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大学时光才打开了一半，看到的也许只是它美丽缤纷的序幕，很多故事以及故事中精彩的部分，是后来才上演的。但是甲乙却过早地从舞台上退去了。不过对甲乙而言，或许他得到了比别人更多的部分。有些人四年的光阴和其间的传奇，加起来也不及甲乙用一少部分的日子所扮演和遭遇的。是啊，甲乙有什么东西没有得到呢？他的爱情在某些方面是失败的，但是在另外的方面，他不见得会比谁少到哪里去。这就仿佛一场宴席，先上的菜肴是大家可以想象得到的几种，品尝的时候不妨节制一些，为的是把胃口留给后来的菜肴，因为往往越到后面越引人垂涎。大家就是这样吃的。不过甲乙却与众不同，最初的时候他已经吃到了后来的菜，因为他最先到的是厨房。
即便如此，那也是有遗憾的。因为过于狼吞虎咽，完全不如宴席上从容不迫细嚼慢咽有情调。不光如此，他还部分地败坏了一些人的胃口：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耐心等待后来的盘碟，却要钻进厨房先尝为快呢？
他把他的这种姿态留在大家的记忆里。那是不好的部分。然而很多好的部分也是甲乙留下来的。比方他的慷慨，他在某些时刻的大度与雍容，他介绍给大家的《金瓶梅》。
无论如何，甲乙给大家的印象是深刻的。如果有谁回忆大学时光，甲乙是难以绕过去的话题。他就像一面没有色泽的墙。他是一道说不分明的风从此很多人没有看到甲乙。若干日子过去，有一天，寒子介在街上走，忽然看到一个人，仿佛就是甲乙。有一个妩媚的女郎挽着他的胳膊。他们正匆匆走过一家喧闹的商场。寒子介特意地回头，追赶了几步。但是他们的面容只是飞鸿一瞥。寒子介把他的发现告诉给大家。有些人将信将疑，因为这座城市有很多所大学，甲乙完全有可能到另一所大学去重现浪漫的时光；有些人不相信，世界这么大，怎么会呢？他们认为这只是诗人的想象，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幻觉。又有一天，老旦回来说，他好像看到娜佳了，她挽着一个男生的胳膊在走路。那男生好像就是甲乙。大家说，娜佳倒是有可能遇见的，她身边的男生，不大可能是甲乙吧。
之后，老旦开始恋爱了。郑智也找到一个女生做朋友。寒子介的诗写得越发有起色，他的生活也似乎混乱起来。
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假如没有人告密，甲乙和娜佳同居的事是不会被发现的。问题是：谁告的密呢？
是老旦吗？
郑智？
老梅？
或者其他的与姬瑶或是娜佳有关的男生？
郑智在大学两年之后，在一个假期把一个问题解决了。没什么难度，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一些。郑智说，那地方是很穷很落后的，也是很愚昧的。他说话的时候两根手指头轻弹烟灰，那种姿势已经很优雅熟练了。那地方指的是他的家乡。使用这样的代词，表明他已经与它保持了一段距离。郑智在这一次回乡之前，穿上新买的一套西装，还打上一条火红的领带，再穿上他花三十元买的皮鞋。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与他回去的地方有关系的人，而他的用意正是如此。结果村里有许多人都不敢认得他。有很多人是第一次看到西装和吊在西装上的领带。更多的人则不知道学生会某一部的部长是多大的官。那有多大呢？有人毕恭毕敬地问。
郑智想一想，告诉他说，大学应相当于咱们的一个地区。我负责的是大学里学生一个方面的工作。我们大学大约有一万人。
郑智还抽空会了会乡长，问了一下这一年的收成情况。乡长很客气，还给郑智递他的烟卷。这件事情在乡里很轰动。
在这种情形之下，郑智的个人问题完全用不着他亲自出马，只需要他的父亲提一点礼品到张曼齐家里说一声就可以了。郑智的父亲做出惋惜和没有办法的表情，对张曼齐的父亲说，亲家，我儿子看样子是不会回来啦，这事就算了吧。
这时张曼齐正在院子里喂猪。听了这个消息，虽说是早晚的事，但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张曼齐仔仔细细做的一双鞋垫还没有完工，上面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黄鹂鸟。这只鸟从此就没有希望飞起来了。
要不是非解决不可，郑智也不愿意如此。但是不解决会有什么好呢？郑智不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天吗？有一个办法可以折中一下，那就是郑智有孙悟空的本领，变一个自己留在那地方陪伴张曼齐，另一个自己就留在大学做学生会的部长。可惜他不是孙悟空。他只好忍痛割爱了。
这不是郑智的错。当然也不可能是张曼齐的错。
郑智说，张曼齐其实挺漂亮的，在那地方是美女。
郑智的风度是有了西装、领带和皮鞋之后才显得潇洒的。这一点他也承认。从前他长得不怎么样，他也有自知之明。但是他学习用功，成绩很好。张曼齐是他的同学。
