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单扇木门吱吱扭扭的开动声,文水秀将一红一绿两床被子抱进儿子的房间。也许是棉絮太厚,新被子鼓鼓胀胀的,两床摞起来足有二尺多高,因而她的姿势表现得很夸张,仰胸腆肚,两只胳膊伸直了撑着,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
香香的脑子此刻一片空白,目光直直地盯住那摇摇晃晃的一堆,搞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物,大红大绿的颜色刺得她眼仁子生疼。
曲家的木门很快重新关闭,在将属于他们的快乐隐蔽的同时,也将香香的痛苦撕开,曝晒在炎夏的当午。
人就是这样,当你着急去弄明白一件事时,你恨不得耳闻目睹,当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得到求证时,你又宁可永远糊涂。香香现在就是这样,方才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只觉得又急又气,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这个举动。她原本是想要戳穿谈秋平的谎言的,现在戳穿的却是自己的心,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天霞姐该如何面对这残酷的事实?想到天霞,香香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下,晒得通红的脸颊被泪水蛰得隐隐作痛。这个尚未涉足爱河的小女孩,陪着满天霞品尝着爱情的酸甜苦辣,过早地体会了人心的多变和感情的脆弱。
满天霞是两天后得知曲红星的婚事的。她最初表现得不愠不恼、不卑不亢,别人从她的脸上找不出任何有关她态度的答案。这出乎意料的平静让香香的心里更加不安,她晓得天霞姐对曲红星的爱是扎根在心底的,要她放弃不止是伤痛流血,而是剖腹剜心,她将如何承受得了?香香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多么希望这个七月初一来得慢一点啊!
时间没有因为香香的企盼而稍作停留,依然迈着惯常的步伐往前走。
七月初一是个礼拜天,香香没像往常那样睡懒觉。她早早地起了床,打洗脸水买早餐,催促满天霞收拾停当一起上朗水山,说是山上的瓜园子开园了,西瓜小瓜的味道随风弥漫扑鼻儿香呢,又说山畔上那树毛李子可好吃哩,现在剩下的都挂在树梢子上,又大又脆,她可以上树去摘。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好像根本不记得还有曲红星结婚这档子事。真是难为这个善良的小姑娘了,她明白在这个特殊日子里满天霞的痛苦与难熬,她动了最大的心思,尽最大的努力分散她的思维,恨不得自己替她承受为她分担。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金灿灿的朝阳下,乳白色的晨雾像轻纱似的,慢慢被揭开了,大地万物带着几分神秘试试探探地显山露水。天霞和香香沿小路上山,明亮的阳光给她们镀上了一身隐约的光圈,享受着这份不可多得的清新,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逍逍遥遥地走着,不到半个小时,便坐在山顶那排供游人休憩的石凳子上了。
难怪大家上山后选这里歇息,这的确是个养眼的地方。低头俯视,整个县城尽收眼底,莫说机关单位公共设施东家门楼西家院落这些个大物件,就是街道上走个着灰裹蓝穿红挂绿的人也能看个七厘八分。抬头仰望,晴空万里,瓦蓝瓦蓝的天幕上悬几朵镶着金边的云彩,像挂帆的小船在海面上游走。举目远眺,草绿花艳,辽阔的山野里,满眼是茂盛的草木茁壮的庄稼,玉米搭起了青纱帐,毛豆豆扯起了牵手蔓,荞麦的红杆杆见天见高,这里那里点缀着这个绿肥红瘦的季节。
朗水山顶部平坦,是所在生产队的粮田和果园,此时糜谷拔节,瓜果飘香,一派丰收景象,阡陌间时不时有人出没,估计是负责田间管理的农民。香香几次提议沿小路往后山转转,天霞都没有响应,直到太阳晒展,沟沟洼洼都沐浴在阳光下,她们仍待在原处。
经过一个早上的躁动,大自然转人近午时的宁静。出山耕作的农人收工回家,早牧的牛羊进圈歇晌,觅足食的麻雀暂停了叽叽喳喳的聒叫,就连翩翩起舞的蝴蝶也合拢翅膀,静候在花瓣间、草茎上,随着花草的颤动惬意地荡着秋千。四近的村子里,做早饭的柴烟从一个个黄土窑顶上升腾而起,从灰白到淡青,直至飘散在天空。不知从哪家院子里,传出一声悠长而响亮的鸡叫,惹得左邻右舍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了一通晌午鸣,这个时辰,无论是农村还是县城,所有人的活动差不多都关闭在自家的院子里、房屋中。
县文化院今天是个例外。这阵子,很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有管事帮忙的,也有没事凑热闹的。曲红星的媳妇是县供销社主任吕品的千金吕晶晶,先不说小两口如何惹眼,光是曲轩和吕品这两个老的就足够牵动整个朗水县城。
在普通百姓的心目中,供销社主任可是个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实权人物。那年月物资匮乏,所有商品都有个限量销售的问题,不要说买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就是多扯二尺棉布多称一斤棉花,抽几包好烟喝两瓶好酒吃半斤白糖也得托熟人走后门,若拿上吕品签了字的条子,就等于朗水县的所有商店都向你打开了绿灯。这样一个人谁会不关注?文化名人曲轩和供销社主任吕品结成了儿女亲家。这样一件事谁能不关注?
