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64000000008

第8章 :化去

青岚郁闷地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胸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象环生,连他都跟着捏了好几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戗,眼下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应付得了。

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般棘手的局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异常安静,大概下人们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就很自觉地都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人就僵住了,此刻正立在书案边的,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吗?”青岚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地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迦夜只淡瞟了他一眼,没理会,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一身的脏污,换了干净的衣服,隐约能辨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听好。留在这里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会教你武功,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也可以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不单要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了。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皆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一段话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少年惊愕地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他还是太吵,迦夜皱了皱眉,回道:“被我点了穴,还躺在夏初苑,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青岚松了口气,转念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谢家希望的吗?”她一脸不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很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塞外?你不是已经叛离魔教了吗?”

“你真啰唆。”

不耐的话语噎得青岚一窒,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厉声道:“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这孩子相当早熟,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利索地回答:“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另一条。”

“只要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吗?你决定了?”

“是。”

男孩又跪下磕了三个头,不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很快,想吐也要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带着孩子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房门,脱口叫喊:“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而去,轻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青岚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尤甚,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背后无声无息地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此时却神色平静,隐约听他叹了口气,“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青岚如蒙大赦,立即冲出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种种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过来的低语,是父亲的口气。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热闹的寿宴终于过去,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去,送辞之句此起彼伏,可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皆被谢家人虚言搪塞过去。众人也已猜到了几分,对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三公子,均默契地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谢云书一人,更无意气消沉的氛围。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已查过。”

“也没有相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查的结果,全是一无所获。

屋内一片静寂,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他的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详细些。”

“墨鹞去跟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实来历,此人神秘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

屋里恢复了静谧。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无比,剔透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笃定,动辄心浮气躁。

迦夜,你到底在哪儿?

冲开穴道时为时已晚,她带走了绯钦的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与四翼的追踪术皆是迦夜传授,惯用的手法对她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渺茫。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竟是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或庆幸或同情的眼神,全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他再次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地等待四翼回传消息。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返程的玉隋一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查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谜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德。他嘱咐留人设法潜入,内线监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极微,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塞外,搜尽碧落黄泉……也要找到她!

银鹄在这个崎岖又潮湿的大山里转了一个多月,见惯了各种令人心悸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腻而不适,散发出腌得过久的咸菜味儿。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早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了。

要找的人会来这个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鸟语般晦涩,当了几十天聋子,靠着比手画脚,终于学会卷着舌头憋出些简单的字句。

懂了还是白搭,此地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乱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许多百姓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国。

银鹄一向好强,哪里会甘心耗费了偌大的力气却无功而返,回去必然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地等着嘲弄揶揄。他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盘算回去的路程。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射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螺鱼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灭,断断续续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处古道。

左右也是无聊,银鹄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巨蔓如蛇,树木越来越粗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顺着古道,他又发现了一段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依然能看出曾经的气势。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不见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残楣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不堪,时而有艳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吐着蛇芯蜿蜒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黏迹。

穿过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银鹄愕然定住,竟忘了身在何处。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竟幻出了一处仙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连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纯净的湖水晶莹碧透,如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湖边青绿的细草茵茵,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仿佛有生命的气息。

山风一扫缠绵数月的湿热窒闷,吹得他遍体清凉,出乎预料的美景迷醉了心神,银鹄毫不犹豫地扑下湖水凫泳,享受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心满意足地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传来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一看衣衫式样即知是普通村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无聊,银鹄努力表现着友好,用刚学来的语言结结巴巴地表示自己并无恶意,邀请老人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篓,盘着腿在火边坐下,但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头很生硬,但说的却是汉话,银鹄听得险些跳起来。

“你是汉人?”多日被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了一个能说汉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象。

老人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何反应如此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已经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待五十年,银鹄佩服得五体投地,带着敬佩的目光,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灾啊,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流浪到这里,后来就安了家。”

“你们能适应这鬼地方?”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干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

“天气湿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受不了,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银鹄叹为观止,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不错,他接着啃着手中的肥鱼。

老人望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干粮果腹。银鹄瞟了瞟他手里的粗糙米饼,大方地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地摆手,往后退让。

“这鱼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银鹄不解其意,不懂这等美味怎会被拒之入口,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近日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东西却藏有剧毒,难道这个也……银鹄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不以为然。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放弃唾手可得的美味,大概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这个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和气地开口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也不搬上来。”

