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泓顾不得细问,大步流星直奔病房。母亲正在熟睡,打呼噜的声音极不顺畅,忽高忽低且夹杂着短暂的窒息。可能是长期待在室内的缘故,原本紫红色的脸庞变得白而泛黄,也瘦削了不少,上嘴唇一片紫青,肿出老高。
这就是她的妈妈,生她养她给她生命的妈妈呀!
妈——
一泓忍俊不禁,扑向母亲,才发现这床也是经过加工了的,两边的铁扶手上来来回回拉上了铁丝,等于是把母亲限制在这一床大的空间里了。
这怎么回事,你们医院怎么会这样呀?
她大声问跟进来的胡医生,水汪汪的泪眼里满是不解和怨愤。
哦,是这样一个原因。
胡医生的口气还是那么平静。
昨天下午你妈妈不配合吃药,负责喂药的小李护士可能是手重了点,碰着她的嘴唇了。喏!
他用目光示意。
年轻人嘛,性子急点是可以理解的,可你妈不依,把小李的手给抓烂了。这不,从事发到现在,二十毫克剂量的地西泮已经注射过三次了。至于床上的防护措施,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怕她情绪波动啊。人家小李护士现在还在输液,叫你来就是处理这件事情的。
胡医生说这些话时的口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平淡的故事。
地西泮,不就是安定吗?十来个小时就用了六十毫克。难道你们的治疗仅仅是让病人昏睡吗?再说,这样用安定会形成依赖的,你是医生不会连这样的常识都不懂吧?我妈的嘴肿成那样了会有多痛啊?出于本能也得反抗一下!你们护士手重了可以理解,还三瓶五瓶地打点滴,我妈抓一把就不能理解了?被深度昏迷还不够,还要禁锢在这个铁丝网里,防止情绪波动,亏你说得出口,一个连情绪波动都不会发生的人,怎么会住进你们这个医院?你还记不记得她是病人?是个精神病人!妈妈,妈——
满一泓的话近乎呐喊。眼前的场面彻底熄灭了她内心深处的希望之火,她没有想到多半年的打拼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境况,曾经支撑她努力的那份向往,像一个彩色的肥皂泡,瞬间破灭得无影无踪,生活依然徘徊在先前的轨道上。
一个十七岁姑娘的心理承载毕竟是有限的。这时的一泓孤独、无助,犹如置身于远离人迹的生命荒漠,柔弱的心有一种被咬嚼的疼痛。她哭着喊着,摇着母亲的头试图叫醒她,她觉得只要妈妈能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她也会从中找到一份依靠,一种归属感。然而,满天霞始终没有因为一泓的呼唤而有些许的惊动,她的鼾声和女儿的哭声缠绕着,成为这个中午最令人心酸的声音……
结清这样那样的费用,包括对那位小李护士的赔偿,一泓这几个月的积蓄几乎全部交给了医院财务室。整个办理手续的过程她没说一句话,她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听别人解释,现实情况与预期目的之间的巨大落差使她几近麻木,她不知道希望在哪里该去相信谁?唯一坚定的就是接母亲回家,因为她觉得在“天爱”的几个月里,母亲除身体瘦了一圈之外,再没有任何能够令人安慰的变化。
可怜的妈妈,这几个月你是不是挨饿了?女儿没有能力给你治病,但女儿一定要让你吃饱……
一泓清泪两行,为了她有病的妈妈。
满天霞又出现在朗水街头了。开始一段时间比较安静,多半乏沓沓地坐在某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马路上的行人车辆,看蓝天白云,看绿树层叠的朗水山。接下来的日子就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了,仍然不停地走路不停地说唱,向别人要烟抽讨酒喝。
满一泓更加努力地工作着,她想再攒一笔钱,带妈妈到更好的医院治疗。不经历风雨怎么会见彩虹?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将所经受的挫折当成是对自己意志的又一次磨炼,勇敢地把对母亲的爱和责任继续扛在肩上。