供销社与文化院都位于县城中街,相距不过一百米。当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红衣女子走出供销社大门,飘飘逸逸地进入文化院时,震耳的鞭炮声顿时响彻整个县城。在这个倡导婚事俭办,也因受制于物质条件而不得不俭办的年代,这持久而嘹亮的鞭炮声足以证明主人的优越。
此时的满天霞可谓柔肠寸断。轰鸣的鞭炮声不仅仅炸响了她的耳鼓,也炸碎了她的心肺,迷人的自然风景、温馨的田园风光全部从她的眼前消失,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已不复存在,在这赤日炎炎的七月,她的心跌进了冰窖一般,浑身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在痉挛,彻骨的痛苦让她紧闭双眼,呜呜的呻吟在喉咙深处鼓荡。
天霞姐,你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一点。
首先哭出声的是香香。看着眼前的满天霞,想到她一贯倔强的脾气,香香又急又吓,生怕她一时想不通会出什么岔子,情急中她只顾抓住天霞的双肩摇晃,近乎乞求地喊叫,并用哭声表达自己的无奈和对同伴的同情。
啊嘿嘿嘿?——
满天霞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终于迸出口腔,不光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她的表情也一样的哭笑不得,之后演变为一阵长嚎、一阵狂笑。
这可吓傻香香了,此时的她连哭都不会了,只一个劲地呼喊天霞的名字。正是午饭时节,周遭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高天厚土显得空阔而寂寥。文化院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的热闹不仅仅与她们无关,反而更催生出她们内心的凄凉。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目及之处的红火依然持续着。男男女女或匆促或悠闲的身影绕来晃去,有零星的鞭炮声传出,大概是谁家的孩子捡了秃眼子的炮仗重新燃放。正当香香喊不应叫不动不知所措的时候,满天霞突然抬脚站到石凳子上面去,放声歌唱起来。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
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
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这是当时在全国各地热映的电影《婚礼》的主题曲《永远和你在一道》,女高音歌唱家朱逢博把这首歌唱红了大江南北。
此时此刻,四野静穆,群峰肃立,这首歌经满天霞的口唱出来,一遍又一遍,没有伴奏,没有听众,却更多了一种柔婉、一种执著和一份无奈。她的好嗓子在朗水县是家喻户晓的,那高亢的歌声终于冲击到了山下的文化院,很多人抬头向山上张望。一会儿工夫,霍立便派人上山领满天霞回去,她没有反对,似乎很顺从的样子,只是那歌声一刻也没有停止,如泣如诉的旋律酝酿出的氛围足以影响每一个人的情绪。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满天霞真的不像以前了,要么怪异暴躁,谁多瞅一眼都要凶,连要好的香香也不例外。要么麻木自闭,一个人愣愣怔怔地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更要命的是工作起来漏洞百出,先前记得烂熟的唱腔忘记了,几部戏的台词东拉西扯张冠李戴,以至于连一场普通的彩排都不能顺利完成,更不要说正式演出了。她唯一牢记于心的就是那首《永远和你在一道》,而且百唱不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眸中才流露出往日的灵动。
大家明显感觉出满天霞出毛病了,霍团长亲自陪同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大脑受到强烈刺激而导致间歇性神经紊乱,建议换个环境休息治疗。
满天霞暂时离开县城回墩墩梁去了。
那天,满明儒夫妇一起来接女儿回家。天霞不声不响,被动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排,将几件衣服打理成一个包裹,提在手上随大家出门。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内心活动,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次行程。
看到昔日活泼伶俐的女儿变得沉默木讷,满明儒两口子百感交集。人生有命不可强求,生落到墩墩梁这块黄土上的孩子,终究做不了朗水城的主人。同时,他们也真诚地感激这些年来给过女儿一个微笑一把搀扶的那些朗水人。善良的庄稼汉总是以感恩的心情对待别人,哪怕是在自己身处逆境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依然是生命里点点滴滴的温暖。当夕阳将逝,晚霞辉映中的墩墩梁愈来愈近之时,他们禁不住长出一口气,所有的压抑和疲惫消逝大半,一种踏踏实实的归属感自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回来吧,亲爱的女儿,墩墩梁敞开胸怀迎接你!