这确实奇怪,他立刻用眼神期待着答案。

“这地方,有鬼。”

恰巧一阵阴风刮过,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动的光亮中,老人脸上的阴影极深,险些让银鹄汗毛倒竖。

“老人家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他哈哈干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听。”

银鹄静下来细听,风刮过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残垣,发出的声音竟真似哭声,在密林中分外可惧,想起沿途听说的巫力乱神使蛊下咒的诡秘传言,胳膊霎时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只是风吹石头的声音,哪有什么鬼啊。”银鹄心里不安,嘴还是很硬。

“这里死过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静的湖面,感慨万千,“数不清有多少,一国的女人都死在这儿,湖上漂的全是尸体……要不是为了采药,我才不会来这儿。”

听着沙哑而苍凉的话,银鹄头皮有点麻,又不愿相信,“是不是夸张了点?我走了这些天,附近根本没见过几户人家。”

老人摸出旱烟在脚边磕了磕,就着篝火点燃,烟气缓缓升腾,满布皱纹的脸仿似隐入了迷雾。

“这里原来是苍梧国的王宫,现在的人早不记得了,除了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还有点印象,是个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国就是一个几万人的大族,人丁兴旺,挖矿炼银的手艺又是历代相传,生活富庶,当时不知多少小国羡慕。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皙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样,从不与外族通婚。特别是苍梧国的公主,据说她的歌声能引来鬼神应和,飞鸟游鱼静听,美得不像凡人,凡见过的没有不被迷住的。异地行脚的客商数不胜数,多半是为了碰运气见她一面,回去能炫耀个一年半载……”

或许是上了年纪,老人的话有点絮叨,听得银鹄云里雾里的。

“那不是很好,怎么现在……”他惋惜地环视周围。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来了祸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老人显得伤感而无奈,“邻近的小国眼红,既想要他们的财富,又想要他们的女人,便合伙重金贿赂了驻守南越的将军,诬称苍梧国谋反,带着人杀过来……”

“那后来?”

“这一族的人骄傲得紧,明知敌不过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国主的带领下拼死力战,全死在了战场上,女人……”

“被捉了?不对,刚才说她们都死了……”银鹄渐渐感觉不妙。

环顾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老人的话里带着几分敬畏,“我也是听说,黑压压的军队围住了这座山,逼着躲在宫殿里的女人们出来投降。男人们都死光了,女人们恨透了这群毁家灭国的恶魔,又不甘心做奴隶,就在王后的带领下全数投了湖……”

“全死光了?”寥寥数语勾勒出惨烈至极的画面,想到湖上浮满尸体的场景,银鹄一阵恶寒,刚吃下去的肥鱼差点儿吐出来。

“……后来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领的敌军都担惊受怕。湖里的尸体也开始腐烂,疫病流行,巫医们说是苍梧国的诅咒。为了驱邪,他们往湖里倒了桐油,烧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火光……”老人沉沉叹息,“可还是听见有女人哭,最后实在怕了,带着夺来的大量金银撤出这地方。之后几十年一直这么荒着,湖里的鱼再好也没人敢去捞,都说那是苍梧国的女人变的。”

“真的是巫术诅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银鹄觉得肚子里开始翻搅,望着香喷喷的烤鱼欲哭无泪。

“那倒未必,我曾经在苍梧贩过货。这个国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样,男女皆擅歌,族里流传他们是天神后裔,不信巫咒,但秘术确实是有的,唯有少数王族才知道。”老人随手拔起一朵随风轻摆的花,丝丝舒展的细柔花瓣犹如流苏,繁丽而华美,“他们视这个为圣花,当年王庭里满目皆是。雪衣、白花、天乐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说话了,默默抽着旱烟。

静寂如死的夜里又一阵风掠过,呜咽之声隐约回荡,恐怖之外,有种哀怨悲婉的凄恻。月光如银,笼着斑驳苍凉的废墟,银鹄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近天明,醒来时日头升得老高,身边的火堆只剩余温,一夜娓娓而谈的老人不知去向。

鱼还剩下几条,他再也没了烤来吃的兴致,摸摸肚子决定去打几只野鸟,不留神绊了一下,弯腰一看,是一块被野藤遮没的石碑,上面刻着奇异的碑文。瞪了半天,银鹄摸出怀中的素帛,字虽不同,曲致笔锋却如出一辙,分明是同一种文字。银鹄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四壁倾颓的殿宇,千辛万苦踏破铁鞋,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遍寻不至的目标。

想起昨夜经历的一切,真是……见鬼了!