不知是饮食问题还是用药所致,满天霞肛道干燥,一次大解需要十来分钟,往往还折腾得鲜血淋漓。一泓寻医问药,大夫建议以食疗为主,给患者多吃蜂蜜和苹果。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她就将这两样东西随身携带,朗水街头便常常会有这样的场景。明亮的阳光与婆娑的柳枝交织而成的斑斑驳驳的阴凉中,一泓端一杯蜂蜜水,一小勺一小勺喂到母亲的口中,天霞边喝边咂吧着嘴,并把女儿递来的苹果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然后转着头笑眯眯地瞅周围的人,像在炫耀自己作为母亲的享受,直到女儿示范性地咬上一口,她才会埋下头大口地咀嚼。这幅爱的剪影在每一个曾经目睹的朗水人心里,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多年以后仍被时常提起朗水城地处狭川,四面环山,盛夏季节恰如一个碩大的火盆,灼热难当。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一如既往地展示着自己的威力。正午时分,街道两边垂柳的枝条一动不动,树叶蔫蔫地打着卷儿,树影蜷缩成一团,沥青马路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偶尔有一两个小石块,泛着晃眼的白光。因为逢集,街道上车来人往,扰扰攘攘,服装店也不停地有人进出,看的试的讨价还价的,一泓和温存存赶忙招呼着。
吆噢——
街道上人群的惊叫声,让满一泓的心“咯噔”一下。她下意识地冲出店门,暑热“哄”地包围了她。空气中燥尘浮游,呛人鼻息,太阳光直刺眼目。城中街文教局门前的马路上,一堆人攒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外边的人伸着脖颈跑着脚往里看,上下的交通已被阻断。一泓撒开腿跑过去,拼了命钻进人群。
眼前的一幕把她惊呆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妈妈,这不是妈妈吗?她身上穿的雪青色套裙,是温存存店里新进的,自己昨天才拿回家给她穿上的啊!
满一泓似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两眼圆瞪,奓在半空的双手瑟瑟发抖,好大一阵子,就那么怔怔地站着。
姑娘——
可能是旁边的人怕她经不起刺激,有谁拉了她一把,她这才妈一一的一声叫出声来。
满天霞侧身躺在马路上,一条腿向前迈出,两只胳膊斜搭胸前,手里握着一束塑料花。她脸色蜡黄却面容安详,鬓角处流出的血已经开始凝固。
快,快送我妈妈去医院啊!
如梦初醒的一泓跪在地上,抱起母亲的头,声嘶力竭地喊叫,母亲的鲜血洇湿了她的白衬衫,幻化成一朵鲜红的花。
孩子,汽车开得快,你妈妈本来在路边唱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斜刺里跑过去,撞得很重,当场就咽气了。
一位老者告诉一泓,温和的语气里尽显安慰之意。
妈妈爱美,即便在有病的时候也是如此。早晨她穿上新裙子后,勾着头前前后后端详了老一阵子,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羞怯的笑。也许这多多少少唤起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不然她经历了住院到现在这么长时间的沉默,怎么偏偏会在今天突然唱歌呢?看着妈妈手中的那束花,就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了?一泓想着,妈妈的歌声仿佛就在她的耳际萦回。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有一颗心在为你燃烧,
或清亮,或沙哑,或低沉。从小到大,妈妈的这首歌她听了千遍万遍,如歌如咽,如泣如诉。直到近几年,她才约略知道妈妈为谁而歌,为什么而病……
按照乡俗,满天霞是个没有归宿的女人。她不能埋在满家,因为她已经嫁出去了。她也无法埋在尤家,因为尤家根本不认她这个媳妇。
满一泓哭得昏天黑地,她没有想到,那个寄托着自己新年希望的除夕之梦,竟然会一梦成谶,可怜的妈妈真的会丧生车祸,更无法面对她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一个事实。丧母之痛加上心灵深处的怨愤和不平,使这个年轻的姑娘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泪水成为她唯一的发泄和倾诉,在妈妈的尸骨旁。
顾学诗一听说满天霞出事的噩耗,就急匆匆赶了过来,这个腼腆的男孩子几乎没怎么说话,就那样红鼻子胀眼地守着。
大热天的,受了伤的尸首放不住,得赶紧想办法埋人啊!
