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管乐器,管身正面有七孔,背面有一孔,这是《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解释,谁都知道,不知道也不当紧,查词典不就得了。可你知道唢呐最早叫七星宝塔吗?你见过吹唢呐时用陕北六眼小海笛和铅钱管配音的吗?当然没有,这些都是鼓房传授的,半路出家的懂个屁。这是从“独眼龙”干大口里听来的。小时候,我时常模仿着他那技高一筹的口吻在人前卖排。
干大出身唢呐世家,依他之言,唢呐乃江湖老祖所传。江湖老祖是人是仙,不敢多问自然便不得而知。鼓房是过去传授民乐技艺的正宗学堂,干大的老爹人称“柳唢呐”的曾投师那里,可见其功底不同一般。人鼓房学唢呐这一行的,第一步是学换气、按眼,接着就是学牌调。说到牌调,干大往往眨巴眨巴独眼睛,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七音八调哪!七星宝塔的七个星(孔)各一音为七音,其实,每个音又分高音、低音和平音,统共要三七二十一个音,何况还分基本调、夹调、六字调、小本调、梅花调。”我压着手指头算。“一、二、三、四、五,才五个,不是有八调吗?”干大并不作答,却眯缝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自顾自地唱。
“嗒嘀哆嘀嗒嘀哆……”
“不知道吧,这叫念咋子,要吹就得先唱会。那鼓房的老师厉害得很,若学得差,一寸厚的板子打在脖颈上火辣辣的,可不好受哩。”干大挺神秘地说。“八调中还剩三调叫啥名字?”我抓住先前的问题不放,他马上虎起脸。“手艺人教徒弟总得留一手,哪能都告诉你?”现在看来,不知是鼓房的老师对他爹留了一手还是他老爹对他留了一手,抑或是他们都被先师留了一手,反正,按他的脾气,面对一伙难领真谛的碎娃娃是定然不会留一手的。
干大自小就跟着老爹吹事,先打镲配乐,稍大便拉筒子放低音了。他祖籍陕北,因贫穷而离家流浪,幸被一大户人家收留,帮人家种地,有机会也出门吹事。想来是缺少娱乐的缘故吧,那年月尽管人们鄙视吹手,诸如不许正儿八经地吃宴席、立家谱时要除名等,可是凡有点家业的人家丧葬娶嫁是断然少不了吹手的,因此这手艺挺行得开。娶嫁稀的日子,吹一次也挣得三四个银元,倘若是十冬腊月娶嫁稠季,吹一趟事可以挣到十多个银元。
干大家的光景渐次好起来了。谁料主家却是见不得穷汉家烟囱冒烟的,看这家靠吹吹打打糊弄日月竟和自家一样吃稠的穿光的,嫉妒得要命,便处处刁难他们,以至他们在山上砍柴时被没收了斧子和背柴绳,并翻脸诘问。“这山可是我家的,哪来的野民擅自到这儿砍柴,还是识相点,趁早儿滚开吧。”实在瞅不下人的下眼子了,干大和老爹就利用吹事的机会打问住处,终有一王姓慷慨人情愿帮忙,他们一家才得以在槐树崾岘安门立户。这些都是先前的事了。
干大的老爹早已下世,据说他抱病床榻时,手里总摩挲着那杆祖传唢呐,弥留之际还让家人扶着,将唢呐支在膝盖上吹了两口才咽的气。他给干大起名柳承业,其用心就是希望他能承继祖业。干大也不负父望,在他从老爹手中接过那杆祖传唢呐时,已艺盖方圆的同行了。
干大手艺高强,人也有些跋扈,谁家过事请他,第一句话便是“三十元以下没门。”虽无明文规定,但在他心目中属于自己的生意圈内,同行是不能涉足的,否则他会让你下不了台。
曾有位自恃艺术娴熟的吹手对干大排挤同行的行为不服气,不相信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二十元在槐树崾岘包了台事,干大虽则有些忿忿然,但转念一想,难得有这个机会,倒也乐得做个“闯事”的,耍笑对方一回,更能显摆自个儿的功夫。