一滴汗从额上渗出,缓缓流过眉梢,滑过浸湿的脸颊,顺着下颌滚落在了衣襟上,逐渐被寒冷的室温侵袭,变得冰凉刺骨。汗透的身体犹如冰封,费力扯上身的棉被潮湿笨重,完全没有作用。幸好几度发作之后已摸出了规律,预先将孩子托给了店主,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痛,真要命,好不容易熬过去,身子如同散了架,意志近乎崩溃,极度的衰弱令她想睡去,寒冷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冻死在屋里,确实有点可笑,这该死的北方,该死的冬天。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南越,据说那里很温暖,从来不会下雪。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

记忆中最后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很吓人,还好不会再见。寒气一再侵袭,头脑逐渐昏沉,可这样一睡……

拖过枕畔的剑在手腕划了一道,没拿捏好,稍深了一点,血流得比预计的多,但凭着痛应该能再撑一段时间,只要拖过几个时辰就能恢复力气。

廊外响起了脚步声,很轻,而且不止一人。不管是何方的敌人她都无力反抗,干脆事不关己地静待。

门上传来轻叩声,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礼。待叩了又叩全无反应,终于传来了一声裂响——门闩被震断了。

门开了。屋里极幽暗,射入的光线令她一时看不清来者何人。

片刻,一个温雅的男声响起。

“你们留在外边,这里有毒。”

修长的身影踏进来,隔空掐灭了屋角微明的香,转首看着床上的人,抬手打开了窗。风裹着雪的气息卷进来,她轻轻眯了下眼。

“近两个月一直跟着我的,是你的人?”

“是。”望着苍白得近乎无色的脸,男子极轻地回答,又随手触了下冰冷的额,探了探脉,快速解下轻裘,掀开被子裹住纤小的身体,抱起来踏出了冰窖般的房间。

她非常累,却硬撑着不睡。虽然热气腾腾的浸浴化去了骨子里的寒意,服侍的丫鬟恭谨有礼,烘得发热的厚褥舒适之极,房内烧着地龙,温度足以让人冒汗,她还是不能睡。

“睡吧。”男子立在床边,温柔地劝着,“这里不会有危险,我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谁?”这疑问已在心底盘旋良久,“我杀过你什么人?”

他微微地笑了,隐着几许悲伤,“你的身边只有敌人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眼神让她很不适应,仿佛无限心疼,她努力摆脱,却并不容易。

他按住手臂,不让她去动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别这样对自己。”

“我不认识你。”

“你见过我,或许忘了。”他坐在床边,神色温暖,“那是很久以前。”

“不可能。”她盯着他的脸,“我见过的一定记得。”

他又笑了,轻轻抚了抚黑发,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厌恶。

像安慰一个执拗的孩子,他轻声浅语,“你很累了,睡吧,醒了我会告诉你一切,记住,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确定了对方毫无恶意后,意识渐渐模糊,尽管还有无数疑问,她还是放松了下来,几乎是立刻坠入了深眠。

许多年不曾做过的梦——梦里她在放纸鸢,非常美的蝴蝶鸢,手工不甚好,画得却十分漂亮。娘坐在树下缝着新衣,用的是淡粉的丝罗,很快就可以穿了,她满心期盼出远门的爹能带回新鲜有趣的玩意儿。纸鸢歪歪扭扭地回旋打转,她越跑越远,不小心摔了一跤绊断了线,顾不得疼痛赶紧看天空,失去了牵引的纸鸢迅速从半空飘落,一个筋斗栽到了草地上,好不可怜。

她忙奔过去,纸鸢却到了一个男孩手中,漂亮出色的五官,瞧上去有几分眼熟,冷冷地看着她。当时不懂,许久之后才知道令她畏惧的是他眼中的敌意。

男孩身后立着一个端庄秀美的女人,眉间有郁结不散的轻愁,盈盈的目光也在看她。

她不知所措地回头,母亲从远处站起身,雪白的衣裙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在笛声中悠然醒来,手脚恢复了力气,却不想动。