张曼齐用那种特别的眼神向郑智示意的时候，郑智自惭形秽，认为自己就是牛粪。然后他觉得自己是旧小说里療倒的书生，张曼齐是他朝思暮想的红粉知己。即使不上大学也罢，有美女张曼齐相伴，在乡下有什么遗憾的呢？结果郑智考上了大学，郑智当时想，那就把张曼齐带到他将来要工作的地方去吧。
张曼齐听了郑智的表白，感动得热泪盈眶。在郑智准备好行李动身前的一个晚上，张曼齐的父母安排郑智与张曼齐在一间小房子里说话。郑智在昏暗的油灯下，重新把自己的盟约说了一遍。因为是深思熟虑的，所以听起来像是背课文。张曼齐凝神倾听，之后她就伏到郑智的肩膀上哭起来了。她的眼泪打湿了郑智的衣裳。张曼齐流淌的是幸福的眼泪，除此之外，眼泪里还包含着一丝忧伤。
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排遣这种说不分明的惆怅呢？泪水打湿的衣裳在夜晚之后就会风干，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有把她青春的身体交付给他，才能算得上拥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张曼齐就是这样想的，她的意图是那样的明显，郑智都能感觉到她起伏的胸膛里一颗蹦跳的心脏，猛烈地撞击他身体的响声。
对于村庄里的第一位大学生和方圆十里的美女来说，那个夜晚的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郑智在此之前，甚至还没有摸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手。张曼齐也不曾想到会提前把她的美丽奉献出去。所以，郑智的感恩不为别人，而是自己；张曼齐也似乎吃惊于自己的大胆和熟练。或许女人本来就不需要对此进行练习。郑智被张曼齐一只粗R的手掌引导着，抚摸到她身上细嫩的和充满曲线的、柔软的部分。她粗重的、缺乏节奏的呼吸似乎把郑智淹没了。郑智激动地说，爱你，爱你。他的声音听起来生硬、古怪，就像是背英语单词。因为从前他只把它藏在心里，这时候是第一次。
张曼齐就像一张烙得很熟的油饼，摊开在油灯照耀下的土炕上。郑智伏到这张滚烫的饼子上。他的热情是完全可以把她融化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从何入口。
有一阵子他们彼此的姿势一定十分可笑。而且在这一个瞬间，郑智想及他将要赶到的大学，他意识到这油灯的光芒以及这暖意充盈的土炕，可能很快就是一种不可告人的传说。还有另外一种恐惧包围着他。郑智在心里说，不要，不要，同时他还听到轰的一声。结束了。
或许郑智已经进人了，或许还没有。但是张曼齐认为她已经交付了她要交付的。因为郑智把她的身体弄湿了，空气中弥漫着一些奇怪的气息。她躺在那里，因为快乐和忧伤哭泣起来。张曼齐后来说，不会有事吧。
郑智穿好自己的裤子，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
郑智似乎是在一种惯性的驱使下说出这样的话的。很快他就有些害怕了。他们所说的事情当然就是彼此都明白的那种事。郑智不知道会不会有。或许在他说话之前，他们彼此都过于匆忙了些，而那种欲望又比他们想象的要来得快。简直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它已经结束了。
有一段时期，郑智认为自己做事很糊涂，简直到了愚蠢的程度。大学那么大，超过了他从前最迷离的想象；城市那么繁华，任何一位走在街头的女子，都是绰约和美妙的；而且校园里的随便一位女生，即使面貌丑陋，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也比张曼齐要有韵味得多。张曼齐有什么呢？她有一张俊倌的脸庞，但是却没有底蕴；何况在城市和大学校园里，张曼齐的漂亮只不过是投到水面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子，那一点波澜不惊的水花，能成为什么样的风景呢？
郑智说，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有些不负责任，不光是对乡村的张曼齐，还包括对自己。
所以，已经发生的事情，对于郑智就构成了一种压迫。他一直在担心：它会不会是一种有意为之的阴谋？从小说和电影里的确可以看得到这样的镜头。在这样的故事里，女人往往就是赢家’受伤的总是男人。
当然，那样的情节或许只是在小说和电影里出现。远在乡村的张曼齐是不大有机会看到的。郑智想到的情形，张曼齐肯定是没有想到的，这就是郑智与张曼齐的区别。相反，在接下来的两年时光里，张曼齐一直在用她最朴素的语言向郑智表达她的信任与关怀。她写了很多的信，用在信封和邮票上的花费对她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她还不断地向郑智报喜：收了多少斤粮食，有谁在议论她与他的事，有谁在羡慕她，以及她准备织一件很厚的毛衣等。