听到满明儒老两口翻来覆去地念叨,他明白安葬满阿姨是当务之急。然而,他不过是个学生,和这家的祖孙仨一样束手无策,于是火忙忙跑回家央求爷爷。顾群以自己的老干部身份出面,到有关部门进行协调,终于在朗水山南麓给满天霞划了一块坟地。
这是一块向阳的荒坡,郁郁葱葱的朗水山带给周围蓬勃的生机,草绿花香,蜂鸣雀叫。从前面的山壑口望出去,朗水河一湾映入眼底,波光粼粼。阳庄阴宅一个道理,有山有水就有风水。一泓记起外奶常说的这句话,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她觉得母亲这一生就是爱情的殉葬品,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就是面对死神的那一刻,她的心也一定处在原生态的爱意中,不然她为什么会唱那首歌,她留给世人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平和,丝毫没有猝死的狰狞。这几天她多次想起自己除夕晚上的那个梦,既然这个梦被现实原原本本地还原了,那么身着白纱也许是妈妈想要的,所以她没有和外爷外奶商量,自作主张给妈妈做了纱衣。
当满一泓一身洁白下葬时,她留给人们最后一眼的是清纯和洒脱,是超越凡俗的原始的美。一泓依稀看到,妈妈像一个白色的精灵,舞长袖徐徐而去,投奔她圣洁的爱的世界。
安顿完母亲的后事,满一泓辞去了歌舞厅的工作,一则她原本就不喜欢这种闹闹嚷嚷的地方,二则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为赚钱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尽管老板许维尚再三地挽留,并提出如果是因为报酬问题可以考虑加薪,还是被她谢绝了。她想好了,除了继续给温存存打工以维持生活外,其余的时间将全部用于学习。当初放弃学业是因为要给妈妈治病,没人能够说服她,现在妈妈没了,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学业更重要,她要重拾书本,圆自己的大学梦,这同样不可改变。
一泓决定继续学习中国画。她翻出高中课本,又抽空泡了两天书店,买回一摞诸如《绘画基础教程》、《素描诀窍》、《国画欣赏》、《中国写意画》、《工笔技法》等专业书籍。为图安静,也为了不影响外奶休息,她归整了一下厨房的家具,用花花布帘子隔出一个空间,倒腾出母亲的嫁妆,两个用三角铁焊成的衣箱架子,拼在一起搁上木板,白天衬一张塑料纸就是画桌,晚上铺上被褥就上床睡觉。她如饥似渴地学习,仔细研究国画的笔墨技巧,琢磨国画怎样用点、线、面描绘对象的形貌、骨法及情态神韵,并像当初老师指导的那样,从素描入手,反复练习。
凭借高中时期的学习基础,加上她赋性灵慧,满一泓欣喜地发现,自己确实在一天天地感悟,一天天地进步。这让她很安慰。记得她当初放弃高考被亲友劝说的时候,妈妈也像对她小时候逃学一样,流着眼泪推她搡她,含含混混地说。你不听话,你要气死我了……她知道妈妈的神志是模糊的,但和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让她成才一定是妈妈最大的愿望。
妈妈,我要用学习化解对你的思念,我要你因为女儿的成长而含笑九泉。
每当往事涌心、思绪难抑时,她就在心里告诉妈妈,也告诫自己。
每天吃过早饭,满一泓上班走后,任兰兰都要仔细地拾掇一下外孙女的“房间”。她首先轻轻地捡起散落在“画桌”旁的画,歪着头一张张地看,桌子板凳缸碗盆罐萝卜白菜。
这丫头,画啥像啥,咋就只用铅笔画呢?