柔柔的曲声如梦似幻,是幼时依在母亲怀里的哼唱。父亲爱听母亲唱歌,也喜欢把她高高抛起又接住,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母亲常常嗔怪父亲的过度宠爱,那时的幸福没有一点缺憾,至今想来犹觉得不真切。

原来曾经那么快乐,才让回忆变得极为奢侈。

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洗漱更衣,心神有些乱,任由侍女梳妆。衣料是昂贵的上品,轻暖而柔软,样式简洁雅致,虽是冬装,穿在身上却无厚重之感,俱是烘暖了才上身。宽窄长短恰到好处,连足上的小靴子也极其合脚,仿佛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屋内的物件有细微的更动,想是换了房间。身体也无宿昔发作后的疲倦,不知睡去了多少时间,想是……用了药,否则不可能换了地方都一无所觉。

短剑搁在架上,她看了半晌,翻腕收入袖中,推开门踏了出去。

原本警觉的目光一瞬间涣散。

屋外是一间宽大的庭院,长长的廊檐,片片雪花自空中飘落,世界化为了一片莹白。可她竟清楚记得皑皑白雪下应该是一片青葱碧草,那几株枝丫分明的大树会在夏季开出细碎的小花,落满一地金黄,檐下会有数丛芭蕉,在雨天被打出单调而清静的沙响。芭蕉旁会种上大朵的白花,时常被折来插瓶,清雅的香气许久都不会消散……

檐下的风铃在寒风中轻响,流光旧影仿佛就在眼前。

廊下左起第三根柱子上刻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印痕,她俯下身轻抚,曾经有个小人儿在柱前比画,吵嚷着要快些长高。细细的指尖又拂过一栏千百颗宝石串成的珠帘,缤纷绮丽,在雪下映出璀璨的华光,下方的宝石有几颗失落,那是被她揪下来做了弹子……

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场景,可梦中不该有那个倚栏吹笛的人。

“你是谁?”迷茫地问出口,又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攫住,“不对,我为什么要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退了几步,竟不觉撞上了墙壁,脸忽然惨白,却也因此而稍微清醒,猜到了些许因由。

“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男子收起短笛,身形一晃已立在眼前。

“错了……错了,我不是……”利刃加颈也不会这般可怕,她神色恐惧,用力按着跳动的额角。

“我是迦夜……人人痛恨的妖魔……不是……不是……”

“翩跹……”

他道出了埋藏在层层灰烬中的名字,那个在舌尖徘徊却如禁忌般说不出口的魔障,轻轻一掀,挑动了尘封如前世的过往。

她怔怔地抬起头,凝视着那双哀伤而充满怜惜的眼。

“我不是……你一定弄错了。”

“还记得这首曲子吗?”他耐心引导,“是你教我的,唱了好几遍,因为我给你修好了弄坏的纸鸢。”

“……可是你说你听不懂……”一些破碎的光影掠过,有个好看的男孩总是板着脸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可由于某种莫名的亲切,她偏喜欢黏着他。

“不对,我不是她,我是迦夜……”神志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苍白无力地呓语着,“我是渊山里的魔鬼……”

“我听不懂你唱的歌,但记住了曲调。”他语调轻柔,“你说我是你第一个朋友。”

她呆了一呆,脑中又变得混乱。

虽然非常受宠,她却从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伙伴,所以看到他时她很开心,甚至有些讨好他……

重重捏了一下手腕,疼痛令她摆脱了迷惘,终于从错乱中镇定下来。

“抱歉,你认错了,谢谢你帮了我,但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十六年。”

没能及时制止她,他看着血一丝丝从她袖间滑落,一阵心痛,“从你们离开就一直寻找,从没间断。我知道来得太晚,错过了你最苦的时光,你甚至已经可以当作过去根本不存在。”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口气变尖锐而讥讽,“想必是尊驾的眼光出了问题,看我像十六岁的样子?”

