“快开门让妈妈看看你,你没事吧?”
我不停地流眼泪,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哭,但眼睛不听我的使唤,无论我怎么擦脸上始终是湿漉漉的。萧恺中的脸不停地在我面前晃动,睁眼闭眼都赶不走。
我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用尽一切力气打开了门,对着妈妈歇斯底里地哭喊:“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你相信我,这不是我想要的……”
妈妈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是不想去妈妈不逼你,你哭什么?”
“我一点都不想的……我控制不了自己,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我一点都不想这样,一点都不想。”
“你现在可是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妈妈苦笑,“要真能什么错都不犯就没那么多是非了,可是不到最后又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跟你不一样。”
“我知道不一样。你现在肯定也不想跟我说,我不勉强你,早点睡吧,你呀,肯定是最近加班加多了心里烦,睡一觉就没事了。”
妈妈扶我回床上,又拿了一盒纸巾摆在我床头。直到她关上门离开,房间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是她常抽的那种烟的味道。可是这一次我闻着却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我突然有点理解她,这么多年,她又何其容易!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很沉,梦境从开始到结束,始终都是萧恺中。
(三)
我一点都不意外自己会出现在“地中海”的生日宴上,有些可笑,我却不想认命。萧恺中赢了,他成功打乱了我的生活,但我始终觉得,我之所以无法阻止自己去想他,并非我真的喜欢上了他,而是因为我心里的那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谁让我天生就是个叛逆性子,越是不能做的事,越是不能接近的人,我越会跃跃欲试。
宴会厅灯火辉煌,我从窗户的反光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修身的草绿色小礼服,璀璨扎眼的水晶项链,刻意画浓的妆容,掩藏不了心事的脸……而我的心事重重和一旁柯柠的笑容可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唱晚,柯小姐,欢迎欢迎。”高翔大步上前,“谢谢你们能来参加我爸爸的生日宴。”
“仲辉你客气了,张伯伯生日我们做晚辈的怎么能缺席?”柯柠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说话滴水不漏。
高翔很开心,他看了我一眼,眉头略微皱了皱,“怎么了唱晚,有心事?”
我勉强笑了笑,正要找借口,柯柠抢先一步替我回答:“她接连加了大半个月的班,被工作给累的,休息几天就好。”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工作狂啊。”高翔打趣我,又说,“你们先聊,我去帮我爸爸招呼一下客人,一会儿见。”
高翔走后,我感激地冲柯柠笑了笑。柯柠是何其聪明的人,连高翔都看得出我有心事,她身为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肯定早就猜到我不痛快了。但是她不会问,只会用她自己的方式维护我,这是她对我好的一贯方式。
柯柠捏了捏我的手:“打起精神吧,顾家的女儿可不能在这种场合失态,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我点点头。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音乐变了,先前柔和的钢琴曲被活力四射的拉丁音乐所取代,紧接着掌声四起,我跟柯柠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了过去。然而仅一秒,我的脸色就变得如同死灰。
会场正中间的舞池中,萧恺中和苏洁白热情地舞着,像一对来自热带丛林的精灵。萧恺中轮廓分明,比我以往任何一次见他都要帅气。苏洁白更让人意外,她一改往日清纯,穿了一身贴身的银色亮片低胸裙子,那双注视着萧恺中的眼睛比钻石还要耀眼。这样一对璧人,就算没有头顶水晶大吊灯的照射,他们同样会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吧。
我怔怔地愣在原地,脑子里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直叫。这突然出现的画面令我不知所措,抑或是我实在太过迟钝,迟钝得好半天都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
柯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下意识捉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有些凉,我慢慢地从灯光和音乐中挣扎了出来,开始向四周张望。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找什么。当我的眼神落在角落里自饮自斟的徐雪亦身上,我像个在沙漠中迷路好久却一瞬间找到水源的独行者。
在感情的事上,徐雪亦从来都跟我很有默契,几乎在我看向她的同时她的视线与我在空中触碰。她似是苦笑,端起酒杯朝我举了举,一饮而尽。
我跟柯柠交代几句,马上走了过去。
徐雪亦拉我坐下,二话不说递给我一杯红酒。今天的她化了很浓的妆,但还是掩藏不住眼底的疲惫,还有双颊的酒后红晕。
我接过来一口喝光,喝完把空杯子放在一旁放满各种酒的长桌上,又换了一杯满的。我忍不住发笑,问徐雪亦:“你找这个位置是不是为了喝酒方便?”
“也为了你喝酒方便。”说话间,她又喝了一杯,“怎么样,心里还别扭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萧恺中的事。我笑着摇摇头:“不别扭,挺难受的。你呢,苏洁白和萧恺中在一起你应该开心才对,少了个劲敌跟你抢高翔,怎么还在这喝闷酒?”
“你不懂。我觉得吧,就算没有苏洁白,高翔也不会喜欢我的,我跟他是两种人。”
“这些都是糊弄小孩子的,喜不喜欢,适不适合在一起,只有试过才知道。”
“也许吧。那你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你跟萧恺中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你不会喜欢上他?”
“是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他了?”
“酒后才能吐真言,看来你喝得太少了,来,再干一杯。”
我跟徐雪亦就这样躲在角落,一句话一杯酒,周遭无论是璀璨的灯光,柔美的音乐,来往的人群还是不绝于耳的恭维声,都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我们都是有过不怎么光辉的历史的人,太妹时代的经历使我们的酒量异常好,我感觉自己已经喝了很多很多,肚子都有点涨了,脑子却清醒无比。
“要是方峻岩在就好了,喝醉了他会背我回家。”我软绵绵地靠在沙发背上,头顶的水晶灯晃得我眼睛疼。
这是第一次,我有点后悔从美国回来了。
喝得多了,我肚子有些胀,勉强支撑着往洗手间的方向走。我很想把自己灌醉,然而我走路的步子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稳,没有一丝一毫眩晕的感觉。
“罗唱晚?”有人叫住了我。
我回头,稍稍一愣。那是张生面孔,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戴个黑框眼镜。
眼镜男似乎很开心:“我在罗氏传媒的周年庆上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没来得及跟你说话。呵呵,罗小姐比上次更漂亮了,很多明星都比不上你呢。”
“过奖了。”我无心跟他交谈,礼节性地一笑,转身就要走。
“罗小姐,”他又叫住我,举了举酒杯,“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很想认识你,不知能不能赏脸喝了这一杯?”
“当然。”我顺手从旁边的桌子上端了一杯酒,跟眼镜男的杯子碰了碰,作势要喝。可是酒杯还没碰到嘴唇,突然有股力气从旁而至,一下子把我的酒杯夺走了。由于力气太大,几滴酒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一回头,看见抢我酒杯的人是萧恺中,顿时火冒三丈:“关你什么事?把杯子还给我!”
萧恺中瞪了我一眼,把头转向眼镜男。
眼镜男和我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开口:“萧,萧先生?”
萧恺中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冲眼镜男微笑:“跟我的女人喝酒,可是要经过我的同意的。”
我和眼镜男同时大惊失色。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她……”眼镜男尴尬得脸都绿了,边道歉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