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炜,今天是你我相识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我的心里有了别样的思念。可以想象,这是个短信充斥的日子,同样的语言通过手机在不同的人之间传播。然而你可知道,此时此刻,在山之一隅,我置身白雪皑皑的墩墩梁,一笔一画地写只属于我给你的短信,希望借此将深深的思念传之一二。庆炜,新年伊始,我的祝福深深,年年岁岁有你三百六十五个晴空,岁岁年年有你三百六十五天好运!在这个适合说爱的日子里,我也要轻轻地说一声。我爱你!无论日月轮回斗转星移,愿真爱伴随你我,经年更岁历久弥坚,直至地老天荒!
少时,庆炜的短信就回过来了。
人在神乌家中,心在墩墩梁顶。泓,家里人多,不便电话。回去吧,山上风冷,小心感冒。吻!
没能通话,一泓有点失落,却仍然为这几句话的短信感动,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双手把手机捂在胸口上,仿佛与他也近了一些。
正月十四,一泓给外奶烧了三七纸换了孝,元宵节一早就往朗水赶。客车一驶出墩墩梁,她便迫不及待地给庆炜打电话,好几天没能联系,思念积攒得很多,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可直到晚上,他的手机一次也没有打通,这让她焦灼万分。
是喝醉酒了?还是手机弄丢了?会不会是生病了?
她胡乱揣测着,心里猫抓一样。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他俩的交往是那样的局限,她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称,甚至不了解他任何一个朋友,以至于无法从别处打问他。
元宵之夜,朗水县城礼花闪烁,灯火辉煌,人们走上街头,流连于火树银花大红灯笼之间,用烟花炮仗庆团圆送吉样。满一泓也出了街,却没能融入身边的喧嚣繁华,一个人踽踽独行,在馨馨酒店、县宾馆等她和庆炜一起去过的地方徘徊。虽则遍地灯火暗淡了天上的月光,但绝心中的月亮早已浑圆浑圆地升起,多多少少填充这切切的期盼。夜风很硬,她被冻得脸颊剌痛两耳发烧,就折回家,黑着灯躺在床上,有种空空的感觉。
临近子夜,人们陆续回家,朗水街道像退了潮的大海,安静了。满一泓仍伫立窗前,茫茫夜幕里充斥着她的心动,渺渺星空下弥漫着她的目光。
庆炜,你究竟怎么了,可看到我翘盼的眼神,听到我呼唤的声音,莫非这个元宵节我们真要在无言中度过?
这样想着,她打开手机。
我想飘一朵流云,一似白色的玫瑰花,只愿风便,让它流浪到你的窗前,你的枕上,当做你闲居时的清供;我想在天空的田亩上,播种一些粮食,放飞我心中的百灵,去啄食一茬又一茬的收获,朝朝夕夕为你歌唱……
应该说,这是一条与元宵节无关甚至有些空洞的短信,却也是这对恋人在这个元宵节唯一有内容的交流。发出后,一泓看了看表,时间已过零时。
接下来的几天,满一泓无数次拨打于庆炜的电话,仍然没有打通,每听一遍“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她的心就被失望揉搓一次,那每次半分钟的嘟嘟声,在她的感觉中似有半年那样漫长,一声声拷打着她的耐心,日夜在她的焦虑和等待中更替着。她有过很多猜测,唯一坚信的是他肯定有不能接话的理由,过了这阵子,他会找她的。
大概十多天后的一次,一泓给庆炜的电话被接通,那一瞬间她竟然愣住了,欣喜的眼泪先于声音夺眶而出。但仅仅是几秒钟,在她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时,手机忙音无情地将她推回到之前的状态,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开解。
既然可以接起来,为什么不能说话?更何况,我们是堂堂正正的恋人,即便在工作场合,也没必要如此刻意遮掩啊!
满一泓懵了,心里突兀间滋生出一些对他们感情的隐忧,但这只是一闪念,除非他亲口说出来,否则她绝对不相信他们的爱会这么脆弱。她把给庆炜的话更多地写在手机屏幕上,当思念成为她情感中一个固定频道的时候,短信便是这个频道上最频繁的节目,有多少深情缠缠绵绵环绕,就有多少文字密密匝匝分布。
像那个突然接通的电话一样,多日的杳无音信之后,于庆炜突然给一泓回了一条短信。
世上无数有情事,眼前满是无奈人。万里云罗一雁飞,传书临发又开封。
这似曾相识的句子让满一泓费解,她搞不准这四句话究竟是出自庆炜之口呢,还是他借他人之言表自己心声?但有一点是不能不面对的,那就是他俩的恋情在他那里真的出现问题了。
人生的乍然改变,杀了满一泓一个晕头转向,她无力招架这猝不及防的打击,躺在家里不吃不喝。于庆炜温和的声音、清纯的目光,还有他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都是那样清晰地活跃在她的记忆里,一遍遍冲刷着她业已流血的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只有无尽的泪水诉说着心中的委屈。恍惚之间,她想到妈妈,想到外奶,想到自己生命中这两个最亲的人都已经在世界的另一头了,唯独留下她陷入这生不如死的爱情炼狱。她依稀看到她们在向她招手,那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极乐之地……
满一泓就这样半清醒半糊涂地睡了几天,似乎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想清楚。温存存听说她病了,前去看望。
哪里不舒服了,几天时间咋瘦成这样?还不赶紧上医院,躺在家里病会自个儿好啊?