男子的眼神温和而沉静,“我知道你不是十六岁。你今年二十,生辰是七月初八,四岁以前住在扬州,五岁被人掠至渊山,十岁入淬锋营,十四岁成为魔教雪使,主理塞外三十六国事务。不久前联同另外三使携手杀了教王,两个月后脱离渊山,与亲随的影卫一道来了江南……他就是谢云书,在渊山,你叫他殊影。”

她又一次怔住,他对她的了解令她恐惧,“你怎么可能……”

“查到这些并不太难,你走后渊山陷入内乱,几乎完全分裂,有许多机会可供刺探。”他微带忧悒地笑了,“当然,雪使迦夜在塞外也是名震四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耳畔只听见纷纷扬扬的雪簌簌而落。

“你的剑叫寸光,是令堂留下的遗物。练的武功心法来自南越古国,已经招来劲力反噬,每一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将来更……”吸了口气,他说下去,“我也明白你为什么刻意不肯长大,以前的事你记得很清楚,却不承认自己是翩跹。即使回了江南也未寻过旧宅,宁愿彻底遗忘,断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轻诉的话语越来越柔,溢满了怜惜。

“我知道你是迦夜,但你也是翩跹,我一直在找的翩跹。”

她始终默默地听,胸口刺痛,险些窒息。她开始摇头,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用尽了力气。他止住了她,望着慌乱逃避的脸,禁不住红了眼眶。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八师弟!”一句怒喝止住了冲动拔剑的人,一脸颓色的男子按住了师弟的手,将寒光闪闪的利剑还鞘。

“大师兄,难道你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八师弟怨愤之极,“衡山派多年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

“还能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男子的脸色暗淡无奈,“谢家声势之盛,非我们所能抗衡。”

“我宁愿拼了。”八师弟环顾着众人,年长的师兄师姐一个个在年轻锐气的目光中低下头,“师父若在一定也会这么做,大师兄既然暂代掌门之位,就该担起本派名声,豁出性命相拼也好过任人宰割。”

激昂的话语换来一片沉默,如有万一的可能,谁会愿意俯首帖耳供人驱策,名重一时的衡山派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真是江湖难测。

怎奈扬州谢家近年扩张迅猛,实力高涨,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隐蔽而诡诈,逼得诸多门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导之权。剩余的少数抵抗被强大的力量无情吞没,数年来,谢家已从江南白道的龙头,转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个谢三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谢家以前行事可不是这样。”

“听说他失踪了七年性情大变。”大师兄沉郁地拧起了眉,“这次来的若是谢曲衡倒还容易对付,偏偏是他。”

“干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换不回师叔师伯,杀了他也能出一口恶气。”八师弟到底是血气方刚。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苦涩难当,一贯刚勇鲁莽的师弟怎会知道当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却尽被谢家使计诱出,至今失陷未归,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谢家威压之下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哪还有同甘共苦的义气,何况师父死得……

二师兄开了口,“八师弟一腔热血,但谢云书并非善类,传闻其人深谋多智,身边高手如云,真要动手,怕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师父,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肆意妄为!”八师弟怒不择言,“衡山派的名声全让他毁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八师弟!”几人异口同声地喝止,殿中一时静寂如死。

这是衡山派最不愿意提及之处。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门灵珠子与弟媳乱伦私通,双双被刺杀于偷情密会的客栈中,一时成了轰动江湖的丑闻。舆论大哗,言者不齿,也正因此,一向以道德严谨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嘲讽的对象,流为市井笑谈。

灵珠子昔日旧友唯恐名声受累,大多撇清立场,谢家来袭犹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独力抗敌,偌大的门派风雨飘摇,江河日下。更有传言指灵珠子多年前觊觎美色而暗害了师弟,道貌岸然的表象下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尽管无从证实,却在口耳相传中让这一场争斗的人心向背了然于心。

灵珠子遇刺的时机过于巧合,在狭小的房间内杀死一派掌门也非常人所能为,尽管并无任何线索,但谢家毫无疑问地成为众弟子推断的幕后主使。

“前事休说,先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为好。”良久,二师兄出言。

大师兄刚要点头,警示的钟声已自山下遥遥响起。

俊逸的年轻公子气质非凡,带着数骑昂然入山,全无提防之态。眸光掠处,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气迫人而来,衡山派的女弟子无一例外地红了脸。

江湖中人皆知谢家三公子外形出众,却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袭玄衣掩不住夺目风采。不少人心生暗语,无怪江湖中皆传白家二小姐为其神魂颠倒,其君不嫁,看来确实有过人之处。

“来者可是谢家三公子?”

