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里大笑的神态，就像一只飞舞于春天花丛中的美丽蝴蝶。那是对于季节的完美、甜蜜的迎合。而且她似乎无意于设防，仿佛蝴蝶张开的翅膀。阿白最初看到她的时候，内心就有了这样的一种关于蝴蝶的比喻；而且阿白明白，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所弥漫到他身上的气味。他认为自己已经爱上她了。
阿白是大学里的男生，有一张孩子式的脸庞和卷曲黑亮的头发；她是大学里的女生，有一对黑亮的眼睛，有一双性感的双唇。
阿白与她在某一次舞会上认识。阿白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白他内心涌动的想法。而她则看着阿白的神态，更加放纵地大笑起来；阿白看着她的样子，内心充满了奇异的快乐。然而很快她就被另外的一个男生邀请去跳舞。那个男生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头发中有一半是花白的，但是他穿着质地很好的西装，领带上的别针在夜晚的灯光里闪亮。阿白多么希望她能够拒绝他的邀请啊。事实上她不仅没有拒绝，她简直就是迅速滑入对方的怀抱的，像一条渴望很久的鱼。她轻盈地起舞，脸上是妩媢的笑容。阿白站在角落里，感觉到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注意到了他的失落和狼。阿白甚至都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有一种疯狂的念头出现，阿白产生了杀人的企图：杀掉那个脸上长粉刺的男生或者杀掉所有诱惑她的男生。
阿白开始给她写情书，其中一部分是诗歌。阿白原先是不写诗的，他曾经认为自己连一个蹩脚的诗人也算不上。但是写给她的情诗却仿佛出自一位高手。那些诗句写得多么好，相信任何一位女生读到之后都会心有所动。阿白写到这些句子的时候内心被一种燃烧的火焰烧灼，他趴在床头写呀写。然后那些语句装在整洁的信封里，仿佛一群白色的鸟，从床铺上启程，一直飞落到她的眼睛里。
她被这些温暖的能够起舞的文字感动了。她有一次站在阿白的公寓楼门口等待阿白。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朵。所有的男生都看见了这种迷人的场景，所有的男生在那一刻开始仇恨阿白。她说，阿白，你的诗写得多么好啊！这句话让阿白热泪盈眶，他期待这句话已经有一万年了。之后，她给了阿白一个热吻。那甜蜜的一吻令阿白战栗不已。阿白觉得自己有福了。
但她是一只纷乱的蝴蝶，她怎么能够把所有的香气只留给阿白一个？阿白守候在她的公寓门口，从早晨一直到晚上，又从晚上一直到黎明。有一次他站在她宿舍的窗户下边，唱了一夜的歌。然而他没有看见她。她的气味折磨着他，他感觉到身体中骨头的疼痛。她到哪里去了？她被另外的男生邀请，去唱歌或者去跳舞去喝酒了。她毫无顾忌地大笑，之后，把自己的身体张开来。她的肌肢是多么甜蜜啊。
阿白决定跟踪她。阿白就像一个特务。他看到她隐秘生活的大部分，包括她洗澡和去厕所。有那么多的男生等候着她，而她似乎乐意与任何一个亲吻和拥抱。她的妩和迷人的笑容仿佛是取之不尽的宝藏，随时随地都可以抛洒。阿白又一次看见她几乎赤裸的身体。她的身旁，是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他看见那个男人在肆无忌惮地抚摸她，而她扭动的身体，完全是在放纵地迎接。阿白的内心被绝望和仇恨灼伤。他终于明白，应该杀死的其实就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男生。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就放在阿白贴身的口袋里。他感觉到刀的冰凉。之后阿白去等待她。他等了很久。阿白其实很希望这样的等待无限地延伸，直到他放弃他的行动为止。然而她竟然出现了。阿白看见那张令人迷醉而又充满淫荡气息的脸庞，不知道他何时可以取出那一把水果刀。她在这一天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她和阿白走到一处无人的草坪。这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阿白看不见她的眼睛，然而他能闻到她身体上散发的那种气味。那气味使得刀子撞击到阿白的胸口，他感觉到撞击的疼痛。
她躺在草地上。她把自己张开来。她说，阿白我知道你喜欢我，那么阿白坐在她身边。她的气息让他喘不过气来。阿白感觉到水果刀就在靠近心口的地方。只要他的手握住它，他就可以在瞬间让她的气味消失。阿白的手已经伸进口袋里去了。
她忽然说，阿白，你为什么不进来？