看过医生了,在吃药。这几个月事情多,身心疲惫,正好休息一下。
一泓搪塞道。她声音弱弱的,不时抿一抿干裂的嘴唇,脸上勉强显出一丝笑意。
瓜女子,生老病死由不得人么!想开点,你外奶在天有灵的话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存存以为一泓是被任兰兰去世熬磨成这样,贴心贴肺地宽慰着,找着话与她拉呱。
我们家高卓的表兄可能来朗水了,刚才在街上看见过他的车。
他哪个表兄?
于庆炜啊!就那个大老板。你忘了?我们一起在馨馨酒店吃过饭的。
看到他人了吗?
没有,车跑着,一闪眼就过去了。
一泓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弦被拨了一下。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像决堤的水,怎么也收不住。
见此情景,温存存两眼圆睁,嘴巴张成了O型,之后拍拍自己的脑袋,做恍然大悟状。
你们恋爱了对吗?我咋就没想到啊。那也别哭呀,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你这样的?想他就告诉他。
存存说着已掏出手机,就要给于庆炜打电话。
不是这样的存存姐,你误会了。我……我是想我外奶。
一泓坚决阻止了存存的行为。
满一泓决定去见于庆炜。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没想过会被放弃,这些天苦思冥想,勉强找到的可以理解的答案就是,他是个被爱情追逐的人,是一个最有理由放弃的人。然而,爱是严肃的,要终结心对着心开始的一件事情,至少应该眼睛对着眼睛说明白。这是她执意见他的原因,她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一泓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来,稍作梳洗后出街。天气半晴,昏黄的太阳蒙着一层薄雾,一副乏而无光的样子。她感到自己很虚弱,走路时脚底下发飘。
她直奔朗水城东的那家皮包专卖店。庆炜经常出门,包不离身,在神乌时,见他背的翻毛皮包有些破旧,就打算给买个新的。今天,她决定了却自己的这个想法,哪怕是在分手之时。
店主是南方人,小鼻子小眼很精明的样子,见来了顾客,立马面带笑容,用乡味很浓的普通话介绍着货架上各种档次与宽式的皮包,让她选择。
男式挎包,要最好的。
她用最简短的话说明自己的要求。
店主推荐了一款品名“同喜路”的手提肩挎两用男包,说是他店里的主打品牌,新颖时尚。一泓选了于庆炜喜欢的咖啡色。
晚上九点钟左右,满一泓来到朗水宾馆。她在吧台查看了住宿登记,发现于庆炜的司机小古住二楼八号,服务员告诉她这位客人出去后还没回来,她只好在外面的马路上转悠着等。
这一年春寒,四月的天依然很冷。街上没什么人,悬在高杆子上的路灯像一只只不知疲倦的眼,把街面照得影影绰绰。不知什么时候,一辆巡夜的警车停在路边,红红的尾灯明明灭灭地忽闪着,一位年轻警察正盯着她看。一泓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只好往回返。夜风带着几分犀利嗖嗖地吹过,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感觉手里的挎包也被风吹出了张力,扭头看去,包装袋的白颜色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很刺眼。
满一泓给于庆炜写了一封信。
庆炜,知道你在朗水!
爱是两个人的事情,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没必要如此决绝,既然命运让我们相识,做不了恋人也是朋友,不要让爱情成为友谊的障碍。
不再用爱情烦扰你,也许是我能够对你努力去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亦可慰藉时时回荡在我心灵天空上的琴瑟之音,我甘愿以这种方式选择灵魂的另一种生路。这些天我老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只是相识,如果我们依然相爱。然而,已经没有这些如果……
人,无法掌控爱情,却可以把握对待爱情的态度,世间没有绝对的完美,懂得理解心灵的曲折与繁复,选择能够承受的缺憾,将一份记忆与感动并存,就等于为生活根植了一份幸福。这是我的感悟,愿与你共勉,希望曾经的爱永远美丽!
我出身清贫,懂得生活的艰辛,从不接受别人的馈赠。两千块钱还给你,还望理解。
祝安好!