第一个扬声的居然是小师妹,美目灼灼闪烁,在场的师兄弟尽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小师妹是无量师叔的女儿,此刻长辈失陷,素来娇宠放纵的人失了管束,看样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别人手上掐着。

“在下谢云书。”

男子略一点头,身后的一名随侍捧上了一方精致的锦盒。

“初次拜访,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三公子挟势而来,何必说得如此客气。”大师兄踏前接话,“敢问本派的各位师叔长老……”

“安好无恙。”谢云书展颜一笑,教人移不开视线的眩目,“谢家待如上宾,只要贵派愿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门派一般低头臣服,以供驱策?”闻得长辈安好,大师兄脸色稍霁,语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贵派,为盟友自是上佳。”虽然稳居上风,男子言辞仍是相当客气,“以代掌门之明,当明白此乃两宜之事。”

“阁下莫非以为本派都是傻子,会与杀师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贱?”八师弟语出讥讽,尖刻的语气令众人纷纷色变。

“此话从何说起?”谢云书淡瞥一眼,深沉莫测,“在下对灵珠子前辈素来景仰,听闻噩耗内有隐情,却不甚了解,愿闻其详。”

“休要再假惺惺,还不是你……”

“八师弟!”大师兄喝住鲁莽的八师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请三公子勿怪,师弟年少无知,才会听信街巷传言。”

男子弹了弹指,身后的两名随侍将手从佩剑上垂下,肃然静听。

“代掌门何必客气,是非真假日久自现,灵珠子前辈的为人自有公论,何有可畏之处?”

凛冽的杀气随着笑语淡去,八师弟煞白着脸,望着挡在身前的师兄,勉强压下了不甘。适才已有暗线回报,纵然怒气沸腾,又岂会不懂形势逼人。谢三公子敢于亲身犯险肆无忌惮,是仗恃着谢家大队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以谢家近年锋芒之盛,真要将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环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师弟师妹,大师兄叹了一口气,将谢三公子引入厅室。八师弟紧紧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恼恨几乎冲破了胸膛,肩头忽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二师兄附耳低劝。

“适才确是你太鲁莽,别怪大师兄,一切总要设法让师叔师伯回来再行事。”

“这谢三难道真的会放人?谁知道他会动什么手脚。”八师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师父死得蹊跷,必定是他所为。”

“是又怎样,无凭无据又能怎样?”二师兄苦笑,只怪师傅失德在先,连争回公道都失了立场。“他若问一句师父为何不顾伦常与女子私会,又该当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这件事已经让衡山派名声够臭了,还是少提为妙。”

“二师兄说的是,八师兄休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害了各位师长。”小师妹从旁帮腔颇有嗔意。她排行虽末,倚父之名地位却不低,脾气也不小,凤目一瞪,众人都不再开口了。

门环扣了两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轻道:“请进。”

娇丽的女子一袭玫红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待放的鲜花,端着一壶清茶几份细点,经过门口的随侍踏入房门,不忘随手带上。

“请三公子先用些点心,大师兄正和师兄弟们商议,少时自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独坐房中的男子抬眼笑了笑,看她换下一壶冷茶,“多谢姑娘。”

“三公子何必客气。”女子大方应对,明眸毫无顾忌地打量,“敢问家父现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无量子。”

“原来姑娘是无量道长的千金。”谢云书带上了三分惊讶,仿似顿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气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谢公子告知,稍慰牵挂悬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脸,美目流动,樱唇噙笑,“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兰吧。”

谢云书微微一笑,“直呼闺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礼法,假使一切顺利,将来自是一家人。”

“姑娘说的是。”接过玉手递来的香茗,执起碗盖拨了拨浮叶,男子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赏心悦目。

湘兰望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了句题外话,“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谢云书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顾及于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来江南无数女子倾慕,竟无一人能令公子动心?”不顾逾越失礼,她进一步探问,“听说白家二小姐对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说笑了。”谢云书不着痕迹地敷衍,“皆是些无根之谣。”

“江湖均言谢家极重门风,三公子谨身自持,莫不正是为此?”

“家父确实素来教导甚严。”他指节轻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礼。

女子泛起甜笑,随手推过一碟细点,殷勤道:“大师兄真慢,请三公子先尝尝衡山的栗子糕。”

“无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细细商议,是在下来得突然了。”嘴里说得客气,男子微微支颐,目光已转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这是新栗所制,异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强取了一块咬下,目光一动,放下了残留的半块。

“确实不错。”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点。”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闪烁。

“姑娘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历来不爱甜食。”谢云书将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遗憾了,这是厨房特地为贵客所制。”俏颜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丽人轻颦,令人见之不忍。

谢云书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绝这份心意?”