阿白的手颤抖起来，她的气息无处不在。进去，进去。多么温暖的梦。但是阿白知道他不可以。他要的是她，不仅仅是她的肉体。如果是那样，阿白或许就不必爱她了。阿白就可能与所有的男人一样了。
阿白说，不，不。
她说，为什么？
阿白说，不，不。
她叹息一声。她说，阿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愿意听吗？
她说，从前有个小女孩，住在一个温暖的家里。她家里张贴着很多童话里的画。她可以看到许多快乐的鸟，蝴蝶，长满了叶子的树。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在他们可以看得见的日子里长大。十三岁那一年，母亲离开了他们。那是很突然的事，一点铺垫都没有。快乐实际上是自己用沙子堆砌起来的。之后她看见父亲的痛苦，他因为酗酒而变得扭曲的脸，他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夜晚。她亦看见自己的苦痛了，她触摸到自己可怕的梦境。夏天的一个夜晚，她在深夜时分被一个疼痛的睡梦惊醒。接着，她意识到这梦其实就是她所面临的生活。她看见自己赤裸的身体。或许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赤裸，有一个男人已经把它弄脏了，并且带来了骨头里的痛。这个男人就是她可怜的父亲。
混乱的生活从此开始，一直持续到她上大学为止。最初的疼痛已经消失，相反，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快乐。她不光忍受着并且接纳了这种混乱，还习惯于这样，甚至变成了一种快乐的期待。小女孩的故事就是这样。
她说，阿白，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说，阿白，我是不值得你痛恨的。但是你已经痛恨我了。我很高兴你能够痛恨我。如果你认为非如此不可，那么你可以杀死我——我知道你期待很久了。
阿白与她的故事其实到此收了场。他们都看见了那一把刀子在夜晚发出的光芒。血是从阿白的身体上流出来的，然后它们把她浸湿了。阿白听得见流淌的声音，就像一条河从他的身体里出发那样。河水很温暖，他漂浮在它们上面，仿佛一只温暖快乐的鸟，又像是一只纷乱的蝴蝶。
X年X月X曰
寒子介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篇好的故事。或许还可以把它写得更多一些。他在有些地方又做了一点修改。他认为故事的题目是好的，因为它本来是一首诗的题目。深夜上厕所的时候，寒子介从厕所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对面的公寓楼上，还有几间亮着的宿舍。他猜想其中一间就是崔莺莺的。要是有一架望远镜他还可以看得更仔细些，但是这种念头是猥亵的。
寒子介第二天在电话亭里给《生活时报》的诗人尘埃打电话。他说已经写好一篇故事了，他准备把它送到报社里去。尘埃在电话里说，晚上他会到大学里来，到时可以交给他。寒子介这才想起来，尘埃跟老梅借了宿舍。尘埃来借宿舍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当然老梅也给了寒子介一把钥匙，房子空着的时候，他也可以住。
晚上寒子介到老梅的宿舍里去。尘埃像一条肥白的鱼，他裸露了大部分的身体，举着一瓶啤酒来开门。一个穿着鲜艳短裙的女孩斜躺在床铺上，脸上带了一些慵懒与散漫。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中学生，却摆出一点放纵的姿势一仿佛一个小小的花瓶，色彩绚烂，却是玻璃的质地，说不准掉到地上就会破碎。寒子介不敢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尘埃上次带来的那一个。或许是，或许不是。寒子介把写好的故事交给尘埃。尘埃读故事就像他喝啤酒那么快。之后，他拍着寒子介的肩膀说：老兄，你的故事很精彩，你要是把它写成更长一些的东西就更精彩了。
寒子介望着尘埃。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吗。尘埃说，我是说，你的故事更像文学。文学固然是重要的，可是我们更需要故事，色情故事。
躺在床铺上的女孩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露到床铺外面的一条小腿在轻轻地晃动。
尘埃说，这个故事可以做如下修改突出故事里对于她的体态描写，尤其是女人之于男人的性感的部分；她的放纵的场景要写得细致一些，不妨写得更裸露一些；阿白在谋杀她之前，应该有一段肉体描写，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少年时代畸形的恋情可以多一些笔墨，语言上还可以通俗一些，比方题目不一定是《纷乱的蝴蝶》，可以是《一个美女的变态恋情》，或者《一个女大学生的沉沦》等等。你说对不对？