所谓“闯事”,即不请自到,搭伙儿吹几曲,凑个热闹,落得酒足饭饱,外挣三两块烟火钱。“挣钱不挣钱,落个肚儿圆”,正言此事,通常是艺术拙笨、无人请用的吹手干的。
槐树崾岘这台事请来的是位高个子吹手。东家娶回了儿媳妇,这一天正待客哩。高个子刚吹开《得胜回营》,“独眼龙”干大就和着低音“闯”进来了。来客们一看是他,知道有好戏看了,全都围拢上来。“这位老兄,打搅你了,请担待些。”干大抱拳称述,却是江湖上的礼数。
按行规,高个子吹高音,干大放低音,当然是前者主吹,后者配音。一曲接一曲,从最基本的《花道子》《熙凤赞》《闹天吵》到《上南坡》《将军令》《店九锁》以至《兰花花》等民歌,一口气吹了十几个曲子,高个子气短音促,不得不停下来。干大却很轻松,脸都不曾涨红,瞟了对方一眼说。“听老兄底气欠足,这样吧,老弟我斗胆一试,委屈你和几曲。”人们知道,他要一决高低了。
随着干大两腮的鼓瘪,热烈欢快的《迎宾曲》荡漾开去,他吹的是基本调,高个子和得挺自如。又是《迎宾曲》,他吹压三孔不用的夹调,高个子和音已有些力不从心。还是《迎宾曲》,干大吹用五孔的梅花调,高个子索性放下了唢呐。干大独眼睛轻蔑地瞄了对方一眼,干脆塞住一个鼻孔,将唢呐按在另一个鼻孔上,反手按眼,用六字调、小本调各吹了一曲《迎宾曲》。围观者齐声喝彩,高个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干大慢腾腾搁下唢呐,乜斜着眼睛,脸上挂着讥诮的笑意,阴阳怪气地问。“这位老兄学成哪里?”“小弟师出无门,也就是多听了几回后,自个儿摸索的。”高个子嗫嚅道。“噢,怪道来拉筒子都跟不上调,看来本事总不是强装的。”他停了停,搐鼻子皱眉的,像有什么难闻的气味或不中看的东西。“原想到我门前卖艺的,肯定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兴冲冲来便是想拜个师傅,也学点绝的,兴许还可以到鲁师爷门前耍两斧头哩,哪晓得碰了个半瓶子醋,白费我半天工夫,本人告辞了。”他又抱了下拳头,出够了风头,扬长而去。
由于干大如此恃才傲众,也因为他先天一直眼睛,“独眼龙”的雅号便不胫而走,而柳承业倒不多为人知。
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反正我们这一茬是正讨人嫌的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我们是场场必到,在大人群里钻来窜去,捡纸胃捉迷藏打闹起哄。同时留在我记忆中的还有经常与我们发生些不大不小的摩擦的“独眼龙”干大。
那时候,他正值而立之年,经年戴一副石头眼镜。左眼的镜片有两道裂缝,用两条窄窄的晈布粘着,大概是时间久了,胶布的白颜色并不明显。由于周围人家遇事一概请他,所以我们这些愣小子每到一家都能目睹干大吹唢响时的傲岸派头。眼睛望着远天,神情严肃,犹如教徒礼拜般神圣,随着运气举指,便有乐曲行云流水般飘洒,或悠扬,或热烈,或哀婉,足以饱享耳福。
干大吹事时,耳朵眼里塞有备用的用铜丝缠裹的械子哨,每吹一阵子,便要停下来换哨,他这时的动作极为轻缓,往往还无不炫耀地端详自己的唢呐,并时不时用衣袖拂去上面的尘星。唢呐是大杆的,马蹄形铜质碗子,柏木杆足有尺二三长,当初用油炸过,经过几辈人传到干大手里,红溜溜的放光,难怪他珍爱。这样一番之后,他又吹开了。