话声一顿,他扬声唤道:“碧隼!”

“在。”随侍的青年推门而入。

“这碟点心是专为我所备,可惜我不喜甜食,又却之不恭,你代我用了吧。”

这命令着实古怪,青年眼露怪异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碧隼走近,女子仓皇起身,袖口带翻了茶盏,尽数泼在了糕点上。

“哎呀,失礼了。”仿佛强抑住慌乱,女子娇声致歉,“这碟不能再用了,我马上去换。”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点心里有什么?”银鹄随着走进来,相当好奇。

“春药。”谢云书摇了摇头,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惊得张大了嘴,“她胆子真不小。”

“脸皮也够厚。”银鹄点头。

这等正派江湖侠女,算是开了眼界。大概是想借此攀上关系,一旦事成,最不济也能凭着谢家的暗助执掌衡山派,时机得当还可再进一步,家风严谨的谢家绝不会容许儿子出这等丑闻,背上始乱终弃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这几年在江南对其倾情示好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如此大胆的还是头一位,愚蠢之外,实在是勇气可嘉。

“要不要告诉……?”那个人真慢,不然哪有机会让这女人来这么一出。

“算了,给衡山派留点颜面。”谢云书莞尔,“等演完戏自然会过来,急什么。”

“劳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礼,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谢云书止住了对方的歉词,“其他人可安抚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暂代掌门,“均无异议,在我剖析利害后答应奉谢家为尊,但若是将来长老折返,怕……”

“这点你不用担心。”谢云书洞悉未尽之意,“我既能让你坐上这个位子,便会助你扫除障碍,那些长老能回来的不多。过一阵衡山派该办件喜事了。”

“喜事?”

“你与湘兰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声,“无量长老一定会很高兴女儿做了掌门夫人。”

对方眼神一亮,口中低语:“可她……”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谢云书只点了一句,未再多说,“我想你会有办法。”

“公子说的是。”如能成功确是一条巩固地位的良方,凭着无量长老的地位声名,再不必顾忌同门的非议。

“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尽,有能用上一二之处,当效犬马之劳。”

谢云书抬手,身后的银鹄随即捧上一卷画轴。

“目前需要你襄助的仅有一事。”他平静地道出此行的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势力,帮我寻一个人。”

“找人?”这桩请托简单到令人诧异。

“对,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记得隐秘些。”男子的话音忽而低柔起来。

“在下一定尽力,找到了立即给公子送过去。”约略看了一眼画卷,仿佛是位豆蔻少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现,找到她估计轻而易举。

碧隼闷咳了一声,被银鹄横了一眼。

“用飞鸽传书知会即可,千万不要惊动。”谢云书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画中人的发,“只要能找到她,衡山派就是你的天下。”

同类推荐
  • 大理——遇见你

    大理——遇见你

    你有没有向往过,在路上寻找自己的爱情?你有没有期待过,在大理找到自己的归宿?你是否听过很多很多别人的爱情故事,却永远轮不上自己去经历?我也去过大理,想着去那邂逅自己永世不渝的爱情。我也曾走在路上,梦着能遇到自己相依相偎的旅伴。我一直在路上,现在我停了下来,在这个我无限向往的城市,等待着我的爱情出现。
  • 玻璃夕阳

    玻璃夕阳

    我想要一所大房子,房子是用玻璃做的,这样夕阳照在上面,我的王子便会来找我。王子他有最忧悒的眉眼,最温柔的笑容,还有柔白的掌心。我的手落上去。春天就会飞回来。可是,到最后,我也只是在如花的年岁里飘然走过。耳边是青檀巷少年们低诉愁肠的声音,身后是他们踟蹰辗转的身影。假如时光可以倒转,我们是不是来得及在过去的欢乐悲喜之中,捡起一片让伤痛愈合的叶?这样就不用站在时光背后,泪如雨下。
  • 细语说经年

    细语说经年

    每个人的青春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都会做那么一两件让自己发笑的蠢事。那些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小事,我不求你知道,只求我心安。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 那些王子们

    那些王子们

    苏沫:一个平凡开朗的女孩,因为成绩优异而被选为冰帝大学特招生,偶然机会又与国际巨星尹安娜成为知心朋友。冤家路窄竟成为了冰帝五大王子所在的网球社的经纪人,从此开始了不平凡大学生活。
  • 票房毒药