漭一泓于四月二十日夜
县宾馆早餐前,一泓敲开了二楼八号客房的门。小古的表情特复杂,分明很激动却竭力克制着,喉咙里滚动着咕噜咕噜咽睡沫的声音,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唔唔哝哝地说了句于总不在就没了下文。
知道了,麻烦你把这封信转交给他。
一泓语气温和,微笑着说。她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内心的不平静,不想让他因了自己而为难。
对满一泓来说,和于庆炜的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但她内心的结却远远没有解开。爱情是缺乏理性的,一旦产生,其坚贞胜过任何有形的东西,一秘正处于这样一个欲罢不能的境地。从与庆炜两情相许的那一天起,想他就成为她的一门功课,而今炽爱陡凉情念难息,她在肝肠寸断中煎熬着自己。她不舍得怨他,但怨过命运,因为他,经历了人生不可承受之重、之轻,她甚至相信,他的出现也许就是为了成全自己守望的命运。
五月十二日,满一泓被派参加市文联举办的艺术研讨会。卧车刚驶上颂兴街道一会儿,司机就停在路边下了车,一边歪着头绕车身查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刚换的新轮胎怎么会跑气了?
车好着哩,是地震了!
旁边有人说了一声,一泓也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在左右摆动,这才恍然大悟。抬头看时,两边楼上的人都往街上跑,有正与顾客搞价的店员,手里还拿着货品,也有提着吊瓶输液的病人。
交通堵塞,满一泓加入到焦灼躁动的人流中,第一反应就是给于庆炜打电话,可一连几次都无法接通。街边门店里有人打开了电视机,她挤进去观看,新闻频道正在反复播报汶川地震的消息。
听到有人议论东边震情严重,有地方山体垮塌,一泓的心更悬了,见很多人守候在固定电话亭旁,她也过去排队,亦然没有结果。整个下午,她不停地拨打,直至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于庆炜的电话也没有打通。
晚饭后,手机信号基本恢复正常,一泓接到庆炜六个字的短信。
我好,勿念。保重!
一定是他收到了自己几百条也许上千条来电提醒的原因,她想。悬着的心落下来的同时,她悲哀地发现,其实自己的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放下过这个男人,哪怕人生有再多的变数,他都注定了要成为她生命中的定数。
那段日子,所有人都为汶川地震揪心着。在自己的同胞面临巨大灾难的时候,满一泓的心是敏感的,她守在电视机旁,为一朵朵生命之花的凋零而心碎,为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间大爱而感动,和其他人一样,从地球对人类实施的毁灭性打击中,她更懂得了对生命的珍惜。
爱情固然重要,但人生的舞台不只是为爱搭建的,因爱消沉,原本就违背了爱的初衷。
她默默告诫自己。
五月二十九日,对满一泓来说,是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日子,于庆炜的影子跟随着她,一刻也无法摆脱。她索性放任自己的脚步,又一次逡巡于两人曾经去过的地方,在物是人非中心痛流泪,释放心中的淤积。她觉得时间似乎是专门提醒过去的,日月轮回中,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个像今天这样撞疼记忆的日子?
那天,满一泓发给于庆炜两条彩信。
其一。蓝天白云,绿地碎花,一女子张开双臂向远方走去,胴体凝脂,黑发飘逸……
这是她的工笔近作,题款原生态爱情。
其二。一个花瓷大盘里,白色的拉条面上,金黄的炒蛋、鲜红的番茄、嫩绿的油菜,热气袅袅……
这是她的晚饭。庆炜喜欢吃面条,拉条子是她的拿手饭,曾承诺一辈子做给他吃,却没来得及做一顿……
六月初,满一泓带上全部积蓄,随朗水县自愿者服务队赶赴汶川。这个刚刚经历了情殇的女子,不想一味地沉溺于感情幽怨,而选择了倾其所有帮助汶川灾民走出困境重建家园,更希望这生与死的考验能使自己的爱情涅盘。
一泓是在到汶川的第四十二天上去世的。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睡着后没再醒来,身边的人都说她是累死的。
她的骨灰被带回朗水后,埋在满天霞的墓旁,母女俩相守在大山深处。
在温存存、路晓雅、顾学诗三个人为满一泓烧百天纸的那天,小古用轮椅推着一位男子,在神乌市郊的荷园边绕行。坐在轮椅里的是于庆炜,几个月前他不幸遭遇车祸,清醒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满一泓。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日子,病痛与思念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即便如此,他依然咬紧牙关坚持着自己的决定。要么给一泓一个健康的爱人,要么离开她。
显然,于夫炜并不知道他深爱的女子已经华年早陨。昨天去医院检查,大夫说他恢复得很好,完全有把握重新站起来,这让他充满希望。他记着对一秘的承诺,每年秋天来这里赏荷,现在他来了,身边的一物一景都能勾起对去年的回忆,闭目一想,那个如荷般清纯的女子似乎就站在他的身边。
一泓,我没有食言,今年虽则是我一个人来荷园,但我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你,这画屏般的荷塘已通过我的眼摄入心底了,但愿你能采撷了去,融入你的画作。我相信明年后年,以至于永远永远,再来这里的一定是我们两个人。
庆炜在心里说。放眼荷园,他明亮的双眸里分明有泪水盈动,一遍又一遍吟诵明代诗人文徽明的《钱氏池上芙蓉》。
九月江南花事休,
芙蓉宛转在中州。
美人笑隔盈盈水,
落日还生渺渺愁。
露洗玉盘金殿冷,
风吹罗带锦城秋。
相看未用伤迟暮,
别有池塘一种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