我们常在干大吹得入神时,偷吃东家给他的偏饭——一碗白面油棍。干这事可是要担惊受怕的,万一被他捉住了,不光油棍吃不到嘴里,还少不了脖颈挨两巴掌,而且下手很重。只有弟弟拴牛能坦坦然然地坐在他身边,有滋有味地尽情咀嚼,有时趁他高兴,还能操起他视若珍宝的祖传唢呐南腔北调地吹几声。我们是不敢有此奢想的,因为干大早预言过了。你们拿这当简单事吗?七音八调你们懂吗?一口气能吹四十里路吗?凭你们那呆笨相,没一点灵性,就别动那荤念了。
对此我们也奈何不得,只是嘴上都尽量说着看不起他“独眼龙”的话,而心里却一个劲儿地羡慕弟弟,人家是“独眼龙”的干儿子呀。当地人给孩子取名没啥讲究,我临世时,就凭腿裆间那丁点儿小鸡鸡便得名“牛牛”。弟弟出生后,光哭鼻子不吃奶,父亲急中生智,请“独眼龙”拴他当干大,自他的毛裤带圈过弟弟的脖子后,弟弟当真止住哭腔大吞大咽了,“拴牛”这个名字便应运而生,这“拴”字是专为纪念干大的功绩的。也就因为这,弟弟在他面前才有别人无可企及的优越感。
本来,凭着干大的手艺,满可以洋洋洒洒、海吃浪喝地过一辈子的。然而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开始了,归于下九流的吹鼓手在劫难逃。
那些日子,干大常被押上会场交代罪行。起初,他并不服气,这从他眼珠间或一轮时射出的那股愤怒之光便可知道。批斗几天之后,他似乎屈服了,押上会场便弯腰曲背,低头耷脑,一副任人摆布的奴相。当他交代的罪行成为老生常谈、大家对批判他兴味索然的时候,不知哪位脑袋瓜灵泛的想出了对付他的新法子,足以解除人们的腻味。
于是,“独眼龙”干大每天会上要将一首语录歌连续吹三十遍,若不符合要求,就要用“无产阶级专政”的办法制裁。吹起民间小曲来呱呱叫的干大,吹语录歌并不得心应手、最大的弱点是音色缺乏铿锵的气势,因此便被冠以“歪曲”的罪名而招致拳打脚踢。后来,要求又变了,不准吹出声,但要做出吹的姿势,验证标准是看他的两腮是否鼓足了气。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手,何况生性暴烈的“独眼龙”干大。他实在招架不住这长时间的折腾了,便召集家人,先是轻轻地抚摸着擦拭光洁的祖传唢呐,绝望地念叨着。“伙计,委屈你了,祖传的手艺要断送在我这里了。”继而下了决心似的,疯狂地叫喊。“你们都给我起誓,从今往后谁也不操唢呐!”言罢抡起手旁的铁锤,三下五除二,祖传的长杆子唢呐便被砸了个稀巴烂。接着是撕心揪肺的悲怆,那只空洞的眼睛里也有大滴的泪珠滚出来……
干大本想砸了唢呐,豁出去挨一顿狠整之后,便可以不再受那摆空架势的洋罪,更让他不堪忍受的是他觉得那是对祖上手艺的亵渎。然而,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他的举动使造反派茅塞顿开,批判会又一次花样翻新。于是,每次批判会上,在愤怒的声讨声中,“独眼龙”干大趴在地上,嘴对黄土吹造反派信手勾画出的唢呐,满鼻子满眼都是泥垢。再后来,干大带着干妈突然失踪了。有人说他们到老鹰岭深处的黑户岭上当了“黑户”,还不时有关于他们的传言,如干大因赌博将妻子输给了别人等,真实与否,难以考究。直至那场“革命”结束,像离开时一样,“独眼龙”干大又突然出现在村人中间了,不光有些衰老,更显得畏畏葸葸的。总之,人们对他淡漠了。
在近乎三年的沉默后,那唢呐又响了起来,但总有些涩然不畅,如一头受伤小兽的鸣叫,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洒脱了。
村人们很感慨了一番,但也仅止于感慨。反正吹事场合已极少见到“独眼龙”干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