    票房毒药

    他们都说,我是靠潜规则上位的。这是废话!在这个圈子里,有哪个女明星敢站出来拍着胸脯说,我从来没靠过关系上位?恐怕她们的胸还没拍响,胸里的硅胶就已经陷下去了。
热门推荐
  • 自由的半兽人

    自由的半兽人

    意外来到大陆并且变成半兽人的白祖武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断地奋斗。这个世界之中,在人类的掠夺和屠杀之下,半兽人数量极为稀少。白祖武的遭遇让他深深的同情起了这些半兽人,这些半兽人虽然头脑简单,十分好斗,但也淳朴善良。为了半兽人的自由,本是人类的白祖武却不得不与人类为敌,与人类世界展开一场生存大战。
  • 赌妃难求

    赌妃难求

    明明是正室的女儿,渣爹却不闻不问,小妾女儿欲飞上枝头,对她痛下杀手。黑白无常勾错魂,当她炮灰来凑数。来世,我要十赌十赢……十赌九赢吧我要身强体壮!……借尸还魂还要求这么多,我们尽力吧我要逆天改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升仙记

    升仙记

    弃子废材,备受欺凌!手中戒指竟另有乾坤!修仙道,成仙体,灭妖邪,扬正义!通天桥,踏天路,我以我道我升仙!回味经典,追忆传统。一切尽在正统仙侠大作,升仙记!
  • 培养孩子成功个性的66种方法

    培养孩子成功个性的66种方法

    本书由小故事入手,将富有哲理的故事与睿智的理论结合,向父母们翔实地诠释了孩子成长过程中将形成的种种良好个性及成因,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改变不良个性以及培养成功个性的最有效的方法,从而帮助父母引导孩子,锻造优秀的自我,由平凡走向卓越人生。
  • 悍妃嫁到:邪皇宠妻一对一

    悍妃嫁到:邪皇宠妻一对一

    200万作为聘礼?还能出国做阔太?最主要的是对方是一个超级无敌的大帅哥?最最关键的是,绝对是明媒正娶!这主意听起来确实不错,相信也是很多爱做美梦的花季少女都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吧?然而事实真的就是如此吗?你以为,天上掉下来的就一定是馅饼而不是铁饼吗?木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女生,就真的被这样的糖衣炮弹砸中,但是事与愿违,原来帅哥娶她回来的真正目的竟然是因为她长得像极了他死去的母亲,不仅如此,他带她来到这个叫做墟无的世界的真正目的竟然是要把她训练成一名杀手,去刺杀一个叫神马冷皇的人!可恶,我木茉虽然单纯却不是小白,虽然花痴却更惜命,这样有去无回的买卖,你以为我当真会去做吗?
  • 豪门圈宠:恶魔老公太凶猛

    豪门圈宠:恶魔老公太凶猛

    各位追书的亲们,这本书因为书名的原因已经停更,大家可以在搜索栏中搜索作者名“深情龙卷风”,名下最新作品《黑色豪门:撒旦老公太凶猛》即为本书,嘻嘻。
  • 星空创战纪

    星空创战纪

    在人类纵横星空的时代,表面的繁华之下是各势力无休止的竞争。而人类的故乡地球之上,一名寄宿着王之力的少年渴望着宁静的生活,可当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之时,那少年将回到自己厌恶的家,踏上自己应该踏上的,王之路。
  • 七月我许你不伤

    七月我许你不伤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孩儿叫赵七月,她就像契诃夫的小说中“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害怕什么时候不小心露出一点点肌肤,就会在太阳的曝晒下被灼伤的体无完肤。她把自己的外表筑成坚硬的壳,像螃蟹一样躲在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当岁月在时光中荏苒,像车轮碾压在路面上留下痕迹,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去让她相信,或许敞开心扉不一定是伤害,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会变成一种幸福的开始。她会不会终于明白了该如何爱自己和爱别人?
  • 放光般若经

    放光般若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狼人之黑暗崛起

    狼人之黑暗崛起

    本书是奇幻战争类小说.......12大奇幻种族,人类,精灵族、矮人族、半身人族、神人族、霜族、沙漠族、蜥蜴人族、兽人族、地精族、黑暗精灵族和不死生物。爆发激烈对抗。上百种奇异生物卷入战争,为各大种族而战。谁最终能统治世界,还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