郑智把这些信件和那些装了鞋垫、手工袜的包裹小心地藏到一个轻易发现不了的角落。他把它们看做是自己内心秘密的一个部分。很显然，在流行的趣味和城市的时尚里，他曾经的念头和他很长时间扮演的角色，是不受欢迎的，同时也很容易弓起众口同声的谴责。中文系尤其如此。当他们看到路遥的《人生》之后，大多数人都会讨伐高加林那样的男人，而对于蒙昧无知的刘巧珍则抱有真切的同情。虽然很多来自城市的男生和女生或许就根本无法理解那种乡村生活的意味，他们在观念和行为上与真正的乡村格格不人，但是这也许正好就使得他们对这种传统的道德判断有一种近乎猎奇的兴趣，而且又影响了他们的最终倾向。郑智在内心嘲笑他们，他根本不会认同他们的见解。假如是他们所认为的那样，那么他考大学也就失去了意义。他的目的就是远离乡村，能够在城市里过上他梦想中的幸福生活。而张曼齐则意味着乡村和乡村的传统生活，无论如何他是不可以接受的。但是即便如此，郑智在讨论《人生》的座谈会上，仍然表示了与大家同样的趣味，那就是刘巧珍代表女性之善良与美好，高加林则是一个虚伪无耻的男人败类。郑智用普通话演讲，如果不十分留心的话，简直就听不出乡音的痕迹。在那次小型的讨论会上，大家对他的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郑智的脸上露出酣畅的笑容，就仿佛他真是如此认为，而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城市的公民了。
然而，一个来自贫困乡村的人，想要完全消除乡村留给他的影响，能够成功地与城市的生活完全融会，是何等不容易的事。对郑智而言，不光需要他遗忘张曼齐这样的乡村恋人，还需要彻底改变自己。而城市与大学的时尚，又是需要衣服、钱、走路的姿态以及其他很多东西的。
张曼齐没有什么问题。她根本就不像郑智所设想的那么复杂和难以解决。问题在于其他方面。
最初，郑智看起来是多么寒碜与朴素啊。他穿着一双新买的球鞋，在乡村里完全算得上招人耳目，然而到达大学之后，却受到了大家的嘲弄。宿舍里甲乙的一双皮鞋发出耀眼的亮光，它的价钱等于他乡村父亲一年的全部收人。当他对食堂的伙食大加赞美之际，同宿舍的人却一饭盒一饭盒地把它们倒到厕所里去。他还忍不住随地吐痰，结果同宿舍的人都起来声讨他。甲乙那满含嘲弄的眼神令他惭愧万分。当大家谈论女人的时候，或许郑智是最有发言权的。然而他们谈论的是城市的女人，即使从不曾接近，那也至少表明一种情调；张曼齐又能怎么样呢？而且有谁会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会占有或者接近女人呢？郑智从来不对他们谈起张曼齐，他认为那是对自己的一种耻辱。
郑智从内心妒恨他们。
然而他所妒恨的部分其实就是他期望得到的部分。这真是一个悖论。等到郑智能够再次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认为生活大抵如此，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就像最初他把张曼齐看做是他的一种负荷，能够带给他羞愧不安和寒碜，但是当他已经具备了城市的风度，又拥有了一位女生做他的女朋友的时候，张曼齐就成了他曾经浪漫，曾经风流，或者是曾经沧海的最好注脚了。
郑智在言语上以及走路的姿势上学习他们。在生活上他勤于节俭，把剩下的一小部分储存起来；另外，他还向乡村的父亲要钱，理由是买书。他觉得这样做于情不忍，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努力地在系里表现自己，包括为系主任搬米、灌煤气，以及清洗下水道。他的态度谦卑，干活卖力，系主任和他的夫人从内心喜欢他。他们留他在家里吃饭。也许那只是很寻常的一餐，但是对于郑智而言，却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期末的时候，系主任还给他一百元钱，说这是系上对贫困学生的一点补助。郑智不喜欢贫困这个词，不过他还是接受了。那笔钱是他的又一个小秘密，他把它收藏起来。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到了大二的时候，他看起来风度翩翩，有一头很流行的头发。谈吐之际，讲究分寸、姿态以及方式。他做了学生会某一部的部长，还争取到了一间办公室。有时候大学校长还来到办公室，向他们询问关于学生某一方面的动态。校长很慈祥，有时候还跟他们握手。郑智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或许他就是他们乡村几代人中间唯一的一位和校长这样的官员握手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超过同宿舍的男生了。他梦想的大学生活就是如此，而且比他的想象走得还远一些。他不光改变了乡音，穿上了皮鞋，还拥有普通学生所无法拥有的权力。比方当男生不被允许进人女生宿舍的时候，他却能凭着手中的一张通行证自由出人；当许多学生把校长和系主任当做传说中的形象而妄加评论的时候，他已经是那里的常客或者是汇报工作的学生代表中的一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