如果说土地是庄户人的生活根本的话,它养育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更有他们骨子里的善良和朴实,那种博大而厚重的爱。
满天霞回来了,她的歌声也回来了。无论是旭日东升的早晨,还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无论在微风轻拂的山巅,还是在溪水淙淙的涧边,她忧郁的歌声如三月的柳笛,时时回响在父老乡亲的耳畔。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
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不论是狂风暴雨,不论你到天涯海角,
这一颗心永远和你在一道。
这歌声从秋初唱到冬尽,墩墩梁人的心被轻轻地揉捏着,揪扯着,山里人特有的同情心被拨动了,一个个虔诚的祝福,一份份真挚的呵护,都涌向满天霞一一这个为爱受伤的墩墩梁姑娘。
让人无法预料的是,在迎春花打苞、旧历年将至的季节,尤长锁以最明朗的态度正面走近满天霞。这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除秉承了墩墩梁人乐善好施、敢于担当的性格外,几年的军旅生活更历练出一种深刻、一种刚毅、一种知性和成熟。半年前,当父亲尤金贵抑或是整个尤氏家族因为他的娃娃亲对满家人不依不饶的时候,他始终像个局外人,不曾真正地融入其中,因为那门亲事对他来说只是个概念,满天霞留在他心中的还是儿时的印象,隐隐约约,似曾相识,却无法对这门亲事生出过多的留恋,甚至不能对天霞的背弃产生应有的愤怒。当那件事尘埃落定之后,凭着在部队练就的一手过硬的驾驶技术,他阴差阳错地被临时雇佣到朗水县供销社开调货车,对天霞的情感纠葛也略有耳闻。特别是顶头上司吕品的千金吕晶晶出嫁之后,姑爷曲红星三天两头在供销社院子里绕跶,他也曾对这位前情敌下意识地多瞅过几眼,仅此而已。
腊月二十三一过,所有的单位都停业放假,尤长锁提着大包小包回墩墩梁过年来了。当母亲最初告诉他满天霞的病情时,他的内心是完全排斥的,对这个曾经与自己多多少少有些瓜葛的女人,他不想有任何的牵扯,哪怕是在意念之中,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过去的就让它永远地过去。然而,这件事总是被邻里乡亲有意无意地说起,每个人的言语里表情中都饱含着同情,使得他又无法对之置若罔闻。每次听到满天霞的歌声,他的内心都会被隐隐地触动,及至年三十后晌,尤长锁的心理防线彻底被瓦解。
按照墩墩梁人的传统,这是给老先人送过年钱的时候。老天爷在前两天飘飘洒洒地下了一场雪,除留下瑞雪丰年的喜兆外,也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不便。眼下虽然雪霁,但碍于路滑,上坟的多为小字辈。尤长锁带领七八个同族弟兄,提着酒菜抱着纸钱,跑遍十几座尤氏祖宗的坟茔,叩拜祭祀。返回途中,一幅画面突兀映入眼帘,他被定格在了原地。
昏黄斜阳中,皑皑雪地里,满天霞身穿大红色棉袄,迎风而立,引吭高歌,经冷风过滤后的声音纤弱而顽强。
尤长锁的心被震撼了。说实在话,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天霞。这就是曾与她吃过订婚饭挂过订婚锁的媳妇,这就是不畏乡规敢担骂名与他坚辞婚约的满天霞,这就是一腔痴情却酿就心疾的墩墩梁女子!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尤长锁也唱了,在满天霞落腔之后,身着绿色军装的他,犹如一棵茁壮的白杨,鼉立在白雪覆盖的山野,雄浑的歌声随风飞扬,苍凉而凄美。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从午后持续到黄昏,墩墩梁的旮旮旯旯都萦绕着那首《永远和你在一道》。
暮黑时分,长锁缓步走到天霞面前,他依然吟唱着,只是那歌声越来越显得低沉和生涩。看着这个楚楚可怜的人儿,他的内心深处迸发出一种强大的责任感,他要以自己男子汉的臂膀给眼前这位姑娘以依托和温暖。当长锁的一双大手轻轻捧住天霞冻得冰冷的脸蛋时,泪水早已溢满他的双眼,那是因为感动,为天霞,也为自己。
亮灯之前,长锁把天霞领进满家大门。
叔,婶,我把天霞送回来了。
他平静地对面含愧疚的满明儒夫妇说。
天霞,今晚过年,所有人都得待在自己家里,你要听爸妈的话,不能到外面去,明天我再来看你。
一切都这么自然而然,都这么顺理成章,似乎原本就该这样。尤长锁像乖哄小孩子一样嘱咐完满天霞后,径自出门回家。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他竟然不自觉地唱了起来。
如果说墩墩梁人的这个年过得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天天都有歌曲听,满天霞和尤长锁的歌声陪大家从月初走到月底。乡邻们都晓得,只要天霞开口唱歌,长锁保准应声而和,一红一绿两个身影的出现,多多少少释解一些大家对天霞的同情的同时,也不能不增加点对长锁的爱怜。墩墩梁哦,这一方土这一方人,这一方儿女这一方情!
尤长锁辞掉了自己的工作,尽管供销社司机这个职业差不多是所有墩墩梁人不可企及的美差,但谁也没有对他的这一举动感到诧异,就连尤金贵两口子也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未表现出任何不满。这一切大概源自于大家对尤长锁这个执著坚定的年轻人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