她不懂这叫素描,一边看一边嘀咕着。端详够了,放到房角的纸箱子里,这才整理铅笔刀橡皮等小用具,全部归拢到一个罐头瓶子里,最后拿起书和本子,通通掸干净了摞在“案头”,并在翻开的地方夹上纸条做记号。后来有一天,任兰兰发现外孙女画的全是女儿天霞的头像,这抖烂了老人家的心伤,她瘫软地靠住门框,眼泪嘣嘣地滴在捧着的画像上。
孩子想妈了,我不能跟着打伙声呀!
这么想着,赶紧用衣袖沾干画像上的泪滴……那几天,她破例没有给一泓打扫“房子”,并有意无意地念叨自己这两天忙得顾不上收拾家了。
等任兰兰估摸着一泓的情绪平稳了,再去帮她整理东西时,眼前的情景让她半天反应不过来。墙上贴的,床头放的,全是一尺见方的画像,多半是天霞,还有尤长锁。一泓的枕头旁,搁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里面全是她妈和她爸以前的照片,多数是黑白的,也有几张手工彩照。和面前的画像一比对,任兰兰明白外孙女是拿这些相片当样子的。
这鬼丫头,在哪里搜到的这些旧照?
她哪里知道,外孙女从这里得到的还有心理上的依靠和奋斗的力量,父母亲的音容笑貌不只描绘在她的笔下,更铭刻在她的心底,让她有一种寻根的感觉。
这一年的春节在满一泓想念母亲的漫长和学习绘画的匆促中来临了。
和其他人一样,中午刚过,她就提上篮子给母亲上坟去,不同的是别人都是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而她只有一个人,因为县城没有本家亲人,外奶是长辈,按乡俗不能去。一泓爬上朗水山顶,找地方歇了一会就往南山脚折。太阳光明亮却并不暖和,山风硬硬地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天霞的坟头还没来得及生长植被,当初栽下的几钵白蒿干枯得只剩下几寸高的枝干。好在整个朗水山林木茂盛,坟圈周围草木横生,即便在冬天也枝杈繁芜,没有使这座孤零零的坟冢显得过分荒凉。一泓跪在坟前,取出篮子里的酒肉饭菜,轻轻地洒在坟堆上。
妈,我和奶奶做的年茶饭都给你带来了,奶奶说阳世阴曹一个样,你也好好过个年吧。
她的眼泪哗哗地淌着,内心的憋闷直冲胸扉,想到是在少有人来的荒山野外,索性不再压抑自己,大放悲声。
也许是吸了冷风的缘故,一泓不住气地咳嗽了一通。给母亲烧纸钱时,火机子打着几次都被风吹灭,她想了想,取出几张烧纸罩住火机,果然点着了,但没等火着旺,又被一个倒风打灭,烟火熏得她眼仁子痛。
一泓随手抓起根小木棍,从纸钱下面挑起一个间隙,便有火焰在黑烟中闪烁。正当她趴在地上,嘴对着火心吹气的时候,只听得耳边“呼”的一声,一个旋风将面前的纸钱吹得纷纷扬扬,一眨眼工夫,半山腰已红成一片……
祭祀弓引发山林火灾,直接经济损失数万元,且在两节期间,这件事成为全省的反面教材。朗水是事发地,查明原因排除险情远远不算完,开会汇报查缺补漏一大摊子的事跟在后头,包括普查林区所有坟地限期搬迁,满天霞的墓当然在列。如此一来,公安武警消防林业以及县上的头头脑脑等一大帮人都没过成个好年。
满一泓的这个年是在派出所的拘留室度过的。命运让她稀里糊涂地摊上这牢狱之灾,所有的人都为这个命途多舛的姑娘扼腕叹息。案情是清楚的,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破坏严重,影响恶劣。鉴于嫌疑人没有经济能力,无法承担任何赔偿,又未满十八周岁,属未成年,最终被判劳动教养三年,初十头上就送走了。