尘埃说，你就继续写吧一这一篇也可以发表，只是需要一点简单的修改。老兄，你的文笔不错啊。
宿舍里非常热，何况寒子介不知道说些什么样的话题。寒子介客气地跟尘埃和躺在床铺上的女孩告别。女孩的睫毛是修过的，似乎可以看得见它们在灯光下的影子。尘埃伸出一只手，抚摸一下身后女孩修长的腿，说，我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女朋友。女孩懒懒地翻过身去，悬到床铺外面的腿和鞋子收了回去。
尘埃忽然问，你见到姬瑶了吗。
寒子介摇头，他看着尘埃亮晶晶的一张脸。他说，我听说她好像和老梅一起去什么地方了。
不可能吧。尘埃笑眯眯地说，他的脸上有一点诡异。他说，你要见到她，你就替我问她好，并且说，我请她喝咖啡。
寒子介说，好的。
寒子介听见床铺里的女孩忽然说，讨厌。她的声音清脆得像一块玻璃。寒子介不能确定她在说谁，是不是与他有关。但是在她的声音落地的时刻，一首诗歌的题目奇怪地跳到他的眼前：《一块玻璃》或者是《夏天的一块玻璃》。
寒子介在夏天写第二篇艳情故事之前，写了几首诗歌，包括《纷乱的蝴蝶》和《一块玻璃》。写诗比写故事要容易一些。何况这样的故事又比他从前想象的要难。他很惊奇每当自己想到一个故事的时候，总会想到姬瑶。他还想到躺在床铺上的女孩，想到神情傲然的崔莺莺。寒子介把写好的诗歌寄给一些刊登诗歌的杂志。他收到一两份发表了他的诗歌的杂志，还有零星的一点稿酬。有一个在上海读书的同乡到过宿舍，在宿舍里住了一晚。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寒子介假期住在学校的。同乡和寒子介喝啤酒，聊天，神情中有一些无意间流露的优越感。他还很惊奇寒子介的寂寞，因为他说，在他们学校，如果是近期不外出的话，那肯定是为了和自己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同居；而且它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许多隐蔽的角落扔满了安全套。
崔莺莺有一天来向寒子介借一本文学理论方面的书。她站在公寓楼外面的空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笔记本。由于夏天的炎热和空旷，身着裙裾的崔莺莺显出一点绰约的意味。她等待的景象还使得夏天的气氛变得暧昧，充盈了一些隐约其间的暗示。寒子介把书交给崔莺莺之后，忍不住有邀请她到宿舍里坐一坐的想法。假如她愿意，门房老罗那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寒子介并没有向她发出邀请，好像缺乏比较明晰的理由。崔莺莺或许就是为了借一本书，与另外的暗示没有什么关系。崔莺莺问，你的故事写完了吗？
寒子介说，正在写。
崔莺莺说，什么时候让我读一读呢？
崔莺莺的语调平稳，没有什么变化。就仿佛她的提问只是出自一种习惯，与问题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崔莺莺给他的感觉有一点抽象。当她从阳光里消失，寒子介竟然有些恍惚，似乎并没有什么崔莺莺来向自己借一本书。她借书的事件只是出自他自己的虚构。
另一天寒子介坐在马路上喝啤酒的时候，一个报童抱着一些报纸从他面前经过。寒子介看见其中的《生活时报》，买了一份。打开之后，他看见自己的那篇故事刊登在“情感纪实”的专栏里。题目仍然是《纷乱的蝴蝶》，不过增加了小标题一个女大学生的沉沦。”文字中间，配了一幅插图，是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外国女郎。如果算上其他的类似的标题和插图，这一版看起来非常妖冶，充满了肉欲气味的挑逗。还由于被冠以“写实”的标签，让人以为它们就是大学里的真实生活。事实上，许多写成故事的生活只不过出自杜撰，生活中真正的故事并不曾被人们洞悉，它们隐藏在无从知晓的角落。人们看到的或许只是它们绚烂的部分或者经过修饰的部分，故事的核心并未显现。
即使如此，寒子介还是把这篇故事读了一遍。他读得饶有趣味，就像在此之前他不曾见过它一样。或者说，这篇故事其实是一个与寒子介无关的人所写，现在需要寒子介自己来读一他甚至读出一点陌生、滑稽、可笑与快乐。
卖啤酒的老汉也凑过来看这一版花花绿绿的文字。他可能看到的就是《纷乱的蝴蝶》。他说，现在的大学生。他似乎还要说出一些什么话来，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寒子介显然并不想听一听他的感慨X他站起身，付了钱，走了。
无论如何，这篇故事意味着一笔较多的收人。寒子介夜晚坐在宿舍里，又写了他的另一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